小樓不大, 不高, 不金碧輝煌,卻很美。

葉孤城走入花滿樓的小樓, 淡雅的花香撲麵而來,不濃鬱,卻自有一股勃勃生機。

環顧四周,有竹編的椅子,打磨光滑的木桌, 陽光能照射到的地方放有幾盆舒展枝葉的花草, 喜陰的植物與古琴一起被放置於屋內。

桌上有半杯未喝完的茶,走近, 似乎還殘留嫋嫋茶香。

男人的屍體已經被搬走,停放在一口不厚不薄的棺材中,花家的人是萬萬不能讓這種東西留著汙了七公子的眼睛,屍體停在三裏外的棺材鋪。

葉孤城走到古琴前, 停下腳步, 他做了個常人意想不到的舉動,彎下腰, 撿起地上散落的一顆糖炒栗子。

葉孤城冷聲道:“嵐風。”

白衣婢女從他身後閃出道:“是。”

她以兩指捏起糖炒栗子, 在葉孤城看不見的角度, 一臉的誠惶誠恐, 心底恨不得扇自己十個八個巴掌, 城主千金之軀, 竟然彎腰撿起地上的糖炒栗子, 上麵有多少粒灰塵,嵐風想都不敢想,隻能埋怨自己的反應不夠快,沒有先城主一步將穢物拾起。

簡直就是核爆炸級別的重大失誤。

葉孤城倒沒發現嵐風心中的自責之情,他視線掃過周圍,一個角落都不放過。

沒有打鬥的痕跡,每一盆花都在它應該在的位置。

所以,忽然出現的男人的屍體,以及地上的糖炒栗子是怎麼一回事兒?

嵐風嗅嗅糖炒栗子道:“不是她。”

葉孤城不動聲色道:“哦?”

嵐風的毒術同醫術一般高明,她能夠辨認九百六十一種毒、藥,每一種都能說出名號,效果,成分等等一係列諸如此類的信息,徒手畫其模樣更是不在話下,整個人就是一本活動的藥典。

她的鼻子比狗都要靈敏,再淡的味道聞一聞就能知道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嵐風道:“毒不一樣。”

葉孤城道:“哪裏不一樣。”

嵐風道:“熊姥姥的糖炒栗子,一顆能毒死三十個人。”

葉孤城道:“這顆難道不能毒死三十個人?”

嵐風道:“它不僅僅能毒死三十個人,還能毒死三百個人。”

葉孤城眉頭不動,就好像他們所談論的並不是見血封喉的毒、藥。

嵐風又道:“我認識的毒、藥有九百六十一種,但在這九百六十一種,這種毒的毒性也能排進前五。”

葉孤城道:“一顆糖炒栗子就能殺死三百個人,卻隻能排進前五?”

嵐風道:“因為它作為毒、藥,並不十分合格。”

此種毒有特殊的氣味,即使這種氣味很輕,很淺,卻足夠有心之人發現。

葉孤城點點頭道:“那你看什麼人可以弄到這種毒、藥。”

嵐風道:“不知,隻不過能弄到這種毒、藥的人一定很有錢,也一定很有權。”

世界上有錢又有權的人能有多少?

葉孤城先想到了霍休,他本應該是最有資格下毒的人,但白雲城主思來想去,也不覺得這位幹瘦且精明的老人會無端將他也卷入事態中,因為沒有人會想主動招惹一位頂尖劍客。

所以,他又想了很多人,他們每一個人都似乎很有動機,又很有權勢。

葉孤城淡淡道:“若那人有心模仿熊姥姥,應該會用她一樣的毒。”

嵐風道:“是這樣沒錯。”

能毒死三百人的毒、藥比能毒死三十人的毒、藥價格要高出太多。

葉孤城得出了一個結論,有人要引他出來。

想必,當夥計算計熊姥姥時,也有一夥人在暗中打量他們的行動。

那夥人的輕功一定很高明,不僅輕功高明,還總是做些陰私的活計,否則,以他身邊下屬的敏銳程度,不會發現不了那些人。

葉孤城眼中有光彩劃過,說不定,隱藏在暗處之人就是之前派刺客才追殺他的幕後黑手。

邏輯很正確,就是猜得全錯了。

等等!葉孤城忽然麵皮一抽,當然沒有讓嵐風看見,否則他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完美城主形象就要破功了。

要是他沒有記錯的話,自稱司霄的小青年是皇帝?

