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1

牧師的嘴巴一開一合,兩鬢花白的須發輕輕晃動,黝黑的臉龐在明亮的燈光下顯得有些發黃。

我環視四周,紅漆長椅上的人們斂聲屏氣、目視前方,隻有牧師蒼老的聲音在大堂裏回蕩。

牧師背後的紅色幕布上鑲嵌著排列成弧形的“神愛世人”的金色大字。除此之外,偌大的教堂裏沒有任何裝飾。

在我這個天主教徒的眼裏,基督教堂樸素得過於簡陋。如果沒有房頂上那枚鮮紅的十字架,我還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照理說,像這樣的主日,我應該待在X市穀雨路天主教堂裏領受聖體。走過豪華的哥特式拱門,沐浴在透進“玫瑰窗①”的聖光裏,聆聽神甫對主無數次的讚頌,努力壓抑煩躁的內心,這才是我過去三十幾年中每個禮拜日做的事。

魂遊天外中,一隻溫熱的手覆上我的右手,纖細的手指扣住了我的手心。我側過臉,莉莉安正頑皮地朝我眨眼。

她彎彎的嘴角上揚著,玉米燙的黑發垂在肩上,左側的頭發勾在耳後,露出左腮上幾粒淡淡的雀斑。

“嘿!”莉莉安把臉湊近我,觀察我是否在走神。

“噓——”我板起臉,故作認真地說,“要開始禱告了。”

莉莉安莞爾一笑,眼窩下麵現出兩個可愛的小漩渦。

我和莉莉安隨著眾人站了起來。

站在講壇上的牧師握緊雙手放在胸前。黑色的聖服似乎把他的脖子箍得太緊,他轉動了幾下脖子,清了清嗓子說道:“主啊,我們今日來到你的腳前……”

眾人合目低首,交握雙手,齊聲跟著牧師讚美上帝。

我睜著眼默不作聲,我從來都覺得禱告要用心而不是喋喋不休汙染上帝的耳朵。

在我還是個嬰孩時,家人就自作主張讓我受洗,因為天主教是我們家族的信仰。雖然三歲以後,我天天在他們的督促下誦念《玫瑰心經》② ,但在他們的觀念裏,我從來都不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

“主,我們讚美你。你以憐憫、以慈愛待我們,你是我們的磐石,是我們的盾牌,是我們的高台。求主耶穌做我們路上的燈,腳前的光。哈利路亞,感謝讚美。”牧師念到中間咳嗽了一聲。

眾人依舊在黑暗中想象上帝的身影。

牧師的嘴巴哆嗦了一下,抽出疊成方塊的手帕拭了拭嘴角,繼續說道:“主,我的心歡喜,我的靈快樂,我的肉身也要安然居住,因為你必不將我的靈魂撇在陰間,也不叫你的聖者見朽壞……”

牧師的臉漲得通紅,但他深吸了一口氣還是說了下去:“你必將生命的道路指示我。在你麵前有滿足的喜樂,在你右手中有永遠的福樂。我們如此禱告,乃是奉主耶穌基督的名求。”

眾人異口同聲:“奉主聖名。”

牧師抬起頭,睜開眼睛,眼神迷離,臉上竟有一絲欣喜,似乎感覺到了上帝的存在。

他張了張嘴,可能想要結束禱告,但臉上的笑意瞬間凝結成一副古怪複雜的表情。

“聖……母……”他斷斷續續地喊出兩個字,身體突然向後仰去。

我馬上意識到情況不對,拔腿向前麵跑去。身後旋即響起一聲尖叫:“劉牧師,你怎麼

①也稱玫瑰花窗,為哥特式建築的特色之一,源自中世紀教堂正門上方鑲嵌著美麗彩色玻璃的大圓形窗。②天主教徒用於敬拜聖母瑪利亞的禱文。

啦?”

安靜的人群頃刻騷動起來,有人喊道:“快打120!”

我第一個衝到劉牧師的身邊,他倒在地上,黑黃的臉上透出慘白,手腳抽搐著。我蹲下來扶起他的頭,大聲對圍上來的人喊:“有剪刀嗎?”

