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拉斯·布爾巴
1
“轉過身來,兒子!你這副模樣多可笑!你們穿的這也算是僧侶的袈裟?神學校裏大夥兒都穿這種衣服嗎?”老布爾巴用這幾句話接待了他的兩個兒子,他們曾在基輔神學校念書,現在回到父親家裏來了。
哥兒倆剛剛下了馬。他們是兩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他們還顯得有點靦腆,正象剛出校門沒有多久的神學校學生一樣。他們結實的、強壯的臉上覆蓋著還沒有碰過剃刀的初生的柔毛。他們被父親的這種接待弄得狼狽不堪,一劫也不動地站著,眼睛望著地上。
“站住,站住!讓我好好兒看看你們,”他把他們撥弄著,繼續說。“你們穿的褂子多麼長呀!這也叫褂子!走遍世界,這樣的褂子也找不到一件。你們哪一個跑兩步試試!我看他會不會叫前襟絆住,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上。
“笑,別笑,爹!”做哥哥的那一個終於開口了。
“你瞧你,好神氣!為什麼我不能笑?”
“就是不能嘛。你雖是我的爸爸,可是隻要你敢笑,實話告訴你,我就揍你!”
“哎呀,居然有這樣的兒子!怎麼,你要打老子?……”塔拉斯·布爾巴驚悸之餘,往後倒退了幾步,說。
“是的,就是我的爸爸也不成。誰要是侮辱我,不管是誰,我都要對他不客氣。”
“你要跟我怎麼個打法?用拳頭?”
“不管用什麼都行。”
“好,就用拳頭吧!”塔拉斯·布爾巴卷起了袖子說。“我倒要瞧瞧,你動起拳頭來,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於是父親和兒子,在長久離別之後沒有歡敘,卻互相動起拳頭來了,重重地打在對方的肋骨上,腰眼兒上,胸口上,一會兒退後去,互相瞪著眼睛,一會兒又重新進攻。
“瞧呀,好心的人們:老頭子發昏了!他簡直瘋啦!”他們的臉色蒼白的、瘦弱的、善良的母親喊道,她站在門檻邊,還沒有來得及擁抱她的鍾愛的孩子們。“孩子們好容易才回家,有一年多沒有看見他們了,可是他不知怎麼想的,要跟兒子動起武來了!”
“他打得真不賴呀!”布爾巴住了手,說,“說真的,是不賴呀!”他稍微理理好衣服,繼續說。“用不著正式跟別人交手就可以知道他的本事。他會成為一個好哥薩克的!歡迎你、兒子!我們來擁抱吧。於是父親和兒子接起吻來了、“好哇,兒子!你就得龕剛才打我那樣去打所有的人。別放過任何一個人!可是,不管怎麼說,你這身打扮總是挺可笑的!為什麼係著一根繩子?還有你,懶東西,為什麼站在那兒,垂著一雙手?”他轉向年幼的一個說,)你怎麼不打我啊,狗雜種?”
“虧你想得出!”母親說,同時擁抱了一下小兄弟。“誰聽說有兒子打老子的。?你們鬧得也夠啦:孩子年紀還小,走了這麼許多路,也累了……(這孩子有二十多歲,身材足有一俄丈高。)他現在需要睡個覺,吃點什麼,可是你叫他打架!”
“哎,我看,你是個乳臭未幹的娃娃:”布爾巴說。“兒子,可別聽你母親的!是個老娘們,她什麼都不槽。你們需要的是什麼愛撫?你們的愛撫是空曠的原野和一駿馬:這就是你們的愛撫!瞧見這把馬刀沒有?這就是你們的母親!別人塞進你們頭腦裏的那些東西,全是廢料:神學校啦,所有那些書本啦,識字課本啦,哲學啦,這一切鬼知道是些什麼玩意兒,我唾棄這一切!……”說到這兒,布爾巴在自己的話裏插進了一個這樣的字限甚至是不便形諸筆墨的。“最好這個星期我就把你們送到查波羅什去。那兒的學問才是真正的學問:那兒是你們的學校;隻有在那兒,你們才能夠得到知識。”
那麼他們一共隻能在家裏待一星期:瘦弱的老母親眼睛裏噙著眼淚,淒楚地說,“可憐的孩子連玩一玩也沒有功夫了,連認識認識他們出生的老家也沒有功夫了,我也沒有功夫把他們看個仔細了!”“夠了,吵得夠了,老太婆!哥薩克生來不是為了跟老娘們打交道的。你想把他們兩個都藏在裙子底下,象老母雞孵蛋似的坐在他們上麵去吧,去吧,把所有的東西盡快地都給我擺在桌上。我們不需要饅頭,蜜薑餅,罌粟餡點心和別的甜品;給我們拿來一整隻的公羊,給我們一隻母羊,四十年的陳蜜酒!白多些,不是那種加了許多花樣的白酒,帶葡萄幹和各種各樣玩意兒的,要那種純粹的、冒泡沫的白酒,讓它象瘋狂一樣地沸騰著,淋漓發響。”
布爾巴把兩個兒子帶到正房裏,兩個正在收拾房間的戴著錢幣編製的頸環的美麗侍女從那兒迅速地跑出去了。顯然,她們是因為不喜歡饒恕人的少爺那突然來臨而吃了一驚,再不然,就是想遵從她們女性的慣例:見了男人,大叫一聲,慌張地跑開,事後用衣袖長久遮住羞得通紅的臉蛋。正房是按照那個時代的風尚陳設的,那個時代隻有在歌謠和敘事民謠裏還留下一些鮮明的痕跡,而在烏克蘭,已經不再有長髯垂胸的盲老人,在多弦琴的靜靜的伴奏下,對圍觀的群眾唱這些歌謠和敘謠了;正房是按照烏克蘭因為宗教合並而開始爆發騷擾和殺伐的那個艱難戰亂時代的風尚陳設的。一切地方都收拾得幹幹淨淨,鋪著彩色的粘土。牆上掛著一些馬刀、馬鞭、捕鳥網、漁網和步槍,一隻雕工細巧的角形火藥匣,一副金光燦爛的馬勤和鑲有銀舟的絆馬繩。正房裏的窗戶很小,嵌著圓圓的不透明的玻璃,這種窗戶如今隻有在舊式教堂裏才會遇到,除非掀起那塊活動玻璃,否則是什麼都不能夠望見的。窗和門的周圍有紅色的木框。牆犄角的架子上擺著許多壇、瓶、綠色和藍色的長頸玻璃瓶、雕花的銀杯、各地製造的鍍金酒杯:威尼斯的、土耳其的、契爾克斯的,都是通過各種路徑,經過三四個人的手,才到達布爾巴的正房裏來的,這種情況在戰亂的年代原是極普通的。屋子的陽周擺著幾張白柞樹皮製的凳子;一張大桌子擺在藍麵的牆角裏,聖像下麵;還有一座具有後灶和凹凸部分的、蓋著彩色斑斕的瓷磚的大爐子這一切對於每年假期遠道跋涉回家的這兩個年輕人說來,是非常熟悉的,他們跋涉回家,是因為他們還沒有馬,再說,習慣上也不允許學生騎馬的緣故。他們隻有一縷長長的額發①,任何一個攜帶家夥的哥薩克都能揪住這縷額發,把他們痛毆一頓。這次因為他們畢業了,布爾巴才從馬群裏選了兩匹年輕的種馬送給他們乘騎。
①舊時烏克蘭人的一種頭發式樣,頭頂剃光,留一叢頭發在腦門上。
布爾巴趁兒子們回家的機會,叫人去召集所有留在當地的中尉和全體聯隊長官;當其中的兩位和他的老夥伴德米特羅·托符卡奇副官來到的時候,他立刻把兩個兒子介紹給他們,說:“瞧呀,多麼樣的小夥子!我馬上就要送他們到謝奇①去啦。”客人們祝賀了布爾巴和兩個年輕人,並且告訴他們,他們做得很對,對於年輕人說來,再沒有比查波羅什的謝奇更好的學校了。
“來吧,弟兄們,大家都在桌子跟前坐下,愛坐哪兒就坐哪兒。來吧,兒子們!首先我們要喝白酒!”布爾巴這樣說了。“老天爺保佑!歡迎你們,兒子們:你,奧斯達普,還有你,安德烈!老天爺保佑你們打起仗來永遠勝利!要打敗伊斯蘭教徒,打敗土耳其人,打敗韃靼人;波蘭人要是膽敢反對我們的信仰,那麼也要打敗波蘭人!來吧,把酒杯湊過來;怎麼樣?白酒好喝嗎?拉丁話管白酒叫什麼來著?兒子啊,拉丁人都是笨蛋,他們連世上有沒有白酒還不知道哩。那個寫拉丁詩的人叫什麼名字來著?我沒有念過多少書,所以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叫賀拉斯,對嗎?”
“瞧,多聰明的爸爸!”大兒子奧斯達普心裏想,“這老狗什麼都知道,可是他還假裝糊塗。”
“我想,僧院總長不會讓你們聞一聞白酒的味道的,”塔拉斯繼續說。“你們說實話吧,兒子們,他們用
①十六至十八世紀存在於烏克蘭的一種哥薩克自治組織。
橡木和嫩櫻枝狠狠地抽打了你們哥薩克的脊梁和深身上下一切地方沒有?也許,因為你們變得太聰明了,所以才用鞭子把你們打得皮開肉綻吧?也許,不但是星期六,就是星期三和星期四,也要挨揍吧?”
“以往的事情不必再去回想了,爹,”奧斯達普冷靜地答道,“以前的事情已經過去了。”
“現在讓他再來試試!”安德烈說,“現在誰再敢碰我一下試試!現在隻要有什麼韃靼人敢露一露麵,我就要叫他們知道哥薩克馬刀的厲害!”
