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二十六年的中秋前夜。
我從均都的茶廠收到叔父半個月前托人帶了一封書信,要我回家過節。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那種時刻,工作正在進行,而且特別特別的緊張,身邊的事情都像是跟你在作對,焦頭爛額並且束手無策,卻突然被一個毫無關係的事情打斷,整個人就被完全從當前的狀態抽離,不知道是絕望還是被救贖了。
叔父姓郭名澤恩,是雲安最大的藥堂遮雲堂的主家,三年前開始涉及茶葉生意,我也是那時候被安排到均都管理茶山的。郭家並沒有主母,隻有續娶的二姨太,還有我這個算是過繼給他的兒子。而原本的太太和一對雙生兒子,五年前一夜不見,如今隻有祠堂裏最下麵一排中幾個新鮮的靈位上,能證明他們曾經存在過。而我就是五年前那場秘而不發的家族聚會裏,被臨時安置到叔父家作“兒子”的。突然成為這個聞名全國的富豪兒子,我並不能理解生父母當時的想法和感受。小門小戶的遠房親戚突然就能和家族裏的領頭人沾邊兒了,日子絕對是有了保障,但代價是不能相認不能相見,我的父親是一個教書先生,在我眼裏多少是有見識的,他定了的事兒,想必是對的吧。
均都的秋天陰冷,霧氣很大,尤其這時剛剛黎明。來接我的是泉叔,大名郭銘泉,年五十六,身形清瘦麵目冷峻,一縷灰白的細細的發辮,算是叔父身邊數一數二的心腹了。在火車站見到他的時候,身旁的小廝們都低頭不語,臉色凝重,泉叔卻笑吟吟的,表情被火車的蒸氣騰得模糊,一時讓人摸不到頭腦,倒是什麼緊急的事兒非得他出麵接我。而且是讓人把我在中靈客棧的行李提前收拾了,半路把我從均都城郊的茶園回去的路上截來。我想開口問,泉叔卻一副沒啥大事,不值一提地遮掩著便把我往車上領。
“三少爺,您就別瞎猜了,隻不過是老爺和二姨太想你了,這不中秋節快到了嘛,讓我接您回去團圓。”泉叔坐定,並沒有脫掉馬甲的意思,而是眼望著車廂的走廊,故意大聲說了這麼一句,應該不止是為了讓我聽見。
我自是不信,若是要我回去過節,帶來的書信裏已經寫得很明了,我也在著手返程的事務。“叔父已經帶信來過,我也準備回去了,何必勞煩您來接我?”泉叔還來不及回答,小廝叩響了包廂的玻璃窗,送進來一副茶,泉叔擺擺手,示意他出去。沒有直接答我疑問,而是拿出另一封信,放在我麵前。
“老爺的信是管家寄的,這封才是怹的親筆。”信沒有封上,泉叔遞上的時候,眼睛直勾勾盯著我,也盡量壓低嗓音,手微微顫抖。我要去接,他又縮回幾寸,叮囑道:“看完莫要驚慌,聲量放低些。”我腦中快速閃過一些可能性,都草草否了,信在此還是先看看。
“吾兒啟林,勿返家宅,避開旁人,隨泉叔一同,八月十四靈玉觀相見。”
寥寥幾字無頭無尾,攪得人心亂。我望向泉叔,期盼他能給點兒信息,泉叔卻不接我目光,把其中一副茶往窗外潑灑了,懷中取出一柄白銅的打火器,果斷地把信化了,灰燼就落在茶盞裏,又把我這旁的茶勻了過去,涮涮盞,再潑了出去。
做完這一切,泉叔忽而高聲道:“三少爺您就先睡會兒吧,此一返雲安路途熬折,可別磨壞了心情,見了老爺太太臉色難看。”說罷示意我躺下。又出門對小廝們交代幾句,出門去了。紗簾背後三人前後離開,思索半晌後我也困意襲來,和衣靠在鋪上打起盹來,迷糊中夢到五年前那個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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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一個黎明時候,雞還沒叫,一陣急緊敲門聲傳來,我的父親去應。一刻過後,我也被母親叫起來見人。狹小的堂屋裏塞了怕有八九個漢子,冷風從沒關好的門窗灌進,曾經溫馨的小屋此時肅殺壓抑,來人其中就有泉叔,正坐在堂屋一側陰影裏的火塘旁邊,手拿一根小木棍,撥弄著快要燃盡的柴灰。父親讓母親回裏屋去,招手叫我給泉叔行禮。
夢裏的泉叔看不清臉,一雙眼沒有情緒,幾番輕輕歎氣。和父親的對話含糊不明,隨後解下披風,過來我披上。
“以後你再不是東堪臨益書院郭澤成的兒子,而是雲安遮雲堂郭澤恩家裏的三少爺了。”泉叔說罷捏了捏我的肩頭,手上傳來堅定而沒有一絲憐憫。
隨行的七八個小廝紛紛鞠躬,口中齊喊“三少爺!”。
“三少爺,三少爺……”
……
叫醒我的是一個清秀的少年,我起身回神了約莫一刻,火車緩緩停定,少年就這麼站在門口已把我的隨身行李提在手中等候了。我問道:
“泉叔呢?”
“泉叔這會兒想是去給您備車了,接下來我伺候您行程。”少年嗓音渾厚,與他清秀身形絲毫不搭。這一反差讓我來了興趣,困意消了一半。隻見他身量六尺不足差我半個拳頭,肩寬身薄,著一件淺綠色大褂,外穿的夾襖是杏黃色的,領上繡了數隻鏽紅的小蝶,襯得少年粉白的麵容更顯俏皮。眼如黑檀,唇似嫩桃,被我一番打量卻不見羞澀,淡淡然似有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