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窗
那麼些年我還小,我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那時還是幾歲的光景,小孩子們總喜歡看新鮮事物。在我們院裏,就一戶人家裏有電視,那時一到了晚上家家的小孩都聚在那一方狹窄的木房子裏瞪大眼睛朝裏瞅著,有時還能見著一兩個大人也蹲在牆角邊上。為了節省一點電,房子裏一放電視閘總是給拉了。在那閃著微微熒光屏的屋子裏不知多少孩子在那哭過笑過。
我病了,病得下不了床,不能跟著姐姐哥哥去外邊玩了。我央求著哥哥帶我出去,他說我病得太厲害了,要在床上養一晚上。我又央求他們不要出去把我一人丟在這裏,我不敢說我害怕,我怕他們笑我不懂事,膽小。但我又害怕他們不知道我害怕,他們或許以為我是不該懂得害怕的。我撐著氣,嗚咽不已,害怕得直哭。奶奶常說害怕不能夠說出來,隻要你一說,那害怕就會長了耳朵似的鑽進你心裏。哥哥幫我掩緊了被子哄道:“捂一晚,明兒早上就該好了。”我知道明天早上我又可以蹦蹦跳跳了,可是我更知道今兒晚上他會把我一人丟這兒不管的。天要黑了,哥哥要走了,電視也該放了。我瞪著眼睛看向姐姐,她還小,小得都可以令我忽略不計。我聽見哥哥說:“要不要把門給鎖了?”姐姐說:“不關門萬一幺妹被人給抱走哩?”我聽著更有一點害怕,隻嗯嗯地哭個不停。
門從外麵被他們給鎖了,我下不了床,我不敢睜開眼睛,隻閉著眼睛哭。隔了這壁牆,再一條走廊,就是那人的屋了。我們是鄰居,不過要是可以沒人會願意當他鄰居的。早就聽說那人有了癌症,快要死了。他整天躺在床上,就像我現在一樣。我見過他很多次,可每次見他他都是陰悛悛地慘白著的一張臉。他有個討人愛的孫女,圓圓的臉,大眼睛,他們都叫她愛愛。我有時羨慕她連個名字都是這麼的可愛漂亮。她很活潑,整天跳躍在她爺爺的身邊,乖巧地討好著。每到這時他也隻是咧開了一道嘴皮,把顴骨露出來而已。他的老婆,她的奶奶難妹就會從屋子裏奔出來一把扯開他們爺倆,訓道:“莫去吵爺爺,走!走!到一邊玩去。”她雖是訓那小女孩,卻也是黑著臉冰冰冷冷地對著那人。我那時就會從牆角邊上一把溜走。
聽人說他快要死了,聽人說他還舍不得,舍不得什麼呢?舍不得死麼?聽人說他最近正到處找蟲子吃,就那糞坑裏的蛆他都要讓她老婆南妹炒了做飯吃,還有那爛泥裏麵那一根根的粗黑滑膩的蚯蚓他都要放碗裏邊搗碎了當零嘴吃。我有時聽我奶奶用她那些無不飽含悲惋的口氣講:“難妹,難妹,可真是難一世哦。”很多時候隔著房子我也能聽見難妹難掩一嘴厭惡地罵他兩句,現在卻靜悄悄的連一點聲息都沒有。
這是一個木板床,後麵那麵牆壁上框嵌了個木窗,窗子也隻用一層膠油布袋蒙了。他們家的燈亮著,透過這層油布袋,昏黃的燈光在外邊顯得影影綽綽。我側著腦袋向著那窗戶。夜太靜,現在我連稍微的一個哭泣都不敢了,生怕我的一個響動把某些東西給招了過來。我小心翼翼地翻了個身,我打量著這間老房子,對於這個房子,我也陌生得很。這是個木質的老房子,我們家占了一半,另一半就是一個老太婆婆的了。它裏麵陰暗潮濕,平常就算是個大白天人待裏邊也看不大真切。厚重的房梁橫亙在上頭,房梁上又鋪了層厚板子,上麵堆滿了圓木,在沒有鋪板子的地方,人走在下頭還得提防圓木不經意地滾將下來。整個屋內都被柴煙給熏得烏漆麻黑。這本來隻是一間房,床放在最靠裏邊的位置,床前再用一塊塊麻布袋子給遮了,如此就算是開了個隔間。麻布簾外陰陰幢幢的,墨的黑色深沉得讓人一眼見不到底,我睜了眼睛看,看得過於真切仔細,隻覺得就連這沉悶的黑色都變成深深淺淺不一的坑坑窪窪,一大塊陰影蹲在側邊,一團團暗影仿佛在緩緩蠕動。我睜大了眼睛看著,“哧”一點聲響從後邊窗戶傳來。我立馬掉轉了頭瞪向外麵,隻聞得風吹得油布袋的邊緣哧哧豁豁地作響。我又凝神看了一會兒,燈也還亮著,昏黃的光線從外邊浸了進來。窗下背光的那一片區域在那團光暈中更顯得幽深絕秘了。那牆角上就像站了個人影,我看著它,看著它,它仿佛也在充滿意味地看著我。它死死呆呆地縮在牆角,像是不動又像是在動。
“啊!”我尖叫出聲,窗外一個黑影毫無預兆地急速跌入我眼內,撞進我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