“好哇,兒子!說實在的,真好哇:要是發生了那樣的事,我也要跟你們一塊兒去!說實在的,我也要去!我在這兒等待什麼鬼?叫我做一個割蕎麥的人,做一個管理家務的人,叫我看羊,看豬,跟老婆在一塊兒耗時候嗎?滾她的吧:我是個哥薩克,我可不願意!沒有戰事又礙得了什麼?我還是要跟你們一塊兒到查波羅什去逛逛。說實在的,我要去!”於是老布爾巴慢慢地越宋越興奮,越來越興奮,終於完全發起脾氣來,從桌子邊站起來,振了振威容,頓著腳。“咱們明天就去。於嗎要耽擱?守在這兒,還能等到什麼敵人嗎?這小屋子對我們算得了什麼?我們要這一切有什麼用?這些罐子有什麼用?”說完這幾句話,他就開始砸碎那些瓦罐和長頸玻璃瓶,扔在地上。
可憐的老太婆早已習慣於丈夫的這些行為了,坐在長凳上,憂愁地望著。她不敢說一旬活;可是,她聽見那個在她是這樣可怕的決定之後,忍不住哭了、她望著立刻就要和自己離別的兩個孩子這種仿佛閃動在她的眼睛和緊閉的嘴唇裏的默默無言的悲傷的全部力量,是任何人都無法描摹盡致的。
布爾巴非常固執。這是隻有在艱苦的十五世紀,在歐洲的半遊牧地帶才會產生的一種性格,當時整個蒙昧原始的南方俄羅斯被自己的王公們所遺棄,曆經蒙古掠奪者貪得無厭的侵襲而完全荒廢了,焚毀了;當時廬舍化為廢墟,這兒的人倒變得勇敢起來;當時麵臨凶猛的鄰居和不斷的危險,人們搬到瓦礫場上來往,習慣於熟視危難,再不知道世上還存在有恐懼了;當時古老而和平的斯拉夫精神受到放火的洗禮,形成了哥薩克氣質俄羅斯天性的豪邁奔放的習氣:當時,所有的河岸、渡頭、沿岸的斜坡和免除兵役的地方都住滿了哥薩克,他們的人數誰都不清楚,他們勇敢的夥伴們有權利回答想知道人數的上耳其皇帝說:“誰知道呢!他們散布在整片原野上,哪兒有巴伊拉克,哪兒就有哥薩克”(意即哪兒有小丘崗,哪兒就有哥薩克)。這的確是俄羅斯。力量的異常的現象:這是災難的火鐮從人民的胸懷中把這種現象壓擠出來的。再沒有從前的封地,充斥著養狗人和獵師的小城鎮,再沒有小王公們的互相仇視和互通貿易的城鎮,卻產生了被共同的危難和對非基督教掠奪者的僧恨聯結起來的凶悍的村莊、營舍和外廓。大家已經從曆史上知道,他們的頻繁的交戰和騷動不安的生活怎樣使歐洲免於受到侵襲,不致有傾覆之憂。波蘭國王們取封疆的王公們而代之,成了這一片廣闊土地的縱然是遙遠而微弱的統治者之後,深知哥薩克的價值以及這種尚武好鬥、警備森嚴的生活的好處。他們鼓勵他們,遷就這種精神狀態。在他們遙遠的統治下,從哥薩克自身中間挑選出來的統帥們,把外廓和營舍改編成了聯隊和正規的軍區。這不是一支集合在一起的常備軍,誰都看不見類似這樣的東西;可是,一旦發生了戰爭和大規模變亂,八天內,再不要多,每一個人從國王那兒隻領到一塊金幣的餉銀,就都全身披掛,跨上馬背,兩星期內就集結了一支軍隊,那是隨便什麼征兵機關也都無法募集的。遠征一結束,戰士就退到草原和田裏去,到第聶伯河的渡頭上去,捕魚,做買賣,釀啤酒,又是一個自由的哥薩克了。同時代的外國人當時驚歎他們的異乎尋常的能力,是很有理由的。沒有一種行業一個哥薩克不懂得:蒸酒、造車、製火藥、幹鐵匠和鉗工的活兒,此外再加上拚命遊蕩,象一個俄羅斯人那樣地喝酒和酗酒,這一切都是他能夠勝任愉快的。除了認為戰時應召是一項義務的登記過的哥薩克之外,需要迫切時,還可以在任何時候募集到一大群一大群的誌願兵,隻要副官走過所有村莊和小鎮中的市場和廣場,站在貨車上,扯開嗓門喊道:“喂,你們,釀啤酒的人,釀蜜酒的人!你們別再釀啤酒後躺在後灶上,用肥胖的身體去喂蒼蠅啦!快去贏得騎士的光榮和榮譽吧!你們,耕田的人,割蕎麥的人,牧羊的人,跟娘們胡攪的人!你們別再跟著犁走,把黃皮靴踩在泥土裏,別再偎在老婆身邊,消耗騎士的精力啦!該是去獲得哥薩克的光榮的時候了!”於是這些話就象火花落在幹燥的木材上。耕田的人折斷了犁,釀蜜酒和釀啤酒的人丟掉了桶,砸破了琵琶桶,手藝匠和商人把手藝和店鋪都打發到魔鬼那兒去;敲破了家裏的罐子。全部家財都放在馬背上。總之,俄羅斯性格在這兒得到了深遠的、廣闊的發揮和強大的外觀。
塔拉斯是那些主要的老聯隊長中的一個:他整個人就是為了戰爭的驚惶而生的,他粗野而直率的脾氣異常出眾。當時,波蘭的影響已經開始對俄羅斯貴族發生作用了。許多人已經模仿波蘭人的習慣,以窮奢極侈、仆從成群、鷹鳥、獵師、饗宴、府邸來炫耀於人。這不合塔拉斯的意。他喜歡哥薩克的簡單的生活,跟那些偏愛華沙方麵的夥伴們吵了許多次嘴,把他們稱為波蘭老爺的奴隸。他是一個永遠不知疲倦的人,他認為自己是正教的合法的保護人。隻要哪個村子裏有人抱怨土地經租人①壓迫和新加房捐,他就威風凜凜地走進那個村子裏去。他和他部下的哥薩克們對那些家夥進行懲罰,並且約法三章,規定在下麵三種情況下必須撥刀子,那就是:如果專員①不敬重長老,在長老麵前不脫帽子;如果嘲弄正教,不遵守祖先的規矩;最後,如果敵人是伊斯蘭教徒和土耳其人,他認為在任何情況下,為了基督教的光榮,舉起武器去對付這些人都是可以允許的。
①這種人靠剝削為生,用錢買得土地所有權,然後租給農民耕種,自己從中取利。
他現在預先用想象來慰娛自己,他設想怎樣和兩個兒子一起來到謝奇,對人家說:“瞧呀,我給你們帶來了多麼棒的小夥子!”怎樣把他們引見給所有在戰鬥中百煉成鋼的老夥伴;怎樣看一看他們在軍事學習以及酣飲方麵的最初的成就,他認為後者也是騎士的主要優點之一。他起初想隻打發他們兩個去。可是,一看到他們的那股朝氣、高大的身軀和強壯的肉體美,他的軍人氣質就也燃燒起來了,他決定第二天就跟他們一同前往,雖然除了頑強的意誌是一個因素之外,他這樣做是毫無必要的。他開始張羅起來,頒布命令,給年輕的兒子們選好馬匹和鞍轡,查看馬廄和庫房,挑選明天應該隨他們出發的仆從。他把自己的職權交托給托符卡奇副官,並且對他下了一道嚴厲的命令,叫他隻要從謝奇方麵一得到什麼消息,立刻就率領全軍出發。雖然他有點微醒,酒力還在他的頭腦裏回蕩,卻什麼也沒有忘記。他甚至還吩咐人給馬飲水,給它們在秣草糟裏多加大粒的上等小麥,張羅得累了,這才回到房間裏來。
好啦,孩子,現在該睡啦,明天我們就要做上帝叫我們做的事情。別給我們鋪床!我們不需要床。我們要在院子裏睡。”
夜幕還剛剛籠罩天空,可是布爾巴總是很早就躺下睡了。他橫臥在毛毯上,再蓋上一件羊皮袍子,因為夜間的空氣很涼爽,並且布爾巴在家的時候,是喜歡蓋得暖和一些的。他很快就打起鼾來了,然後整個院子也都跟著他睡著了;躺在不同角落裏的所有的人都打著鼾,哼哼著;更夫最先睡著,因為他歡迎少東家們的歸來,酒喝得比大家都多。
隻有一個可憐的母親沒有睡。她挨近並排躺在一起的兩個愛子的枕邊;她用梳子梳理他們青春的、紛亂如絲的鬃發,用眼淚濡濕它們;她全神貫注地凝視他們,用全部感覺凝視他們,整個身心溶人一瞥之中,卻還是百看不厭。她用自己的乳房哺育了他們,她養育和愛撫了他們。可是,能看見他們留在自己跟前的時間卻隻有一刹那。“我的兒子,親愛的兒子啊!你們會怎麼樣?什麼命運等待著你們?”她說,眼淚停留在使她美麗的臉改變了樣子的那些皺紋裏。她實在可憐,正象處於那勇於殺伐的時代裏的每一個女人一樣。她隻度過了一瞬間的愛情生活,並且那是僅僅在最初的情欲的狂熱之中,最初的青春的狂熱之中,可是她的嚴酷的誘惑者即刻就為了馬刀,為了夥伴,為了酣飲,把她拋棄了。她在一年裏有兩三天看到過丈夫,後來就好幾年聽不到他的音訊。就是看到他的時候,他們住在一起的時候,她過的又是什麼樣的生活?她遭受侮辱,甚至遭受毒打;她受到僅僅由於憐恤而恩賜的溫存,她在這些被放蕩的查波羅什染上嚴酷色彩的單身騎士的集團裏,是一種奇異的人物。沒有得到一點歡樂,青春就在她眼前閃過了,她的美麗鮮豔的雙頰和胸脯、沒有被吻過,就枯萎了,蓋上了早衰的皺紋。一切愛情,一切感覺,婦女所有的一切溫柔的熱情的東西,在她身上都變成了一種母性的感情。她帶著熱誠,帶著愛情,帶著眼淚,好象一隻草原上的鷗一樣,在自己的孩子們頭上翱翔。人家要從她身邊把她的孩子,她的親愛的孩子奪走,讓她永遠再也看不見他們!誰知道,也許,在第一次戰役裏,一個韃靼人就會砍掉他們的腦袋,她將不會知道他們的被拋棄的屍體躺在哪兒,那屍體將被路上的猛禽啄食,為了那屍體的每一塊肉,每一滴血,她是願意獻出自己的一切的。她一邊痛哭,一邊凝視著他們的被沉沉的酣夢緊閉起來的眼睛,想道:“沒準兒布爾巴一覺醒來,會把行期延遲一兩天;也許,他決定這麼快就動身,是因為多喝了酒的緣故。”
月亮從天空的高處早就照亮了擠滿睡覺的人的整個院子,繁密的柳樹叢,和把圍繞院子的柵欄掩埋起來的長長的雜草。她仍然坐在親愛的兒子們的枕邊,眼睛一分鍾也不離開他們,也不想睡。馬兒察覺到天將黎明,都已經躺在草上,不再啃嚼飼料了,柳梢的葉子開始蔽蔽發響,慢慢地,忽起忽止的籟籟聲一直傳到了最低處。她一直坐到天亮,一點也不覺得疲倦,內心渴望著黑夜能盡量地再延長些。草原上傳來一匹馬駒的響亮的嘶鳴;無數紅色的光帶在天空中鮮明地閃耀著。
布爾巴忽然醒了,一骨碌爬了起來。他很清楚地記得昨天囑咐過的一切。
“好啦,夥計們,睡得夠啦!是時候了,是時候了!給馬飲水!老婆子在哪兒?”他通常總是這樣稱呼自己的妻。“快著點,老婆子,給我們吃的吧,因為要走很遠的路哪!”
