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滿聽了半天也沒懂,幹脆在外麵玩起了鸚哥, 和小丫鬟聊天沒有在意, 而屋內, 楊知縣則呈上來幾封供詞。小說
有堤岸防兵的口供, 有幾處去年修建的堤壩在年初的監管檢驗文書, 有那位被抄家的官商的血書和其子女的信函。
崔季明聽見說是子女的信函和血書, 閉了閉眼, 手裏撥弄了幾下核桃,往桌案上一扔。劉原陽以為要滾下去了, 結果那核桃就恰在桌沿停了下來。她開口:“我就知道,那官商留不得命。這會兒不路途奔波死, 倒是玩起獄中染時疫了。可惜刁宿白不在了, 否則就讓那官商的屍骨從浙地運來,看看到底是不是時疫。”
她又道:“早年二妹也扯到官商的事情裏去, 弄的豈止一身腥,一是當年要不是因為沿江災禍不敢妄動,二是阿九不想讓崔家也不想扯上這事兒。早不如讓她攪得翻天覆地, 也不用到今日翻這些爛腸子。”
崔季明接過來,低頭翻看一眼,這其中審的好幾位堤岸防兵都比那個縣民被水淹死大半的楊知縣官大, 他又沒有得聖諭就能審問,還拿到這麼關鍵的公文,顯然裴六沒少在背後出力。隻是口供是楊知縣與那幾位防兵官的問話,還有幾份整理來龍去脈的始末折子, 其中邏輯清晰,問題直指痛處,關係梳理的一清二楚,不得不讓人感慨,一小小知縣不單有不怕死的傲骨,也有才學能力。
崔季明起身,從旁邊書架上拿了個暗紅色的信封,將這些東西都裝進了信封裏,還有桌案上劉原陽寫的折子和軍餉的清單、掃匪的記錄。
她輕聲道:“其實就差一樣東西,隻怕是我們怎麼也找不到證據。”
竹承語知道她說的是什麼,道:“浙地通匪,自然會有證據。如今是查不出來,先把貪墨改數、毀堤淹天、強行抄家的事兒弄上去,聖人自然還是要剿匪,到時候不論是委派劉將軍也罷,或者您出手也罷,總能查得明白的。”
崔季明想一想也罷,她跟阿九在朝這麼多年,什麼時候動手就能一下子就掃的幹幹淨淨。
她自己又從桌案上拿了一張紙來,旁邊的墨微涸,她沾著跟狂草似的隨便寫了幾個字兒,吹了吹疊好放進折子裏。幾個人都看她,也不像寫了什麼重要的話,加起來大抵也就不過十幾個字兒啊。
竹承語起身:“你親自去送?”
崔季明:“我不插手這些事兒,都是說定了的,頂多我倆一起看折子的時候我插句嘴。明裏暗裏我都扯不上也不會扯上這些。你去吧,我知道你手裏有關於俱泰和浙地牽扯的諸多證據,外頭看來你好歹也是他半個門生。此事斷你朝野仕途,卻非你出手不可。”
竹承語也是這麼想的。當年誓言如在耳畔,此事非她不可。
更何況戶部在其中牽扯最深,她在戶部已經十七年,就隻想讓戶部把自己的事情做得幹幹淨淨,往後再往上什麼官職也罷,她想也不想。
崔季明拍了拍她手背:“不用多說,給他就好了。先派人去讓裴六知會一聲,隻說是人到了。劉將軍住在我這兒,楊知縣的住所你安排,小心行事。下午他必定會問,劉將軍隨時準備進宮。”
竹承語手腕上帶著個碧玉的鐲子,躬身行了個女官之禮,帶著楊知縣往外走去。崔季明也就穿著木屐往外走,站在廊下喊:“把我靴子拿過來啊,還有,備馬。”
那廊下等著的小丫頭看見崔季明走出來,人都要跳起來了,崔季明把花袍子一扯甩了甩扔給下人,轉頭看了她一眼,又掃了一眼朝她走去的楊知縣,眯了眯眼笑道:“這怎麼又是個小俠女,如今的姑娘們腦子裏不想別的,就想著行俠仗義。杏娘阿穿也就罷了,彤兒早兩年也鬧好不容易安生下來了,到了二十七恨不得背著一把劍闖蕩天下的時候了。你說說這年頭的小丫頭片子們,怎麼就不想想美容豐胸呢。”
劉原陽知道她是想念自個兒孩子了,笑道:“公主去遊山玩水的事兒,你當初點了頭的,這會兒看見個差不多年紀的丫頭,果然又想念了。”
崔季明看著那小丫頭跟在楊知縣屁股後頭,三步一回頭的走了,搖頭笑道:“我才不想那小丫頭呢,不比她阿耶心腸脆弱,孩子走了之後,都快三天兩頭捂著心口嚎了。”
劉原陽笑:“你們這夫妻日子過的,天天淨是聽你埋汰聖人。”
下人拎著騎馬的靴子和外衣趕來,劉原陽問道:“你這是要去做什麼?”
