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天空碧洗如新,襯著磚廠的煙囪冒著一嫋青煙,零散地飄著幾朵淡雲。
磚廠的暗灰水泥牆上裂痕滿布,但白灰塗上去的排排大字卻看得十分清楚——
“解放思想,實事求是……”
“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
“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
梁欣站在窯洞口,直空的日頭光影套光影地刺得她眼花耳鳴。眼睛即便眯成一條縫兒,也看得清自己所處的環境——
記憶中的老磚廠,她不記得什麼建起來的,但記得95的時候被拆了……
改革開放的口號,小時候村裏鎮上隻要有牆的地方,到處都是……
還有清瘦烏黑的自己,大約隻有十二三歲的樣子……
梁欣壓著腦子裏的昏沉之意,猛吸了口氣閉上眼,往地上一蹲——她不是已經死了嗎?
梁欣前世活到五十歲,終點是新世紀2016年。那是庸庸碌碌的一生,她做的最偉大的事,就是小學畢業後聽母親的話輟了學,一邊在磚廠裏搬磚拉車賺錢,拿著一個月十幾二十塊的工資,一邊幫著家裏做農活,供養了兩個哥哥和一個妹妹上學。
梁欣尤記得自己後半生過得魂不附體,本該回報她的好的哥哥妹妹,與她成了一句話都搭不上的兩路人。沒人記得她在磚瓦小車間糟蹋掉的青春,也沒人記得她小學時成績也是數一數二,輟學後還愛看些書。
在哥哥妹妹眼裏,她成了一個標準的鄉間土農婦,大字不識幾個,家長裏短,皮糙肉厚,除了幹活就是啃條黃瓜瞎湊熱鬧。
她死的時候,他們都沒來看她最後一眼。梁欣明白,他們忙,沒時間。那個高速發展的社會,誰都忙。
梁欣沒有怨過誰,但她後悔……
梁欣從胳膊間抬起臉,頭不暈了,眼也不眯了。窯洞裏有歇了晌的工人出來,吆喝一聲:“幹活嘍……”
梁欣伸手撐了下腳下泛紅的土地,站起身來。她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拉了拉舊布褂的褂角。褂子還是她小姑老早的舊衣裳,打著幾處補丁。
她擦了擦額頭滲出的細汗,也未跟著旁人一起去搬磚拉車,而是撒腿就跑出了磚廠,飛一般沒了人影兒。
因為天氣熱,工人們肩上都掛著濕毛巾。其中一個男人擦了下黝黑的臉,看著梁欣消失了的方向說:“梁家閨女咋了?”
旁邊婦人道:“怕是累急了,回家去了。咱們幹著都吃力,她這麼小,不容易啊。看著她剛才在窯洞口的樣子,像是站不住要暈倒的。”
“你說她媽也是,自己不出來辛苦,讓這麼小一閨女出來,心也夠硬的。”
“誰讓她爸去了呢,也是這孩子命苦。”
“那不是上頭還有兩個哥哥,哪就輪到她撐這個家了?”
“兒子跟閨女,那能一樣嗎?”
……
梁欣是一路狂奔回家的,到家後滿頭掛汗,豆大汗珠斷斷續續往下掉。舊布褂子前胸後背都濕了一大片,貼著她扁平得幾乎絲毫沒有發育的身子。
到了家,果然是記憶中的破落院子。推開吱吖響的舊板門進了屋,她按著記憶中的家裏物品擺放,找到日曆。
日曆是薄紙壓起來的,每一張是一天,過一天撕一張,幾號的數字印得極大,紅豔豔的。陰曆幾月幾號,星期幾,黃道如何,全是小字補注,字號也因為信息的類別不同而不同,空白處還添著密密麻麻的花式圖案。
梁欣把撕了約有一大半的日曆拿在手裏,看得有點愣——1980年9月12日。
1980年的夏天,她剛小學畢業。應母親許青蓮的要求,輟學在家幹活。此時正是新學期開學不久,她大哥梁明讀高一,二哥梁俊讀初三,小妹梁悅讀小學三年級。
“你咋回來了?”
梁欣被身後的聲音嚇得一怔,忙放下日曆轉身。
這時候的許青蓮還算年輕,頭發無白絲,臉上皺眉也少很多。她一邊勾了地上的布鞋穿上,一邊看向梁欣:“問你話呢!”
“哦……”梁欣回了神,又磕巴了一陣才找到感覺,開口說:“媽,我想繼續念書。”
許青蓮剛歇了晌,精神頭足,但也沒那心思跟自己這閨女較什麼勁,說:“說什麼胡話呢?趕緊幹活去,嫌累就跟我下地除草。”
此時的北仁村已經實行了包產到戶,農村生產力得到很大程度上的解放,農民對土地的支配更加自由,但其實仍舊沒什麼其他花式活法,多還是撲在家裏的幾畝地上,要麼再去磚廠賺點辛苦錢,與有城鎮戶口能進企事業單位的人不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