可憐的老太婆喪失了最後的希望,淒涼地緩步踱進小屋子。當她流著眼淚預備早餐所需要的一切的時候,布爾巴下著命令,在馬廄裏忙著,親手給孩子們挑選最好的馬具。這兩個神學校學生的風姿忽然大大改變了:他們腳上不再穿從前的肮髒的長統靴,卻穿起附有銀馬刺的摩洛哥皮的紅皮靴來;象黑海一樣寬闊的打著無數疊痕和招疑的燈籠褲,係著一根金色的褲帶;褲帶上掛著縛煙鬥用的、附有穗纓以及其他鈴擋等小物件的一些長長的小皮帶。深紅色的短襖是用漂亮的呢子做的,象一團火一樣,上麵係著一條有花紋的腰帶,幾把雕摟細工的土耳其式手槍插在腰帶上;馬刀碰在他們的腳上,鏘鏘作響。他們的還沒有十分曬黑的臉,看來更是俊秀和清白了;新生的黑暈在仿佛把他們的白淨和青年人的健康而強壯的容顏襯托得格外鮮豔;他們戴著有全色尖頂的黑羊皮帽子,顯得非常漂亮。可憐的母親,當她看到他們的時候,一句話也說不出,眼淚在她的眼睛裏轉動。
“好啦,兒子們,一切都準備好了!別再耽擱了!”布爾巴終於說了。“按照基督教的規矩,現在在上路之前,大家必須坐下。”
大家坐下了,甚至連恭恭敬敬地站在門口的仆人們也包括在內。
“孩子的媽,現在給孩子們祝福吧:”布爾巴說。“禱告上帝,讓他們勇敢地打仗,永遠保持騎士的名譽,永遠維護基督的信仰,要不然的話,情願他們死掉,連他們的靈魂也不要留在世上!孩子們,到母親跟前去:母親的禱告將帶給你們水上和陸上的平安。”
象世上所有的母親一樣,軟弱的母親擁抱了他們,取出兩個小小的聖像,一邊痛哭著,一邊給他們戴在脖子上。
“讓聖母……保佑你們……兒子們,別忘了你們的母親……一到那邊就捎個信回來:……”她再也說不下去了。
“好啦,咱們走吧,孩子們!”布爾巴說。
台階旁邊站著幾匹備好鞍轡的馬。布爾巴一躍就上了自己的“魔鬼”,那匹馬感覺到背上壓了二十普特①的重量,瘋狂地往後倒退起來,因為布爾巴是一個體重驚人的胖子。
①一普特等於六點三八公斤。
當母親看到她的兒子們騎上了馬的時候,她向臉上表露出更多柔和表情的弟弟那邊撲了過去、她攀住他的馬橙,粘貼在他的馬鞍上,臉上露出絕望的神色,拚命抓住他,不鬆手。兩個健壯的哥薩克很留神地拉住了她,把她攙進屋裏去了。可是,當他們騎馬跑出大門的時候,她以和她年齡不相稱的野山羊般的全身敏捷,跑出大門去,使出一股不可思議的勁兒,攔住了馬,用一種瘋狂的失掉感覺的熱狂擁抱了他們中間的一個;人家又把她攙走了。
兩個年輕的哥薩克心亂如麻地騎馬走著,害怕父親,勉強忍住了眼淚,然而父親那方麵,也感到有點慌亂,雖然他竭力不表露出來。這是一個灰沉沉的陰天:綠草鮮明地輝耀著;鳥兒有點不合調似地啼聆著。他們騎馬走了一陣,回頭去看看;他們的村落好象埋沒到地下去了;浮露在地麵上的隻有他們的陋屋的兩個煙囪,和他們象鬆鼠般攀枝登臨過的樹梢;隻有遙遠的牧場還展延在他們麵前,他們從這塊牧場可以回憶起全部生活的曆史來,從在露水沾濕的草上翻滾搏戲的時代起,直到在另外等待一個黑眉毛的哥薩克姑娘邁著矯健迅速的腳步膽怯地走來的時代為止。接著,隻有一枝頂上縛著車輪的井上的測量竿寂寞地矗立在空中;接著,他們走過的那片平原已經遠遠地象一座山嶺,把一切都遮蔽起來了。
別了,童年,遊戲,一切,一切!
2
三個騎馬的人都默默地策馬前進。老塔拉斯想到了往昔的事情:他的青春,他的歲月在他眼前閃過去了,--當想起這些消逝的歲月的時候,一個希望一生永遠年輕的哥薩克是會黯然淚下的。他尋思著到了謝奇會遇到舊日夥伴中的什麼人。他計算哪些人已經亡故,哪一些人還活著。淚珠慢慢地在他的眼眶裏凝結起來,他的斑白的腦袋憂鬱地垂倒了。
他的兒子們尋思的卻是另外一些事情。可是,關於他的兒子們,必須多交代幾句。他們在十二歲上被送到了基輔的神學校,因為當時的達官顯貴都認為教育子弟是必不可少的事,雖然這股熱勁兒不能持久,結果倒是把教育忘記得更加一幹二淨。他們當時象一切初進神學校的孩子一樣,野性天成,一向在自由環境裏教養長大,進來之後,他們通常經過一番磨煉,獲得了一種使他們互相類似的共通的東西。哥哥奧斯達普是這樣開始他的學校生涯的:在第一年上,他就逃學了。人家把他抓回來,狠狠地打了一頓,強迫他在書本前麵坐下了。他四次把識字課本埋在地裏,四次人家把他打得皮開肉綻,然後給他買了新的。可是,毫無疑問,他還會重複第五次的,如果不是父親向他鄭重說明,要把他拘禁在修道院裏做整整二十年的昔工,並且預先發誓說,他要是不在神學校裏念完所有一切課目,就讓他永遠再也見不到查波羅什。有趣的是說這一番話的就是那一個塔拉斯·布爾巴,他曾經把學問罵得一文不值,並且正象我們已經看到的,他還勸告孩子們完全不要去鑽研學問。從這時候起,奧斯達普就發憤努力,坐在枯燥乏味的書本前麵,很快就濟於優等生之列了。當時學識的性質跟實際生活隔離得非常遠:這些煩瑣哲學的、文法學的、修辭學的、邏輯學的奧妙絕對觸不到時代,從來不可能在生活中被應用和重複。學過這些東西的人,不能把他們的知識,甚至哪怕是比較少一些煩瑣哲學成分的知識,和實際聯係起來。當時最有學問的人,比其餘的人更是不學無術,因為他們是和實際經驗完全脫離的。此外,神學校具有一種共和組織,充滿著許多年輕的、茁壯的、健康的人,這一切都教導他們去從事完全逸出學業範圍以外的活動。有時由於給養不良,有時由於經常用挨餓來施行懲罰,有時由於潑辣的、健康的、結實的青年人身上所發生的許多需要,這一切因素加在一起,就使他們一生了一種日後在查波羅什更加發展起來的進取精神。饑餓的神學校學生們奔走在基輔的大街上,逼得大家都必須保持警戒。坐在市場上的女商販,隻要一個過路的神學校學生,就用雙手遮住餡餅、麵包圈、南瓜子,象雌鷹遮住自己的鷹雛一樣。負有監督托付他照管的同學們的責任的班長,燈籠褲上有一些極大的口袋,能夠把打嗬欠的女商販的整個店鋪都裝進去。這些神學校學生形成了一個完全特別的世界:他們被禁止踏人由波蘭和俄羅斯的貴族們組成的上流社會。就連總督亞當·基謝爾,盡管對神學校愛護備至,也不把他們引進上流社會裏去,並且吩咐要把他們管束得更嚴厲些。然而這補訓令完全是多餘的,因為校長和師僧是不吝借柳條和鞭子的,學監奉了他們的命令,常常把班長們打得皮開肉綻,讓他們有好幾個星期都要揉自己的屁股。這對於他們中間的許多人說來,完全算不了什麼一回事,不過比摻上胡椒的上好的伏特加酒稍微厲害一些罷了。另外一些人終於對這種不斷的鞭撻感到了十分厭煩,他們假使能夠找到路徑並且不被中途截獲,就逃到查波羅什去,奧斯達普·布爾巴雖然發憤努力,學習邏輯學以至神學,可是無論如何,還是免不了受到無情的鞭打,當然,這一切應該隻會使他的性格變得堅強起來,賦予他一種使哥薩克顯得出眾的不屈不撓的精神、奧斯達普經常被人認為是最好的夥伴之一。他很少帶頭率領別人去鬧事偷竊人家的花園或菜園,可是同時,他卻總是在勇往直前的神學校學生的指揮下第一批衝進去的人中的一個,並且在任何情況下,都從來不出賣自己的夥伴。無論打斷多少鞭子和柳條,都不能逼他做這種事情。除了戰爭和放肆的宴飲之外,他對任何其他的誘惑都毫不動心、至少,他兒乎從來沒有轉過別的念頭。他以直態度對待同輩。他具有那種隻有這樣性格的人在這樣的時候才可能具有的善良天性。他被可憐的母親的眼淚深深地打動了,隻有這一件事才使他感到惶恐,使他若有所思慮地垂倒了頭。
