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長,夢太多。
夢裏,他依然在殺人,都是曾被他殺死的人。
夢裏,殺人後,他依然嘔吐,與現實中一樣。
——胃中痙攣扭曲的感覺,無論現實,還是夢裏,都一樣。
所以,他不喜歡殺人,甚至憎恨殺人。但是他不得不殺人。
——因為他是賣了身的刺客,也是欠了命的刺客,他不殺人,他就得死。
——因為他是吳明,是見不得光的無名殺手。
吳明開始不叫吳明,有一個很好的名字,而且並非無名。
他的生父叫蘇以盛,君賢莊君子劍蘇以盛。
中原劍法,以蘇家十七劍為正宗。
蘇邦彥,未出娘胎時,父親便給他取好了名字。
蘇以盛時常伏耳傾聽妻子素女孕肚中的聲音,道:“如果是男孩,就取名邦彥。彼其之子,邦之彥兮。如果是女孩,就叫邦媛。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他的眼裏滿含愛意,像新春的花蜜,道:“娘子,你說可好?”
她低頭,撫著他的臉,眼神吃掉他的蜜,產出同樣的愛意,道:“自然好!你說的都好。”
蘇以盛道:“我做的事也好。”
素女不解:“哦?你最近又做了哪些好事?”
蘇以盛道:“不是最近,在九個月前。”
他親吻妻子的孕肚,接著道:“這就是我做的好事,是不是天大的好事?”
素女臉頰泛起緋紅,轉過臉,不再看他,道:“討厭,你幹脆不叫君子劍了,就叫不正經劍。”
“我的劍,在你這才不正經。”
蘇以盛真不正經了。
他親吻素女泛紅的臉頰、耳根,直至緋紅延至她的玉頸,才停下,道:“太婆說,這胎是十八是男孩,我還想再要個女兒,女兒更懂體貼母親。你說可好?”
素女已被他親得酥軟,道:“都聽你的。”
蘇邦彥也想要個妹妹,那已是不可能。
——他出生便帶走了母親的生命。他的名字也因此被剝奪。
二十二年前。
晚秋,冷月。
院裏的老人說,今夜該飄雪,但並沒有。老人的話並非就是真理。
他們常道,蘇以盛和素女定會白頭偕老。
蘇以盛現在的心比雪更冷,手也比雪更冷。他掌中有劍,劍刃在淌血,血是產婆胸口的血,她的屍體已和雪一般冷。
他修養向來很好,這是他第一次因悲憤而殺人。
真的是因為悲憤殺人?還是因為產婆那一句“夫人生了怪胎,產後大出血,才……”。
素女的身體也已冷,蘇以盛的淚卻是熱的。
劍和淚一齊落地,他抱著素女的屍體,失聲痛哭。
白底的被褥已被染紅,紅的鮮豔,紅的可怕,紅的讓人心灰意冷。
那是素女的血。
看著凝固變黑的鮮血,他能想象出,在生命的盡頭,素女是經曆了何種煎熬。
——他的心也正在被更深於肉體的痛苦煎熬著。
與痛苦不相符的是,素女臉上帶著的是欣慰的眼神與笑容,對著桌上鐵球。
帶血的鐵球。
這就是產婆口中素女產的怪胎?
這讓他如何相信,素女竟然生出的是一個鐵球?無論誰都不會相信。人類隻會生人類,無論如何是生不出鐵球的,即使是球,也應是肉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