很快,一把剪刀遞到了我手裏。我迅速把聖服的領口剪開一個口子,兩手用力一扯,把牧師身上的聖服撕到了胸口。

牧師好像緩過一口氣,他的嘴巴蠕動起來,翕動著,像一直在重複什麼話。

我把耳朵湊近他的嘴,一股潮濕的氣息伴隨“聖母……聖……母”的呢喃如滑溜溜的蛇般遊進我的耳道。

疑惑驚奇陡然爬上我的心頭,我端詳著靠在我膝頭的牧師,他的眼睛定定地直視上方,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蒙上了一層堅硬的玻璃。

2

120救護車在十分鍾之內趕到,在教堂負責人的陪同下,劉牧師被緊急送往X市第一人民醫院。

眾人不忍離去,在教堂長老的主持下,為劉牧師做了康複禱告,接著,唱了幾首讚美詩,才三三兩兩地離去了。

我一個箭步躍上講壇,在上麵來回地徘徊。

“劉牧師為什麼一直念叨‘聖母’?”我自言自語著,“一個新教牧師的嘴裏怎麼會冒出‘聖母’?”

“難道,他看到了‘聖母’?”我不覺停在了劉牧師剛才站過的地方,向前方望去。

正對講壇的是大堂的門,門上方是二樓教會執事們的辦公室和休息室。因為不是第一次參加新區教堂的主日崇拜,所以我知道周日二樓是關閉的,現在上麵空無一人,寂靜無聲。

“朱古力,你發什麼呆啊?”莉莉安站在講壇下衝我喊。她插著腰,歪著頭,顯然等了很久,她生氣的時候就會連名帶姓地叫我。

“沒什麼,我們走吧。”我愉快地說道,矯健地跳到地上,牽住莉莉安的手。

在大門口,我們遇到了莉莉安的大學老師王波,一個看起來隻有三十來歲的漂亮女人,可是莉莉安告訴我她已經38歲了。我對擅長保養的女人向來是無比敬佩,據說馬來西亞有個60多歲的貴婦駐顏有術,她的容貌、身材簡直和20歲的妙齡少女不相上下。如果把這種技術普及,我想,男人會更喜歡逛街的。

“劉牧師是不是生了什麼病?”我問王波。

“他身體本來就不太好,以前還住過院,平時喜歡喝點小酒。他的病可能和肝髒有關吧,具體什麼病,我就不知道了。”王波皺著眉頭說。

莉莉安在一邊禱告:“求主保佑劉牧師快點好起來。”

“對了,英子阿姨今天沒來嗎?”莉莉安挽住王波老師的臂彎問。

“她有事先走了,她讓我問你明天晚上的青年團契來不來。”王波眉眼笑笑地說,“他們想再組織一個英文唱詩班,你有沒有興趣?”

“我考慮一下,我明天還要修改論文呢。”莉莉安不置可否。她還是在校的大三學生,就讀於本市的江山大學英語係,明年就要實習和找工作,所以她計劃早點完成論文。

“你不是有個得力的男朋友嗎,你說過古力可是個全才啊。”王波打趣道。

我們之前沒見過麵,可見莉莉安和她聊過我。顯然,莉莉安的胡吹海誇讓她產生了誤解,我隻是個從事自由職業的“無業遊民”罷了。

“最近還在當瑜伽教練嗎?”王波轉而問我。

“沒有了,在做水泥工,接些零活兒,我喜歡自由點的工作。”我不好意思地說,不是看不起自己的職業,而是怕對方難以接受。

王波戴上手中的白色漁夫帽:“哦,嗬嗬,很有創意的工作。”說著,拉低帽簷掩飾自己的尷尬。

我並不覺得攪拌水泥、粉刷牆壁是什麼有意思的工作,對一遍遍重複相同的動作甚至會感到厭煩。我隻是享受偶爾淩空眺望的感覺,而我對國人的接受度一般不抱期望。

我毫不介意地開懷大笑:“對,挺有創意的。”

“哈哈,莉莉你很久沒來我家了,下次你和古力來玩嘛。”王波的尷尬頓時煙消雲散,並向我們發出熱情邀請。

莉莉安又犯難了:“我最近很忙,不知道有沒有空。”她總是誠實過頭,卻誠實得可愛。

王波似乎挺了解她,笑而不語。

莉莉安想了想,終於下定決心:“那下個星期五吧,那天我隻有半天課。”

“周末不可以嗎?”王波刁難她。

“周末不行,我答應一個學姐幫她做社會調查。”莉莉安抱歉地說,把我的手抓得更緊了。

“我逗你呢,就下個星期五下午。”王波走下台階,又轉身問道,“來吃中飯嗎?”

“不了,我們在食堂吃。”莉莉安笑著說,眼睛下的小漩渦深深地凹了進去。

3

王波穿過立交橋下的十字路口,消失在一排賣皮鞋服裝的商鋪後麵。

莉莉安握著我的手準備走,我站住不動,舉起我們兩人的手,瞪大眼睛叫喚道:“哎呀,我的手要被鑿穿了!你看看,你的指甲都掐進我的肉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