他的弟弟安德烈具有稍微活潑一些並且似乎成熟一些的感情。他讀書更出於自願一些,沒有象具有沉重而強烈的性格的人通常於起事來時那股緊張勁兒。他比他的哥哥更富於機智:他常常是危險行動階首領,有時靠了他的聰明機智。能夠僥幸逃避懲罰,而他的哥哥奧斯達普,卻把一切思慮棄置腦後,把長大褂脫下來,躺在地板上,壓根兒不想去乞求赦免。他也燃燒著建立功勳的渴望,可是同時,他的靈魂也能領會別種感情。當他過了十八歲的時候,愛情的要求在他的心裏強烈地滋長了起來。女人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他的熱烈的幻想中;他一邊傾聽哲學討論,一邊時時刻刻看到那個鮮豔的、黑眼睛的、溫柔的人兒的姿影。她的瑩潔的有彈性的胸,柔和的、美麗的、全裸的胳膊,不斷地在他的眼前閃動;連那粘貼著她的年輕的同時又是強壯的肢體的衣服,在他的幻想中也透露著不可名狀的情欲的味道。他把這種熱情的青春的靈魂衝動小心謹慎地在同伴麵前隱藏起來,因為在那個時代,一個哥薩克還沒有經曆過戰爭就想到女人和愛情,是可恥的,不體麵的。大體說來,他在最近幾年中更少帶頭鬧事了,但卻更經常獨自一人徘徊在湮沒在櫻桃園中的閩無人跡的基輔的僻巷裏,在誘人地麵臨著街道的矮房子中間。他有時也閑步踱進貴族們聚居的街道,現在叫做“老基輔”的地區,那兒住著小俄羅斯和波蘭的貴族,房子造得有點奇形怪狀。有一次,他正在出神的時候,某一個波蘭老爺的馬車幾乎從他身上壓了過去,坐在馭者台上的那個蓄有大胡子的車夫揮動皮鞭,對準他身上狠狠地抽了一下。年輕的神學校學生冒火了:一時惡從膽邊生,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勁兒,他伸手過去抓住了後輪,使馬車停住了。可是車夫害怕吃眼前虧,對馬背上打了幾鞭,幾匹馬突然往前飛奔,安德烈幸虧趕快鬆了手,一交跌在地上,弄了一臉泥濘。在他頭上,發出了一陣非常響亮而且悅耳的笑聲。他抬起頭來,看見一個美女倚窗仁立,那美貌是他有生以來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她有一雙黑眼睛和象早晨旭日照耀下的雪原一樣潔白的皮膚。她打心坎裏笑出聲來,這笑又給她的閃粑奪目的美麗增添了迷人的力量。他驚慌失措了。他茫茫然,對她呆望著,同時漫不經心地擦著臉上的汙泥,但卻越擦越髒了。這個美女會是誰呢?他想去向侍仆們打聽一下,他們穿著華貴的服裝,聚作一堆,站在門口,屈著一個彈奏多弦琴的年輕的樂師。可是,侍仆們看見他的塗汙的臉,揚聲大笑,不給他答複。最後,他打聽到這是到這兒來暫住一時的柯文市總督的女兒。第二天夜裏,他憑著隻有神學校學生才會有的果敢精神,越過柵欄,潛入到花園裏去,爬上一棵枝老婆婆的樹,樹枝高聳到屋頂上;他從樹上跳到屋頂上,再從壁爐的煙囪裏一直鑽進那美女的臥室,這時她正端坐在燭前,從耳朵上脫下貴重的耳環。美麗的波蘭姑娘忽然看到一個陌生男人站在自己麵前,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可是,當她看到這個神學校學生低下眼睛站在那兒,因為羞怯的緣故,連手都不敢動一動的時候,當她認出這就是當她的麵,噗通一聲摔倒在當街的那個人的時候,她又忍不住發笑了。再說,安德烈的麵貌一點也沒有什麼難看之處:他是很漂亮的。她由衷地笑著,把他作弄了許久。美人兒象一般波蘭女人一樣輕桃,可是她的眼睛,一雙奇異的、銳利而且明亮的眼睛,卻投出了長久的、永恒的一瞥。當總督女兒勇敢地走到他麵前,把自己的燦爛的冠冕戴在他頭上,把耳環掛在他唇上,把繡金邊的透明的洋紗披肩披在他身上的時候,這個神學校學生不能動一動他的手,就象被縛在口袋裏一樣。她把他打扮著,以一種輕佻的波蘭女人所特有的孩童般的放肆態度,在他身上玩夠了千百種各式各樣的把戲,使可憐的神學校學生更加陷於狼狽了,他顯出一副滑稽可笑的樣子,張開嘴,一動不動地望著她的光沼照人的眼睛。一陣敲門聲使她吃了一驚。她叫他躲到床底下去,等到這陣不安才過去,就對待女、一個被俘擄來的韃靼女人,大聲斥喝,吩咐她小心謹慎地把他領到花園裏去,然後從那兒翻過圍牆走掉。可是這一次我們的神學校學生沒有能夠那麼幸運地越牆而過:驚醒過來的更夫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腳,仆人們聚集攏來少追到街上,把他一陣好打,直到兩條飛快的腿把他救出重圍為止。從此以後,走過這幢房子是非常危險的了,因為總督府裏的侍仆非常多。他在禮拜堂裏又遇著了她一次,她看見他,欣然地微笑了,就象看見一個老朋友一樣。他偶然還遇到過她一次,再以後,柯丈市總督不久就離開了,出現在窗口的不再是美麗的黑眼睛的波蘭姑娘,卻換了一個胖胖的臉蛋。安德烈垂下頭,把眼睛埋在馬鬃上,這時候所想到的就些。這當口,草原早已把他們大家摟在翠綠的懷抱裏了,高高的草叢一望無際,隱沒了他們,隻有幾頂黑色的哥薩克帽子在草穗中間閃動著。
“咦!小夥子們,你們怎麼都不作聲呀?”布爾巴終於從沉思中驚醒了過來,“你們就象是兩個修道僧似的!得了,把一切憂慮都交給魔鬼去吧!煙鬥叼在嘴裏,讓咱們抽幾口煙,然後策馬飛奔,叫鳥兒也趕不上咱們!”
於是哥薩克們欠身俯伏在馬背上,消失在草叢裏了。連黑色的帽子也早已看不見了;隻有被踐踏的草叢迅速翻卷起來的波浪顯示他們奔馳的痕跡,太陽早已從晴朗的天空裏探出頭來,用令人暢快的發熱的光沐浴著草原。哥薩克們的靈魂裏曾經有過的一切朦朧的和昏沉的東西,立刻都消失了;他們的心象小鳥似的跳動起來。
草原越遠越美在當時,整個南方,那構成現今的新俄羅斯的全部地區,直到黑海為止,都是一片翠綠的未開墾的荒地。犁耙從來沒有在野生植物的無邊無際的波浪裏犁過。隻有馬匹象走進森林一樣,隱藏在野生植物的叢玫裏麵,踐踏過它大自然中的任何東西都不可能比它們更美麗了,整個地麵形成一片金色帶綠的海洋,上麵點綴著千萬朵各種各樣的花。細長的草莖中間露出淡青色的、藍色的和淡紫色的矢車菊;黃色的金雀花向上挺出金字塔形的尖頂;白色的苜蓿聳出傘形的帽子,在地麵上特別顯眼;不知道從哪兒吹來的一棵麥穗,在花叢中間成熟了。鵬鴿伸長頸脖,在麥穗的細根下麵亂竄。空中充滿著千百種各種各樣的鳥鳴。兀鷹靜止不動地停在天空,展開雙翼,把眼睛呆呆地注視在草上。飛過雲端的一群雁的叫聲,在天知道多麼遙遠的湖上激起了回響。一隻鷗從草叢裏有節奏地振翼飛起,飄逸多姿地浮遊在空氣的藍色的波浪裏。它一會兒在高處消失影蹤,隻留一個小黑點閃動著,一會兒又翻轉兩翼,在太陽前麵明滅輝耀著。真是見鬼,草原,你是多麼美麗啊!