崔季明套上外衣,坐在廊下蹬上鞋子道:“喝花酒去。”
劉原陽:“……”你到底還記不記得自己是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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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胥反複看了那暗紅色信封裏厚厚一遝的文書,從晌午送來,一直看到了日暮西垂。這些年雖說不能是鬥來鬥去,可也不可能輕鬆著,他自小便知治國如舊病複發、新病來襲,猛藥傷身、進補難行。隻是大抵狀況還是好的,他堪堪能說是“一帆風順”。
地方流匪雖有,卻沒有成規模的,基本都能招安平定。南北戰事也有,但十幾年沒有過半國傾力的大戰役,十戰有九勝。
境內天天琢磨著漏洞的、地方為禍逼的百姓差點造反的、擅自修改規則欺下瞞上的,自然也不少。他在上頭把握著,總歸不會出什麼大事兒,可就像是俱泰被下頭的人架著走,他眼明且認真,對事情打破沙鍋問到底,卻還能出了這種事……
他並非不知道,卻沒想到爛的那麼深。
崔季明的那張狗爬大字兒的紙條,就擺在最上頭。
“無他助力,不得根除;動火無用,勸談合謀。”
這些年,崔季明在朝中位置高又閉起門來不插手,隻為他左右,也隻沉默的站在博身邊,眼裏腦袋裏隻頂著殷家這個姓,算是在朝野裏的半個定海神針。誰撼不動她,也不能使她落入複雜的網內,隻得望之興歎。
她倒也是,能把自己摘的這麼幹淨,不可能不用腦子,以前他總不放心,如今看了這些字卻舒心了。
現在這麼懂事兒,應該是他教導有功。
殷胥想了想,把折子往外一推,道:“耐冬,叫錢相進宮吧。”
耐冬躬身進來,他年紀本就不輕,殷胥又習慣把宮裏大小的事情交給他,隻因他做錯了事情也不欺瞞,言語之中從不對朝政有過風向的議論。再加上前幾年殷胥大病一場,崔季明一遇上這種事兒,在外頭倒是腰杆挺直,與博同時監國;進了宮內——三十多歲還能跟個哭包似的頂著兩個眼泡子讓博去安慰她。
宮內大小的事兒成倍的壓在耐冬身上,他也快累個半死,如今就有了些舊疾。
耐冬點頭就要退下,殷胥開口:“她今日不進宮?按理說這時候該來用飯了。”
耐冬:“奴也不知,要不派人去季府問問?她若是想聽,早該來了,或許是不願見錢相,也不願聽您與錢相會麵談話,所以有意避開了。”
殷胥點頭:“哦,還有,這兩封送去東宮,明天早上我要問博。前幾日聽說博又跟賀拔彤吵鬧起來,他平日裏那般老成又好說話,笑眯眯的對別人都是人畜無害的使心眼子,天天在賀拔彤麵前跟個孩子似地鬧脾氣算是個什麼事兒,讓人傳出去,太子與太子妃不睦,也不好聽。”
耐冬:……您跟季將軍不睦都鬧出過好幾次了,你兒子跟媳婦吵個架怎麼不行了。
耐冬隻道:“聽聞是太子妃幾年前一個習武的舊友來了洛陽,太子妃當是座上賓領來了東宮。”
殷胥在一陣煩憂中忍不住笑:“這小子吃味了?”
耐冬:……你還笑,這種幼稚的事兒你幹了幾十年了!
耐冬:“吃味也就罷了,太子妃一直說自己武藝比太子強,非要在人前比武,太子不願意在女人麵前輸了臉麵,他讓太子妃讓了那麼多年了,再加上有些心裏不舒服,就不費吹灰之力贏了太子妃……太子妃覺得臉上掛不住,為了此事發脾氣……太子又,唉,都年輕人的那些事兒。”
殷胥搖頭笑道:“彤兒不是在機樞院好幾年,早就不練武了麼?博一身武藝都是三郎教的,前幾年又跟三郎一同出征過,她怎麼會信博打不贏她啊。”
耐冬:太子打小就喜歡她那股傻勁兒,您還不知道麼?