等等等等,刺客一波一波絡繹不絕地來找他也是從救了莫名其妙的小青年之後吧?

想到這,被坑了三個大字狠狠地砸在葉城主的頭上,一瞬間,他的麵色鐵青,活像是棺材中爬出來的僵屍。

當然,就算是僵屍,葉城主都是最帥的那一具。

葉孤城心情不好,語氣自然也是冷冷的,對嵐風道:“吩咐下去,讓人尋找熊姥姥的蹤跡。”

嵐風心中一悚,但嘴上卻還是直接應聲道:“是。”

隻要是葉孤城的要求,她都會不打折扣地完成,至於以自身意誌來質疑城主的決定,一個合格的迷妹絕對不會這麼做。

城主殺人放火,她也隻會在旁邊幫忙著毀屍滅跡。

葉孤城心道,既然對方如此大張旗鼓地要吊他出來,他為何不應戰?

白雲城主,是一個非常驕傲的人。

葉孤城最後說了一句話,他道:“帶我去西六巷的棺材鋪。”

西六巷的棺材鋪,停著被糖炒栗子毒死的倒黴鬼。

多情自古空餘恨,往事如煙不堪提。

如果不是朗月眼力絕佳,她絕對認不出躺在棺材中缺了半個鼻子,一隻眼睛的男人是曾經的玉麵郎君柳餘恨。

棺材沒有封口,因為給他收屍的人知道,一定會有人來認這具屍體。

朗月纖細而白皙的手搭在棺材板上,這並不是一口很厚的棺材,但也絕非尋常女子抬手便可將棺材板掀開,想要抬起棺材板,起碼需要兩個八尺高的大漢一起用力,才能將其移開一個小縫。

但朗月不是尋常女子,她是白雲城主座下的仙人,所以手輕飄飄地一抬,那棺材板便被掀起,比浮在天上的雲朵更輕柔。

棺材鋪的學徒癡癡地看著朗月,他一生中,從未見過如此美的女子,就如同雲端上走下來的仙子。

學徒忽然意識到,陰森的棺材鋪,棺材中的死人與美麗的仙子時如此地不相配,他想開口讓姑娘離開,想要嗬斥她身旁的男人竟然帶這樣美麗的女子進入汙穢之地,但等到他抬頭看清白衣男人的全貌時,卻如同啞了的公雞,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朗月的表情很冷,無論是尋常女人還是不尋常女人,都不會喜歡看一具屍體,而且是一具快要腐爛的,毀容的屍體,但她眼中卻沒有劃過一絲一毫的厭惡,隻是靜靜打量這具屍體。

她看一個俊俏的男人,也是這幅表情。

對朗月來說這是世界上隻有兩種人,白雲城主葉孤城獨占一種,剩下的,無論是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還是死人活人,通通都占一種。

他們在朗月眼中都是相同的。

她先把男人殘缺的臉印在心中,然後將其打碎成無數的碎片,以破碎的五官同記憶中的一張張臉進行對比。

就她這一手功夫,行走江湖,定能成為比大智大通更了不起的人。

朗月道:“城主,是柳餘恨。”

葉孤城早已認出了此人是誰,因為他毀容毀得太有創造性,就算葉孤城想要裝傻,也裝不起來,但他卻不能表現出自己認識柳餘恨,因為白雲城主並沒有見過昔日的玉麵郎君。

他隻是道:“可是昔日的玉麵郎君。”

朗月道:“是。”

葉孤城道:“我聽聞他長相不是這樣。”

朗月道:“我半年前見他,還不是此狀貌。”

一切變故,都發生在半年之間。

兩人一起看向柳餘恨,葉孤城知道,他已經想死很久了,在古龍的世界中,一個人想死是沒有任何理由的,就如同他想活著一般,隻是生理需求的一部分。

柳餘恨,原本應該是一個想死,卻一直死不了的人。

葉孤城道:“你看,死的是真的柳餘恨還是假的柳餘恨。”

朗月聞言,竟然想伸手去撕屍體的臉皮,哪怕最高明的易容術,隻要手能撕扯臉皮,便能判斷出他的容貌屬不屬於自己。

棺材鋪的學徒愣在原地,竟不知道是該阻止平生所見的美麗女人,還是該訓斥他身邊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