旅人們隻停留了幾分鍾來吃午飯、同時,跟他們一塊兒來的十個哥薩克所組成的一個支隊翻身下了馬,解開了裝酒的木搏和代替食器用的葫蘆。他們隻吃了塗油的麵包或是烤餅,每人隻喝了一小杯酒,僅僅為了提提精神,因為塔拉斯·布爾巴是從來不許可路上喝酒的,接著又繼續趕路,直到黃昏。到了垂暮的時候,整個草原完全改變了。整個彩色斑斕的地區被鮮豔的夕照籠罩著,慢慢地暗沉下來,這樣就可以看到:影子在他們身上掠過,他們變成深綠色的了;水蒸氣慷漾升起,每一朵小花,每一棵小草,都散發出芳香,整個草原沉浸在菠柿的氣息裏。在深藍色的天空裏,好象經過巨人的畫筆一揮,給塗上了幾條薔蔽色摻雜金色的寬闊的帶子:偶或飄過幾塊輕輕偽透明的白雲,象海波一樣清新而迷人的熏風吹得草尖徽微擺動,撫摸著行人的麵頰。白天裏的音樂消費靜寂下來,被另外一種音樂所代替了。有斑紋的土撥鼠從洞窟裏爬出來,用後掌蹲著,嘯聲響徹了草原,蟋蟀的卿卿的鳴聲變得更加響亮了。有時從遠處什麼孤寂的湖上傳來天鵝的嗚聲,象銀鈴一樣在空氣裏回響著。旅人們在草原中間停下來,選定了宿夜地點,點起火,架起了鍋子,在鍋子裏熬油粥吃;水蒸氣升騰起來,嫋嫋地岡蕩到空中去。吃完晚飯,哥薩克們招縛住的馬匹放去吃草,自己就躺下來睡覺了。他們把長褂鋪在地上,躺在上麵。夜間的星星一直俯視著他們,他們用自己的耳朵聽到充滿在草叢間的整個不可數計的昆蟲世界的動靜,它們的喧嚷、銳叫和咳嗽;這一切聲音都清朗地響徹在夜間,被清新的夜的空氣所柔化,十分悅耳地送到人們的耳邊。如果他們中間有誰起來站一會兒,他就會看見草涼上布滿了螢火蟲的燦爛的火星。有時,夜空在許多地方被選處牧場和河岸上焚燒枯枝的紅光所照亮,一群向北方飛去的天鵝黑黑的行列突然反射出薔蔽色摻雜銀色的光彩,於是就象是許多塊紅手帕向黑暗的天空飛去一樣了。
旅人們繼續前進,沒有遇到任何事故。他們無論走到哪兒,都沒有看到任何一棵樹木,極目四望,永遠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自由的、美麗的草原、隻有偶然才在一邊看到,綿延在第聶伯河沿岸的遙遠的森林的梢頂泛著蔥鬱的藍光。隻有一次,塔拉斯對兒子們遙指著遠處草上的一個小黑點,說:“瞧,孩子們,那兒有一個韃靼人在往前跑呢!”那個長著胡子的小腦袋從遠處一直把窄細的眼睛盯在他們身上,象獵犬一樣嗅著周圍的空氣,等到看清楚哥薩克有十三個之多,就象羚羊似的消失得無蹤無影了。“喂,孩子們,你們試試去追上那個韃靼人!……算了,別試了吧,你們一輩子也捉不到他的:他的馬比我的魔鬼還快哩。”然而,布爾巴從此以後加緊提防起來,害怕不要在哪兒中了埋伏。他們馳向一條流入第聶伯河的名叫轍斑爾卡的小河,他們騎暑馬撲到河裏去,浮遊了好一會兒,為了掩藏自己的行蹤,然後再爬上岸來,繼續他們的旅程。
這以後過了三天,他們已經離開他們旅程的回的地不遠了。空氣忽然冷起來;他們感覺到第聶伯河到了。它在遠處閃爍著,劃出一條昏暗的帶子,和地平線區分開來,它向前推送著冷的波浪,伸展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終於擁抱了地麵的一半。這是在第聶伯河的一部分地帶:本來它被激流限製著,可是到了這兒,它終於進入自由的天地,奔放泛濫起來,象海洋上樣咆哮著;散布在它的中流的許多島嶼,更把它從兩岸推擠開去,滔滔的波浪遇不到斷崖和高地的阻攔,就一直漫到地上去,哥薩克們下了馬,登上渡船,經過三小時的航行,已經到達了霍爾季察島的岸邊,經常轉移地點的謝奇當時正是駐在那兒。
一群人在岸上跟船夫們爭吵著。哥薩克們給馬整理了一下裝備。塔拉斯抖擻精神,緊緊腰帶,傲然地撫弄著胡子。他的年輕的兒子們也懷著一種恐懼和朦朧的滿足的感情,從頭到腳把自己看了一遍,然後他們一起騎馬進入了距離謝奇半俄裏遠的城郊。他們一走進城郊,那二十五家就地掘成的頂上蓋著草皮的鐵匠鋪裏敲打著的五十把鐵錘就把他們的耳朵震聾了。壯健的製革匠們坐在沿街台階前的廊下,用強有力的手揉著牛皮。攤販們麵前擺著一大堆火石、火鐮和火藥求售。一個亞美尼亞人把貴重的手帕掛了出來。一個韃靼人旋轉著串在鐵釺上的塗生麵的炙羊肉片。一個猶太人聳出腦袋,從圓桶裏。倒出白酒來。可是,第一個撲入他們眼簾的,卻是一個伸展四肢躺在路當中的查波羅什人。塔拉斯·布爾巴不能不停下來,對他欣賞不止。
“哎呀,躺得多麼有氣派!真是一表人才!”他勒住了馬,說。
說實在的,這是一幅非常肆無忌憚的圖畫:查波羅什人活象一隻獅子,直挺挺地躺在路上。他的做然披散著的額發,占了半俄尺地麵,貴重的大紅呢子燈籠褲沾滿了油斑,為的是顯示他完全不愛惜褲子。欣賞夠了之後,布爾巴繼續順著這條狹窄的街道走去。街上擁塞著做手藝的工匠們和往在這個謝奇的城郊的各族人民,這兒象是一個市集,隻懂得遊蕩和放槍的謝奇就是靠這兒供給他們衣食的。
最後,他們穿過了城郊,看見了兒所零零落落的、蓋著草皮、或是按照規矩覆著氈毯的營舍。有些營舍架上了大炮。找遍任何地方也看不到圍牆,或是象在城郊看到過的那些用矮木柱搭著敞棚的矮房子。絕對沒有一個人守護的小小的土城和鹿舍,顯示出疏忽大意到了極點。幾個口銜煙鬥沿路僵臥的身強力壯的查波羅什人十分冷淡地瞧著他們,動彈也不動彈一下。塔拉斯小心謹慎地和兒子們一起在他們中間走過,說:“你們好,老鄉們!”“您好!”查波羅什人應答著。遍地遍野,到處擠滿著彩色斑斕的人群。從漆黑的臉上可以看出,他們都是在戰鬥中鍛煉過來;熬受過各種各樣災難的。這便是謝奇!這便是所有這些獅子般傲慢而堅強的人源源流出的那個巢穴!自由和哥薩克精神便是從這兒泛濫到整個烏克蘭去的!
旅人們來到了廣場上,人們經常在那兒召開會議。一個沒有穿襯衫的查波羅什人坐在一隻翻倒的圓桶上;他手裏拿著襯衫,慢慢地在織補上麵的破洞。一大群樂師又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在這些人中間,有一個年輕的查波羅什人歪戴帽子,舉起雙手,在跳舞。他隻顧喊道:“彈得起勁些呀,樂師們!福馬,別舍不得請正教徒們喝酒!”於是打傷了一隻眼睛的福馬就毫無限製地給在場的每一個人斟上一大杯酒喝。在那個年輕的查波羅什人周圍,四個老人用碎步擺動雙腳,象一陣旋風似的跳到一邊去,幾乎跳到了樂師頭上,忽然又蹲下來,走矮步,用銀後圖急這而猛烈地敲擊著堅實的土地。地上發出低沉單調的聲音,傳遍周圍一帶,遠遠地,在空中回響著用響亮的靴捶打著拍子的高巴克舞和特羅巴克舞的聲音。可是,有一個人比大家喊得更起勁,跟在別人後麵飛快地跳著舞。額發隨風飄動,強壯的胸膛完全敞露著:一件暖和的冬季毛皮外套隻穿上兩隻袖子,大顆大顆的汗珠還不住地冒出來,宛如雨降一般。“把毛皮外套脫掉吧!”塔拉斯終於說了,“瞧你身上直在冒熱氣哪!”“不行!”查波羅什人喊道,“為什麼不行;我有這樣一種脾氣:要是脫下來,那就得把它換酒喝。”果然不錯,那年輕人頭上早已不戴帽子,長褂外麵早已不係腰帶,也更沒有繡花的圍巾:一切都到了應該去的地方去了。人群越來越壯大了;另外一些人也加入了跳舞,看到整個人群沉迷在世上罕見的、由於它的強大的創造者而博得哥薩克舞的名稱的這種最自由最瘋狂的舞蹈裏麵,是不能不引起內心的激動來的。
“唉,要是我不騎馬就好了!”塔拉斯喊道,“我一定也要來加入跳舞!”
這當口,人群中間出現了幾個不止一次當過首領的、德高望重的、因為勇武而在整個謝奇受人尊敬的白發老翁。塔拉斯立刻看到了許多熟識的臉。卑斯達普和安德烈隻聽見周圍響起一片問候的聲音聲“啊,原來是你,彼車利察:你好,柯左魯普!幹“哪一陣風把你吹來的,塔拉斯?”“你怎麼會上這兒來的,陀洛托?”“好啊,基爾佳加!好啊,古斯推!我怎麼想得到還能見到你啊,烈敏?”從東部俄羅斯整個放蕩的世界聚集攏來的勇士們互相接起吻來;接著就提出了一連串問題:“卡襄怎麼樣了?鮑羅達夫卡怎麼樣了?柯洛彼爾怎麼樣了?畢綏肖克怎麼樣了?”塔拉斯隻聽得回答的是:鮑羅達夫卡在托洛潘被絞死了,柯洛彼爾在基濟基爾敏附近被人剝皮而死,畢綏肖克的頭被人醃在柄裏,一直送到查爾格拉得①去了。老布爾巴垂倒了頭,沉思他說:“都是些好哥薩克啊!”
