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三九,天兒冷得人牙根打顛兒,磕噠得像雨搭子上的碎響。今又是個寒冬,下了一場春柳揚絮般的大雪,融盡後便四處起了冰,倒掛了滿瓦簷兒的冰淩子。
南方的冷籠著濕氣,覆在皮子上,細細密密直往人骨縫裏鑽。寒香寺座在半山腰上,造一弧階磯延到山腳。比起別處,便更顯陰寒。夜裏北風灌進寺院裏,裹雜些微雪意砸在禪房門扇上,震起陣陣碎響,擾得人整覺也難睡一個。
青菀斷了眠,便覺屋裏的暖意疏了些。睡意覆在眼皮上,還未及睜開,旁側的人哼哼出聲,“玄音,下去瞧瞧,別叫盆裏的火星滅了。”
青菀縮縮手腳,籠著胸口的一絲暖氣,下床拿木楔子去撥炭盆的火星兒。見著明滅跳了幾跳,映出鉛灰炭盆上的缺口裂紋,便攏了僧袍裏衣又縮腳回了床上。聚了聚熱氣,將將要睡下,又聽得房外一串匆匆腳步聲,接著一聲門響。
這又不知是哪個貪玩的,去山下閑逛到這麼會子。趁夜裏回來,惹一頭一腦風霜。這還不是要緊的,要緊的事寒香寺最近不太平,接連死了兩個小尼姑。人都處處小心避禍,天黑了就在禪房裏念經坐禪,並不出去,偏這人心大。
青菀不做多想,把頭往被褥裏埋埋,續上眠來。
早課在卯時,早板1便得早兩刻鍾。睡覺定著點兒,不能隨性胡來。是以,該睡的時候不能醒著。否則加連必得醒著的時候,那就沒晌沒晚了。點兒定得準了,到了就能睡著,也不錯時候地照樣醒來。
卯時的天兒,微光也不可得見。若是如今日夜裏飛雪,空中沒有半點星辰的,便黑得一團霧氣。早板的時候得點起油燈,罩上僧袍,挨著趟兒洗漱一番,準備早課。
青菀是自己禪房裏起得最早的,清理床前炭盆都是她的事兒。盆裏燒盡了黑碳,剩下一指高的白灰。她彎腰伸手扣在盆沿兒上,端了起來要出禪房。撕開寺院寂靜淩晨的尖叫,是在她手指碰上門扇的時候響起的。
寺裏又死了一個小尼姑,在禪房的橫梁上吊死的。聽說早板時瞧見的小尼姑嚇得臉都青了,在後山嘔了半個時辰。吊死的小尼姑臉被勒得脹紫,脖間套著的是緇衣撕開結的繩條兒,舌頭掛在嘴角上,直挺挺在梁上晃蕩。之前死的另兩個小尼姑,一個是後山樹上吊死的,一個是井裏淹死的,都是夜半時分。
這是喪名聲的事兒,住持將人安葬在後山,便把這事兒按下了。哪知這會兒又死了一個,終歸是掰不開嘴問個長短,是以還是那般處置的法子。這事兒做熟了,不過早齋的時候就處理了幹淨。
用完早齋,青菀陪一清到前庭打掃。一清是青菀的師父,從八歲的時候在京城領她入佛門,便一直將她帶身邊兒。兩人四處遊曆,走過不少地方。最後到了蘇州這寒香寺,才算落下腳來。
青菀手握竹枝掃帚,掃起夜裏風大帶來的枯枝幹草。按擦過一塊地方,就劃出密密的竹枝痕。她不說話,卻聽得一清連連歎氣。她知道的,一清是瞧不下這事不明不白就這麼了了。人死了,不細究其原因,草草給埋了,不是佛家人該所為。
青菀隻當沒聽見,不提起這話頭來,偏一清支棱住掃帚長杆兒,拉拉緇衣袖子蓋住手,緩聲說:“這人死得蹊蹺,如何不問其源頭。這般放任,再死幾個也未可知。”
青菀微弓著身掃地,搭一清的話,“倘或鬧開了,人心惶惶,山下的人不上來,香火許就斷了。住持想得多些,不像師父您心地純簡。香火續不上,早晚有散的一天。這事兒原與你我無關,咱們更是解決不了,插手不免惹自己一身臊,得不償失。師父可按下心氣,靜觀便是。”
一清聽著青菀的話,深深吸進的一口氣埋在喉間,愣是沒吐將出來。她領青菀入佛門已有七年,現年她已十五。原以為她是經曆過家中之事心思冷硬,想著教導她幾年,也就該有了佛性。哪知,七年未曾改變多少,她還是這般冷眼旁觀所有事。是以,當初讓她蓄著的長發,這兩年怕是還剃不去。
塵性不改,凡心未盡,如何能全身全心做佛門中人?
一清又開始訓斥教導起她來,說些功德之言。都是青菀聽慣了的道理,背也能背出八九。她不言聲兒,等一清說完,自把餘下地塊掃了幹淨,過來接過她手裏的掃帚,一道兒給擱置了起來。
她確實就這性子,瞧不出誰可憐來,也瞧不出哪件事需她熱著心田對待。比起無頭無腦摻和,她更願明哲保身。一清常教訓她心冷,無善無德,塵世凡俗之人有且不如。青菀不分辯,這是她人生頭八年落下的病根,不是說改就能改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