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驚蟄,這些天連連下了好幾場雨,空氣裏都是濕意。
茶爐子裏的水滾了三次,滿室清香,大丫頭將烹好的茶水倒入青花瓷杯中,等著茶湯已不燙口了,才小心翼翼地捧給明霜喝。
“這茶真沒味道。”她喝了口,笑了笑便推回去。
“您將就些吧。”杏遙接過杯子來,語氣略帶埋怨,“大夫都說了要忌嘴,等咱們病好了再喝也不遲。人家背著姚嬤嬤偷偷給您煮的一杯,您還嫌。”
明霜靠在軟枕上仍望著她笑,毫不吝嗇地誇讚道:“遙遙真好。”
後者掩著心頭的高興,哼了一聲收拾屋子去了。
明霜祖籍在杭州,住了十幾年,從小到大都沒離開過,眼下突然被接到京城,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連茶葉吃著也不香。
她垂頭輕輕揉著兩條傷腿,要不是乳娘和祖母相繼去世,這會兒自己還在江南好好的呆著,哪怕是日子清平枯燥些也無妨。到底是住慣了的地方,山山水水都比京城要好。
“二小姐這是腿酸了麼?”小丫頭喂了鳥雀探頭進來望了一眼,忙殷勤地走上前,“我來給您揉揉。”
“不用你。”明霜將她推開,眸中雖是含笑卻沒什麼表情,“叫杏遙來。”
小丫頭顯得很為難:“杏遙姐姐她還有事在忙……”
“那我等著。”
“二小姐……”
正說話,杏遙放好茶碗,剛打起簾子,一見到她就沒好氣道:“誰讓你進來的?事兒做完了麼?院子裏幾盆花還放著呢,就往小姐跟前湊!這屋子也是你呆的地方?”
小丫頭不敢還嘴,應了幾聲“是”,慌慌張張施禮出去了。
杏遙噘著嘴朝她背影啐了一口,回頭坐在床邊給明霜揉摩腿腳。
“這幾天雨水就沒停過,您夜裏睡得著麼?腿上若是疼得厲害,咱們還是叫老爺找個大夫來看看吧?”
“還好,都是老毛病了,看了大夫頂多熬幾副藥來吃。”明霜慢悠悠捶了兩下腿,“又不是什麼好吃的玩意兒,吃完了等明年等雨天等冬天還是得疼,橫豎都要遭罪,不如不吃。”
杏遙沉默下來,半晌才歎氣:“您就是懶。”
明霜的腿幼年時就傷了。
那時候她娘親還活著,自己也就六七歲的年紀,一大家子人浩浩蕩蕩到城外廟裏頭去進香。
當年父親才剛升做都督,鎮守建德,仕途一帆風順,前來巴結的人不少。他審時度勢,知道當朝的右丞相喜文章奉承,故而獻了不少讚詞,一麵是升官發了財,一麵卻也因此被朝裏另一派記恨在心。
都說樹大招風名大招禍,於是一家人在返城的官道上時,馬車便遭到一群來路不明的人劫持。
父親怕死,帶著夫人和嫡姐駕車跑了。
她和娘親乘的另一架車子,車外亂成一團,馬兒受驚失控,混戰中她不甚從車內摔落出來,車輪恰好碾過雙腿,從此落下殘疾,終身不治。而她的娘也隨著馬車滾落懸崖,香消玉殞。
也許是心懷愧疚,父親待她一直很好,即便是個庶出,吃穿用度也已趕上嫡女的則例,還揚言要找個門當戶對的青年才俊給她做夫婿。
明霜也很知足,五年前父親高升進京,她安安心心的留在杭州養病治腿,日子過得平靜舒適,曾經想著若能一輩子這樣安穩就好了。
直到數月前她被接進京來。
杏遙一邊給她按壓腿上的肌肉,一邊悄悄回頭去瞧室外,隔著屏風,那小丫頭心不在焉地拿剪子修花枝。她遂壓低了聲音:
“這幾個人,都是葉夫人安排著過來的,依我看沒安什麼好心,咱們可留不得。”
“我知道,劉管家那邊已經讓姚嬤嬤去說了。”明霜抱著軟枕,頭靠在床邊,若有所思。
此前的生活過於太平,杭州家裏人少,哪裏起過什麼浪有什麼風,以至於她連戒心都忘了留一個。才剛進府不久,就被人推到水裏去了。
到底是什麼情況,明霜自己也說不清楚。
杏遙和個小丫頭推著她在園子裏曬太陽,因為風大,一個回去取鬥篷,一個給她拿糕點,她就在花池子邊兒喂魚。喂著喂著,忽然一個黑布蒙頭就罩下來,還沒等回神,撲通一下便給人扔進了水。
她六歲腿殘,別說遊泳,便是會也使不上勁。
好在池水不深,但等人撈上來又驚又嚇又冷,足足病了大半個月。
她確實是被嚇到了。
花了許多天明霜才想明白,人就算是安分守己地呆著,日子也不可能如自己所想的那般順遂。因為總有人會變著法兒的讓你不安生,畢竟她可不是你。
不過到底是府裏的小姐出了事,明見書這一家之主雖不管庶務,卻也將服侍她的下人們狠狠懲戒了一番。府中上下鬧了好一陣,總算把推她下水的真凶揪了出來,據說是個後院打雜的夥夫,明見書也沒手軟,劈裏啪啦一頓好打,扔到溝裏不知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