①土耳具舊都君士但丁堡(今伊斯坦布爾)之別稱。
3
塔拉斯·布爾巴和兒子們一起住在謝奇,已經將近一星期了。奧斯達普和安德烈很少受到軍事教育。謝奇的人不喜歡拿軍事訓練來給自己添麻煩,虛擲光陰;青年人到了這兒,隻能依靠經驗,在酣戰中教育和培養自己,因此戰爭幾乎是從來沒有間斷過的。哥薩克們認為除了打靶子、偶然賽馬和到野外和牧場上去狩獵野獸之外,再從事研究什麼軍規之類,是很討厭的;全部剩下的時間都付之於逸樂,這是自由精神的廣闊發揮的標誌。整個謝奇是一個奇異的現象。這是一場連續不斷的歡宴,喧鬧地開始了之後就永無休止的舞會。有人從事手藝,另外一些人開膺和做買賣;可是,大部分人從早到晚遊蕩著,如果袋裏有錢叮當發響,得來的財物還沒有轉到小販和酒店老板手裏去的話。這普遍的歡宴包含著一種迷惑人的東西。這不是什麼借酒澆愁的酒徒們的集會,卻簡直是歡樂的瘋狂的縱飲。每一個到這兒來的人都忘記了和拋棄了他先前感覺興趣的一切。他可以說是唾棄了一切過去的東西,以一種狂熱信徒的熱忱迷醉於自由和象自己一樣的人之間的盟友關係。這些人除了廣闊的天空和靈魂的永久的歡宴之外,沒有親人,沒有家,沒有個落腳處。這就產生了其他任何理由所不能產生的那種瘋狂的歡樂。聚在一起的懶洋洋躺在地上的人群所講的那些故事和閑談,常常非常可笑,簡直是有聲有色,必須具有查波羅什人的沉靜的外貌,才能夠一直保持臉部不動的表情,連胡子也不翹一翹,這種鮮明的特征,至今還使南俄羅斯人有別於其他的同胞。這是一種爛醉如泥的、喧囂的歡樂,可是盡管如此,這又不象是在陰暗的小酒店,耽溺在憂鬱的變態的歡樂裏,卻是如同一群親密的同學集合在一起。不同的隻是:他們不是在教鞭之下正襟危坐,恭聆教師的陳腐議論,而是騎著五千匹馬一齊出擊!不是到牧場上去玩球,而是對付未加防衛的、任人通行的邊界,在那兒,韃靼人伸出他的敏捷的腦袋,包綠頭巾的土耳其人、動不動地虎視眈眈。不同的是:現在沒有強製的意誌把他們集結在學校裏,而是他們自己拋棄了父親和母親,從血肉相連的家裏跑了出來;來到這兒的人脖子上已經套上過絞索,可是他們幸免於蒼白的死亡,卻看到了生命,放縱無羈的生命;來到這兒的人,由於高貴的習慣,不能留一文錢在口袋裏;來到這兒的人以前把一枚金幣視為莫大的財富,可是多虧猶太土地經租人的照顧,他們現在可以翻轉口袋而不必害怕掉落什麼東西。到這兒來的,有一切受不住神學校的鞭子和沒有從學校裏學會一個字母的學生們;可是同時,到這兒來的也有那些懂得什麼叫做賀拉斯、西塞羅和羅馬共和國的人。這兒有許多軍官,後來在皇家軍隊裏博得恒赫的功名;這兒有無數有教養又有經驗的遊擊隊員們,他們懷有一種高貴的信念,認為不管在哪兒打仗都是一樣,隻要打仗就行,因為高貴的人不打仗是有失體統的。也有許多人到謝奇來,就是為了日後可以向人誇示,他們在謝奇住過,已經是久經鍛煉的武士了。說實在的,哪一類的人這兒沒有呢?這奇怪的共和國正是那個時代的需要的結果。喜愛軍事生活的人,喜愛黃金的酒杯、高貴的錦緞和外國的金銀錢幣的人,在任何時候都能在這兒找到工作。隻有禮讚女性的人在這兒什麼都找不到,因為即使在謝奇的城郊,任何一個女性也都不敢拋頭露麵。
奧斯達普和安德烈覺得非常奇怪,他們眼看有無數人來到謝奇,卻沒有誰去問他們一聲:他們從“哪兒來,他們是誰,他們的姓名叫什麼。他們到這兒來,好象是回到剛剛在一小時之前離開的啟己的家那樣。新來的人隻要去見一見團長,他通常總是這樣說:
“你好!怎麼,你信基督嗎?”
“信!”新來的人答道。
“你也信聖父、聖子、聖靈嗎?”
“信!”
“你也到教堂裏去嗎?”
“去的!”
“那麼就畫十字吧!”
新來的人畫了十字。
“行啦,很好,”團長答道,“你就到你熟識的營舍裏去吧。”
整個儀式就這樣結束了。整個謝奇在一個教堂裏禱告,並且準備為了保護它不惜流盡最後的一滴血,雖然他們關於齋戒和禁欲是連聽也不願意聽的。隻有被強迫所驅使的猶太人、亞美尼蠻人和韃靼人才敢住在城郊,在那兒做買賣,因為查波羅什人從來不喜歡講價錢,伸手到口袋裏去摸到多少錢那就付多少錢。然而,這些利欲熏心的小販的命運是非常悲慘的。他們正象那些卜居在維蘇威山①裏的人一樣,因為查波羅什人一旦把錢花光了,那些大膽的便要打毀他們的店鋪,總是不付分文地搶走所有貨物。謝奇由六十多個支營隊所組成,這些隊很象一些分離的、獨立的共和國,更象是把一群隨時聽候調度的孩子聚集在,一起的學校和神學校。無論訟也不單獨經營什麼:更不在自己家裏儲備東西。一切都被支營隊長掌握著,因此他通常有“老爹”的稱號。他手裏有錢、衣服、全部食品、燕麥粥、米粥、甚至媲料;人們還把錢交給他保管。支營隊和支營隊之間時常發生爭吵。在這種情況,下,立刻就發展到隻能用格鬥來解決了。支營隊他人集合在廣場上,互相往對方的腰眼上揮動拳頭,直等到有些人打勝了,終於占了上風,那時又開始狂飲了。對於青年人具有莫大的誘惑力的謝奇,便是這樣。
①位於意大利南部的活火山。
奧斯達普和安德烈懷著全部青春的狂熱,投入了這一片放蕩的海洋之中,頃刻間忘記了老家、神學校和以前激動靈魂的一切,一心一意獻身於新生活了。一切都使他們感到興趣:謝奇的放蕩的習慣,簡單明了的規則,以及他們覺得在這樣任意行動的共和國裏有時甚至顯得過於嚴格的法律。如果一個哥薩克犯了竊盜罪,偷了一點什麼小東西,這就要被認為是全體哥薩克的恥辱,人們把這個不名譽的家夥綁在示眾的柱子上,身旁放著一根木棍,每一個過路人都得拿這根棍子把他打一頓,直到活活把他打死為止。人們用鐵鏈把不還清債務的人鎖在大炮上,當沒有朋友答應為他贖身,替他還清債務以前,他必須一直坐在那兒。可是,給安德烈印象最深的是處置殺人犯的可怕的刑罰。在他的麵前挖一個坑,把凶手活活的推到坑裏去,上麵放上裝著被他殺害的人的屍體的棺材,然後把兩個人一齊用土埋掉,以後有好一陣,他總是想起那刑罰的可怕的程序,在他眼前總是浮現出那個被活埋的人和那口可怕的棺材。
兩個年輕的哥薩克不久就在哥薩克們中間博得了好評。他們常常和同一支營隊裏的其他夥伴,有時甚至和整個支營隊以及鄰近的支營隊的人一起,出發到野外去射擊數計不清的各種各樣草原上的飛禽、鹿和山羊,或者出發到根據抽簽分派給每一個支營隊的湖上、河邊和支流上去,撒下曳網和投網,捕獲大批鮮魚,給整個自己的支營隊充當食糧。雖然他們還疏於一個哥薩克受到考驗的種種訓練,可是他們頑強不屈的勇敢和在一切方麵的著著成功,卻早已在他的青年人中間顯得很突出了。靈巧而準確地射中目標,逆流而上地泅過第聶伯河,新來的人憑著這兩件事情,就被隆重地接受到哥薩克的集團中去了。”
可是,老布爾巴卻給他們準備了另外一種活動。閑散的生活不合他的意──他渴望著真正的事業。他總是盤算著,要怎樣使謝奇振作起來,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恥,讓一個騎士可以痛簿快快地去放肆一下。終於有一天,他跑到團長麵前,直截了當地對他說:
“怎麼樣,團長,查波羅什人這會兒該到外邊去溜達溜達了吧?”
“沒有地方可以讓你去溜達呀,”團長把一根短煙鬥從嘴裏拿出來,向旁邊啐了一口唾沫,答道。
“怎麼沒有地方?可以到上耳其人或者韃靼人那兒去。”
“不管是土耳其人那兒或是韃靼人那兒,都不能去,”團長回答,又冷冷地把煙鬥放到嘴裏去了。
“怎麼不能?”
