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寬恕和永安(2 / 3)

來到一座荒涼孤寂、平坦多石的山頂時,沃蘭德勒了勒坐騎。於是其他幾名騎士也都放慢了步子,傾聽著鐵蹄打在陵石和圓石上發出的得得聲。分外皎潔的月光把這片平山頂照得綠瑩瑩的,瑪格麗特很快就辨認出在荒漠的山頂上放著一把扶手椅,椅上坐著一個穿白袍的人。也許這人是耳聾吧,要麼就是他正完全耽於沉思——他竟沒有聽到石山頂在馬蹄的重擊下發出的顫抖。騎士們向他走去,盡量不驚動他。

皎潔的滿月對瑪格麗特極力相助,亮得勝過最亮的電燈。她清楚地看到,坐在椅上的人兩眼毫無生氣,像個盲人,他在急切地不住搓著雙手,兩隻視而不見的眼睛凝望著空中的一輪玉盤。瑪格麗特還看到,那是一個笨重的石椅,上麵似乎還有火花在閃動;石椅旁邊臥著一隻黑毛尖耳朵大狗,也像它的主人一樣不安地凝望著月亮。

椅上人的腳旁扔著些碎壇片,地上有一汪深紅色的水,像是永遠不會幹涸。

騎士們勒住坐騎。

“您的小說,他們看過了,”沃蘭德轉身對大師說,“他們隻提出一點:對於小說沒有結尾表示遺憾。所以,我現在就想讓您看看您書中的主人公。將近兩千年了,他一直坐在這石平台上,睡在這裏。然而,每當滿月來臨時,他就睡不著,他為失眠所苦。滿月不僅折磨他,還折磨他忠實的衛士——這隻狗。如果說,怯懦果真是人類最嚴重的缺陷,那麼,大概,這隻狗總沒有犯怯懦的罪過吧。這隻猛犬除了雷電之外是什麼都不畏懼的。可是,有什麼辦法呢,誰在愛,誰就應該與他所愛的人分擔命運。”

“那他在說些什麼?”瑪格麗特問道。她那原本十分安詳的麵龐蒙上了一層輕微的憐憫的影子。

“他總在說著同樣一件事,”沃蘭德的聲音回答,“說他即使在月光下也不得安寧,說他擔任了一項很糟糕的職務。每當不能入睡的時候,他就這麼說。而當他睡著的時候,又總是做著同樣的夢:夢見一條月光形成的路,他還想沿著那條路走去,想同那個被捕的拿撒勒人繼續談話,因為正如他經常說的那樣,當時,在很久以前那個新春尼散月的十四日,他有些話沒有說完。但遺憾的是,不知為什麼,他總是無法踏上那條路,又沒有人到他這裏來。他無可奈何,隻好自言自語。不過,話說回來,人總是喜歡變換點花樣的吧,於是他也時而在自己關於月亮的自言自語中加進一些別的話,例如,他說,世界上他最憎惡的,是個人的永世長存和蓋世無雙的榮譽,有時又說,他寧肯心甘情願地與衣衫襤褸的流浪人利未·馬太交換一下命運。”

“為了某年某時的一個滿月,便要付出一萬二幹個滿月①的代價?不是太多了嗎?”瑪格麗特問道。

①“一萬二千個滿月”喻一千年,指彼拉多因處死耶穌而受到千年懲罰。

“您又想重演弗莉達那種事?”沃蘭德說,‘不過,瑪格麗特,這事您就不必操心了。一切都會是正當的,世界就是這樣構成的。”

“放了他吧!”瑪格麗特忽然像她當魔女時那樣用刺耳的聲音大叫一聲。一塊山石被震掉下來,順著山坡滾入深淵,在群山中引起隆隆巨響。但是,瑪格麗特自己也不能肯定這轟隆的巨響是山石的滾落聲,還是撒旦沃蘭德的笑聲。不管怎樣,沃蘭德的確在笑。他一邊笑,一邊看著瑪格麗特說:

“不要在山裏喊叫。不過,他反正早已習慣於山石的崩塌聲了,這聲音驚動不了他。瑪格麗特,您也不必替他求情,因為他一直渴望會見並與之交談的那個人,已經替他求過情了。”說到這裏沃蘭德轉身對大師說,“喏,怎麼樣,現在您可以用一句話來結束您那部小說了!”

大師一直默默站在一旁,望著石椅上的猶太總督,他好像正在等待這句話。他馬上兩手往嘴邊一攏,大聲喊起來,聲音震得周圍荒涼的禿石山紛紛發出回聲:

“你解脫了!解脫了!他在等待你!”

群山把大師的喊聲化作驚雷,而驚雷又震得地裂山崩。可詛咒的石壁坍塌了,剩下的隻有平台和石椅。石壁跌落進黑暗的穀底,霎時間深穀上麵又顯露出一座廣袤的城市和無數燈火。城市上麵,在萬餘個月圓之夜的長久歲月中生長得鬱鬱蔥蔥的大花園頂上,有一群亮閃閃的金色偶像俯瞰著全城。一條月光路,也就是猶太總督期待已久的那條月光路,徑直伸進這座大花園裏。尖耳猛犬首先衝到路上沿著它朝上跑去。身披血紅襯裏白披風的人從座椅上站起來,聲嘶力竭地喊叫了一句。分不清他是在哭還是笑,也沒聽清他喊的是什麼。隻見他也緊跟著自己忠實的衛士,急匆匆地沿著月光路跑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