殷胥:“行了行了,你也去勸勸,博肯聽你的話。還有,去跟三郎說一聲,夜裏回來也行,我要與她商議事情。既說好了不分宿,便讓她遵守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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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裏大概這些年,最經常被召進宮的,除了六宮半個主子的季將軍,就是錢相了。
俱泰下了車馬來又坐轎。十年前,他還是滿手玉扳指,金線鑲百寶的錦緞眼罩,從頭到腳都是西洋貨,仿佛就要腦門上寫著四個大字“我是貪官”。
如今卻不一樣了,天色黑的晚,宮裏還有一點藍色餘光,他沒穿官服沒帶官帽,灰黃的發髻上扣了個木簪,一身粗布麻袍,飲食隻用齋飯,飲水隻喝白水,寡的連崔季明都嘲笑他幾句。這是前幾年殷胥大病的時候,正好也是原長安三清殿的老道人們被請過來,做場麵似的要他們祭天,俱泰也就說自己要修道,更為聖人祈福。
當然這些傳給外頭的花言巧語,崔季明、殷胥和他都不會信。誰都知道,這是俱泰向聖人示弱。他被架的高了,下頭遮蔽他的浮雲也太多了,不能像以前那樣大張旗鼓了,他要謹慎行事了。
這一下子的轉變,恰也證明或許那時候俱泰就知道,曾經的一個小窟窿就要被下頭越掏越大補不上了,而今天也是遲早的事情。
俱泰進了宮內,殷胥在花園內擺的膳,長毯子兩側屏風,兩張對桌挨的很近,沒有旁人在,隻是聖人怕熱,有宮人在扇冰機。
其實說地方上貪墨,但比不得前朝可能地方得五百,給朝廷國庫送一百,他們貪,貪到了極限倒也不如前朝那樣誇張。
朝廷開銷不大,聖人節儉,且對於境內大小工程的費用與監工都十分在意,花在兵營、修路、建城、開港之類的大數目,聖人又心裏比誰都算得清楚。
就是因為他盯得緊,地方上貪不成,就找著一點兒縫兒使勁摳,使勁兒漚——
俱泰笑了笑,好似沒事兒人一般走到毯上,躬身行禮。殷胥坐在桌案前等了似乎有一會兒,他依然是發束的一絲不苟,也沒有戴冠,看見俱泰,道:“來了,坐吧。你吃齋飯,我倒是也想學,隻是多年隨著子介用飯,她嗜肉,把我也帶偏了。”
俱泰落座,眼前確實是幾道素材,可正眼前擺著個漆木托盤,上頭放著一遝公文。
殷胥先動筷:“看看吧。怕是毀你胃口,要你吃得不安心。”
俱泰打開來,既有信,也有口供,更有公文,他掃了一眼:“臣老眼昏花,燈火又不明,看不清這字了。”
可他放下了又開口:“我知道劉將軍進洛陽了,也知道浙地的一位七品的知縣也來了。還有一些人,在路上,過幾日也來了。”
殷胥:“是,你哪能不知道。你要是有朝一日老到連自己死期將至了都不知道,糊塗到下頭幹了什麼都不知道,那我都不用坐在這兒跟你說話了。”
俱泰把那些公文放在了一旁,也動筷:“知道,和能做什麼是兩碼事兒。”
殷胥:“你慣是這樣淡定。前世我要殺你的時候,你也依然如此,坐在凳子上抬眼看我,笑我也歎我。”
這後半句,忽然冒出來什麼前世,什麼殺他,俱泰也愣了:“什麼?”
殷胥卻沒多說,開口道:“三十萬匹湊不出來的事兒你知道?”
俱泰和殷胥一對君臣,大小商議的事兒不知道有多少,渡過的難關不知道有多少,單是他為相都十幾年了,每天低頭不見抬頭見,對對方心思都揣摩的準。
俱泰也沒停了筷子,就在聖人麵前這樣用飯,道:“很早就有。起因是地方貪墨了造織機的錢,之後又承包給小作坊,造的絲綢不達標,被我抓到過一回。事兒沒鬧大,我也是怕鬧太大了,他人落井下石,自己不保,就調派新任去管控絲綢入庫。是調的一個教諭過去,本就是最小的官兒……想著最該是清流,卻不料從那之後就不能收場了。”
這話在旁人耳中聽來像推卸責任,可殷胥怎能不知,層層用人,不但是要自己會任用看得清局勢又忠心之人,還要自己任用的人會任人。層層下去,一個小節出了點問題,就指不定震動到上邊來。
殷胥:“絲綢入庫不滿,數目虛報的事情,沒有你首肯,辦不成。”
俱泰:“是。我知道此事是在去年。當時關於浙地有油水的事兒,我也知會您了,這讓浙地擠稅湊軍餉的事情,就是諸位商議出來的。想的是敲山震虎,要他們自己知道收斂。其實我是給出了法子的,憑借我個人的臉麵,再加上有戶部的支持,讓大戶買田改部分種桑,然後從各省收桑,加錢開織坊,今年趕工,加織機八千,或能勉強湊出個十萬匹,其中給劉將軍的軍餉以買地的部分稅湊出個三成兩成來。哪樣都不達標,但至少隻是拖,不是壞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