“事情是這樣的,我們和蘇丹約定了和平。”
“可他是個伊斯蘭教徒呀:上帝和聖書都命令我們打伊斯蘭教徒。”
“我們沒有權利。要是還沒有憑著我們的信仰發過誓,那麼,也許還行;可是現在不行了。”
“怎麼不行?你為什麼說沒有權利?我有兩個兒子、兩個都是年輕人。他們兩個都還一次也沒有打過仗,可是你倒說我們沒有權利;你倒說查波羅什人用不著出去闖天下。”
“反正這樣做是不應該的。”
“那麼倒是應該讓哥薩克的精力白白地浪費掉、讓一個人不做一點好事,象一條狗似的死掉,讓祖國和整個基督教從他身上得不到任何一點好處?那麼,我們活著為的是什麼?究竟為的是什麼?你倒給我解釋解釋。你是一個聰明人,人家不是平白無故選你當團長的。你倒給我解釋解釋,我們活著為的是什麼?”
團長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這是一個頑固的哥薩克。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
“任憑你怎麼說,也還是不應該打仗。”
“那麼,是不打定的了?”塔拉斯又問了一句。
“不打定的了!”
“這件事想也用不著再去想了?”
“用不著想了。”
“你等著吧,老鬼,”布爾巴自言自語道,“你會知道我的厲害的!”他立刻打定主意要向團長報仇。
他同一些人商談好之後,請大夥兒吃了一席酒宴,於是幾個酩酊大醉的哥薩克就直奔廣場,那兒有幾麵係在柱子上的羯鼓,通常是在召集會議時敲的。沒有找到那幾根總是保存在鼓手身邊的鼓槌,大家便抓起劈柴來一陣亂敲。一聽見鼓聲,首先跑來的是鼓手,那是一個高個子,隻有一隻眼,但連這一隻也是睡意正濃的。
“誰敢打鼓?”他喊。
“閉嘴!拿起你的鼓槌,叫你打,你就打!”醉漢的首領們回答。
鼓手很清楚這一類事情的結局如何,立刻從口袋裏取出了他隨身帶著的鼓槌。羯鼓咯咚地一敲響,黑壓壓的一大堆查波羅什人立刻象野蜂似的在廣場上集合了起來。大家圍成了一圈,三通鼓後,幾個首領終於出場了:團長手裏拿著狼牙棒──他的官職的標誌,法官捧著軍印,司書帶著墨水壺,副官持著麾標。團長和首領們脫掉帽子,向周圍兩手插腰巍然屹立著的哥薩克們行了禮。
“這次開會是什麼意思呀?你們要怎麼樣,老多那”團長說。責罵和叫喊不讓他說下去。
“把狼牙棒放下,立刻把狼牙棒放下,鬼雜種!我們不要你了!”哥薩克們在人群裏叫喊。
有幾個沒有喝醉的人似乎想表示反對;可是,不論喝醉的和清醒的,都動起武來了。叫喊和喧嘩鬧成了一片。
團長本來想說話,可是他知道:這群放蕩不羈的群眾,如果激怒起來,是會為了這一點把他活活打死。
所有的候選人聽見提到自己的名字,立刻從群眾中間走出來,不要讓人有任何理由,認為他們也在裏麵隨聲附和,鼓動別人選舉自己。
“基爾佳加!基爾佳加!”這種叫聲比別的聲音喊得更響。“鮑羅達推!”
事情不得不訴諸武力來解決,結果是基爾佳加獲得了勝利。
“去把基爾佳加找來!”人們喊。
十來個哥薩克立刻從人群中間走了出來;有幾個幾乎站不穩腳步,醉到了這種地步,於是直奔基爾佳加那兒去,告訴他當選的情況。
基爾佳加,一個年紀衰邁、但很聰明的哥薩克,已經在自己的營舍裏坐了許多時候了,仿佛一點也不知道外邊發生的事情似的。
“怎麼回事,老鄉們?你們有什麼貴幹?”他問。
“去吧,人家選你當了團長!……”
“行行好吧,老鄉們!”基爾佳加說,“我怎麼配受這份兒榮耀呢!我怎麼能當什麼團長?再說,我的知識也不足以當此重任呀。難道在全軍中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人了嗎?”
“快走吧,說真格的!”查波羅什人們喊道。其中兩個人抓住了他的手,盡管他兩條腿死蹲在地上不
前移動、結果還是被拖到了廣場上去,一路上伴隨著斥罵,背後被人拳打,腳踢,還要這樣訓誡他的,在類似的情況下,這幾乎是常有的事情,所以他低低地施了一禮,放下狼牙棒,躲到人堆裏去了。
“你們也命令我們交出官銜的標誌嗎?法官、司書和副官說,預備立刻放下墨水壺、軍印和麾標。
“不,你們留下吧!”群眾裏麵有人喊,“我們隻要把團長趕掉,因為他是個老娘們,我們可需要一個男子漢來當團長!”
“現在選誰當團長呢?”首領們說。
“選舉庫庫卞科!”一部分人喊道。
“我們不要庫庫卞科!”另外一部分人喊,一他當團長大早啦,奶臭還沒幹呢!”
“讓希洛當首領吧!”有些人喊道,“選舉希洛當團長!”
“滾你的希洛!”群眾大聲駕起來,“他哪一點象個哥薩克,偷東西倒象個韃靼人,這狗養的!把那個酒鬼希洛裝在口袋裏丟給魔鬼吧!”
“鮑羅達推,選舉鮑羅達推當團長!”
“我們不要鮑羅達推!鮑羅達推去見魔鬼的媽媽吧!”
“你們給提一提基爾佳加!”塔拉斯·布爾巴對幾個人低聲說。
“基爾佳加!基爾佳加!”群眾喊道,“鮑羅達推!鮑羅達推!基爾佳加!基爾佳加!希洛!希洛去見鬼吧!基爾佳加!”
“別耽誤功夫啦,鬼雜種!人家給你榮譽,你就接受吧,老狗!”
這樣,基爾佳加就被帶到哥薩克的人堆裏去了。
“怎麼樣,老鄉們那!”幾個帶領他的人向眾人宣布,“這個人當我們的團長,你們同意嗎?”
“大家都一致同意!”群眾大聲地喊,整個原野被這喊聲震響了許久。
一個首領拿起了狼牙棒,把它遞給新當選的團長。按照習慣,基爾佳加立刻辭謝了。首領又一次遞給他。基爾佳加又一次辭謝了,後來,到了第三次,他才接過了狼牙棒。歡呼聲從全體人群中間湧起,整個原野又被哥薩克的喊聲震響了,嫋嫋不絕的餘音直傳送到遠處。這時候從人群中間走出四個最老的白須白發的哥薩克(謝奇裏沒有太老的人,因為沒有一個查波羅什人是壽終正寢的),每一個人手裏捏一把因為最近下了一場雨而變成了泥濘的土,放在他的頭上。濕淋淋的土從他的頭上流下,流到胡子上和頰上,把他的整個臉都塗髒了。可是基爾佳加站著,一動也不動,感謝著哥薩克們賜給他榮譽。
喧囂的選舉就這樣結束了,對於這次選舉,不級道別人是否也象布爾巴一樣高興,他之所以高興,起初是因為他向前任的團長報了仇,其次因為基爾佳加是他的老夥伴,和他一起參加過同樣的好幾次陸海遠征,分嚐過戰爭生活的艱難和辛苦。群眾立刻四散開去,舉行聯歡,慶祝當選,於是奧斯達普和安德烈以前還從來沒有看到過的饗宴就開場了。所有的酒店都被搗毀了;蜜酒、白酒和啤酒被人不花一文錢地幹脆搬走了;酒店老板能夠保全性命,就慶幸自己走運。整整一夜在喊聲和讚美武功的歌聲中過去了。升起的月亮許久還俯覽著攜帶多弦琴、羯鼓和圓形的三弦琴在街上走過的成群的樂師們,以及被激奇留下為教堂唱聖歌和頌揚查波羅什人的功勳的合唱隊歌手們。最後,酣醉和疲勞開始征服了這些結實的漢子。慢慢地,隨便走到哪兒都可以看到有一個哥薩克滾倒在地上。一個夥伴抱住另外一個夥伴,相對唏噓,甚至兩個人都哭起來,接著,兩個人都滾倒在地上。一大椎人橫七豎八地躺在一起;其中一個人翻動身體,好象要躺得舒服些,結果卻躺在一塊木材上睡著了,最後那個頂結實的人還在說些什麼不連貫的醉話:可是酒力連他也給製服了,他也倒下了。
於是整個謝奇睡著了。
4
第二天,達拉斯·布爾巴就和新任的團長商議怎樣煽動查波羅什人們起來於一番事業。團長是一個聰明而又狡猾的哥薩克,他琢磨透了查波羅什人的脾氣,起初他說:“破壞誓約可不行,說什麼也不行。”然後,沉默了一會兒,又補充說,“不要緊,行的;我們不破壞誓約,可是我們可以想些法子出來。隻要把人召集起來就好辦了,可不要說是我下命令召集的,隻說是出於大家自願。您知道以後的事該怎麼會辦。我陪著首領們立刻就趕到廣場上,裝作好象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似的。”
他們談話之後不到一個鍾頭,羯鼓就敲響了。喝醉酒的和天真無知的哥薩克們忽然聚集了起來。無數頂哥薩克帽子忽然在廣場上問動起來。隻聽得一片嘈雜的談話:“誰?……為什麼?……為了什麼事情要打鼓召集會議?”沒有人答話。終於在各個角落裏傳開了:“哥薩克的精力白白地浪費了:沒有戰爭呀!……首領們一直在打瞌睡,眼睛都讓油脂給塞住了!……世界上看來是沒有真理了!別的哥薩克們起初聽,後來自己也說起來了:“世界上的確是沒有真理了!”首領們聽了這些話,樣子仿佛很是驚奇。最後,團長走到前邊,說:
“查波羅什的老鄉們,請容許我說幾句話!”
“說吧!”
“現在我要奉告列位,尊貴的老鄉們,你們也許自己頂清楚,許多查波羅什人在酒店裏欠了猶太人和自己弟兄們這麼許多錢,現在連鬼都不相信他們了。其次我還要奉告列位,有許多年輕人,出生以來還沒有看見過戰爭哩,可是--老鄉們,你們知道--年輕人沒有戰爭是無法生活的。他要是沒有打死一個伊斯蘭教徒,他還算是個什麼查波羅什人呢?”
“他說得好,”布爾巴想。
“可是老鄉們,別以為我說這話是要破壞和平:上帝不容!我不過這樣說說罷了。並且,說起來罪過,我們的教堂還象個什麼樣子:由於上帝的恩惠,謝奇已經成立好幾年了,可是直到現在,不要說是教堂的外觀,就連內部的聖像也都沒有修飾過。甚至沒有人想起給聖像添上點銀質衣飾!聖像所能得到的隻是有些哥薩克在遺囑裏留贈的東西罷了。可是他們的捐贈也是極微薄的,因為他們在生前幾乎把一切都換酒喝了。所以我說這一番活,並非為的是要跟伊斯蘭教徒開戰:我們和蘇丹約定了和平,如果毀約,我們就會犯極大的罪過,因為我們按照我們的法律宣過誓了。”
“他怎麼說話顛三倒四的?”布爾巴自言自語著。
“所以我說,老鄉們,戰端是開不得的。騎士的榮譽不允許這樣做。可是憑我的淺薄之見,我是這樣想:不妨打發一些年輕人乘幾隻舢板船出去,把納托裏亞①沿岸稍微搶劫一下,你們以為怎樣,老鄉們?”
①納托裏亞,即阿納托裏亞,小亞細亞之古稱,現在是土耳其的一部分。
“帶我們去,把我們都帶走!”群眾四麵八方喊起來,“我們為了信仰情願犧牲腦袋!”
團長吃了一驚;他一點也沒有想到要把全體查波羅什人鼓動起來:他覺得在目前這種情況下破壞和平還是不對的。
“老鄉們,請允許我再說一句話吧!”
“夠啦!”查波羅什人們喊,“你說不出更好聽的話來了!”
“既然這樣,那就沒有辦法。我是你們的意誌的仆人:這是很顯然的,聖書上也寫得明明白白:人民的聲音就是上帝的聲音。比全體人民所想的更聰明的事情,是想不出來的。不過要注意一點:蘇丹不會聽任年輕人享受這種歡樂而不加懲罰。我們在這時候必須作好準備,我們必須保持潑辣的力量,這樣,我們就不會害怕任何人。在我們離開的時候,韃靼人也可能前來偷襲:這些土耳其的狗,當主人在家的時候,他們不敢露麵,不敢走近你的屋子,可是他們會從背後咬你的腳跟,並且還咬得你很痛哩。再說,假使要我說實話,那麼,我們舢板船貯備的還不多,火藥也沒有備好許多,可以讓所有的人都隨軍出發。可是講到我,我是隨便怎麼樣都讚成的:我是你們的意誌的仆人。”
狡猾的首領沉默了。成堆的人紛紛私語,支營隊長們也開始進行商議;幸虧喝醉的人不多,所以就決定聽從合理的忠告。
幾個人立刻出發到第聶伯河對岸的軍需倉庫裏去了,在那邊難以攻破的秘密室在水底和蘆葦深處,藏匿著軍隊的資金和一部分從敵人手裏繳獲的武器。另外一些人都跑去檢查舢板船,把它們裝備好,準備上路。頃刻間一大群人擠滿在岸邊。幾個木匠手裏拿著斧頭,出現了。年老的、曬黑的、肩寬腿壯的、生著斑白胡子和黑胡子的。查波羅什人都卷起燈籠褲,站在沒膝的水裏,用一根粗繩子從岸邊把船拉過去。另外一些人搬來了現成的、幹燥的木料和各種樹木。在這邊,有人用木板裝修舢板船;在那邊,有人把船底朝天翻過來,填塞隙縫和塗上油、在那邊,又有人按照哥薩克的習慣,用一束束長長的蘆葦把它縛在別的舢板船的側舷上,以免這些船被怒濤所吞沒;在那邊,遠遠的地方,又有人沿岸燃起許多篝火,在銅鍋裏熬煮塗般用的樹脂。年老有經驗的人指導著年輕人的嗬責聲和勞動時的喊聲,響逾了周圍:整個生氣蓬勃的河岸一帶動蕩起來了,活躍起來了。
這時候一隻大渡船開始靠岸了。站在船頭的一群人離得遠,遠的就在揮手示意,這是一些穿著破破爛爛的長褂的夾克,不整齊的。許多人除了襯衫一件和口銜短煙鬥一根之外,一無所有,說明他們剛剛逃過了一場什麼災難、否則就是飲酒非樂到這種地步,把身上所有的東西全賭光了。一個矮小精悍、闊肩膀二十來歲的哥薩克從他們中間走出來,站到前邊。他比所有的人都起勁地喊著,揮著手,可是在工人們的敲擊聲和喊聲裏,他的活一點也不能被人聽見。
“幹什麼來的?”當渡般轉過來靠岸的時候,團長問道。
所有的工人都放下手裏的活兒、舉起斧頭和鑿子,不再敲鑿下去了,隻是期待地望著。
“遭了災難了啊!”那個矮小精悍的哥薩克從渡船上喊。
“什麼災難?”
一能允許我說幾句話嗎,查波羅什的老鄉們?”
“說吧!”
“要不然,還是召開一次大會吧?”
“說吧,我們都在這兒。”
岸上的人都擠作一堆。
“你們難道一點也沒有聽見哥薩克統帥統轄的領土上發生的事情嗎?”
“怎麼回事?”一個支營隊長說。
“咦,瞧你說的!還問怎麼回事?韃靼人大概用漿糊把你們的耳朵給糊住了,所以你們什麼也沒聽見。”
“你說,那邊發生了什麼事?”
“提起那邊發生的事情,那是你們出生以來,受過洗禮以來,從來還沒有見過的!”
“你倒是告訴我們呀,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狗養的!”群眾中間有一個人顯然再也忍耐不住了,喊了起來。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神聖的教堂現在已經不屬於咱們所有了。”
“怎麼不屬於我們所有了?”
“現在教堂都典押給猶太人了。要是預付錢給猶太人,那麼彌撒也做不成。--你在說些什麼?”
“並且,狗猶太要是不用他不潔淨的手在神聖的乳渣糕上做個記號,那麼乳渣糕是不能拿去奉祀的。”
“他撒謊,弟兄們,不潔淨的猶太人在神聖的乳渣糕上做記號是不可能的事!”
“聽著啊!……我還沒有說完哩:還有天主教憎侶們現在都坐了雙輪馬車在烏克蘭全境滿處亂跑。坐坐馬車,這還不算什麼糟糕,糟糕的是他們不用馬,卻幹脆用正教的基督徒來駕車。聽著啊!我還沒有說完:據說,猶太女人已經把牧師的法衣拿去縫裙子穿了。這就是在烏克蘭發生的事情。老鄉們,可是你們卻坐在這兒查波羅什地區盡是喝呀,玩呀,八成是韃靼人把你們嚇壞了,你們的眼睛和耳朵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你們一點也不知道世上發生了些什麼事情。”
“住嘴,住嘴!”團長打斷說,在這之前他一直象所有的查波羅什人一樣屹立著,把眼睛俯視在地上,查波羅什人逢到重大的事件,絕不會立刻情不自禁地發作起來,卻總是沉默自持,同時在沉靜中積聚起雷霆萬鈞的憤怒的力量。“住嘴,我也要說一句話。你們是怎麼的啦,——是魔鬼把你們的爸爸給揍了嗎:--你們到底做了些什麼!難道你們沒有馬刀?你們怎麼能容忍這種無法無天的行為?”
“咦,倒說是我們情願容忍這種無法無天的行為!你們倒來試試,要知道,光是波蘭人就有五萬,並且不必隱瞞:我們自己人中間還有許多狗,已經改宗他們的信仰了。”
“你們的統帥,你們的聯隊長們做了些什麼?”
“聯隊長們所遭遇的事情,上帝保佑不要叫我們任何一個人遇上吧。”
“怎麼啦?”
“是這樣的:統帥在一隻銅牛裏被炸過。現在永眠在華沙了,聯隊長們的手和頭被送到市集上去示眾了。這就是聯隊長們所遭遇的事情!”
整個人群激動起來了。起初,沿岸一帶頃刻間被那種暴風雨前的沉默所籠罩著,後來忽然掀起了一片談話聲,岸上所有的人都紛紛議論起來。
“什麼!基督教的教堂典押給猶太人!天主教僧侶把正教的基督徒駕在車轅上!什麼!居然容許這些該死的邪教徒在俄羅斯土地上糟蹋人!這樣對待聯隊長們和統帥!不容許再這樣繼續下去,這是不容許的!”
這樣的活傳遍了各個角落,查波羅什人暄嚷起來,並且感到了自己的力量。這已經不是輕浮的人的激動:所有騷動起來的人,都具有深沉、堅強的性格,他們不是很快就會奮發的,但隻要奮發起來,就會把一般子內心的熱勁兒頑強地、長久地保持下去。
“絞死所有的猶太人!”群眾中間有人喊起來。
“叫他們不能再用牧師的法衣給猶太女人縫裙子!叫他們不能再在神聖的乳渣糕上畫記號!把這些邪魔外道的家夥統統淹死在第聶伯河裏!”
群眾中間不知是誰說出的這些話,象一陣閃電似的在大家頭上掠過,於是群眾懷著殺死所有的猶太人的願望,直奔近郊去了。
以色列族的可憐的後裔們連本來就很微弱的僅有的一點膽量也喪失了,藏到空酒桶和暖爐裏去,甚至鑽到自己的猶太婆娘的裙子底下去;可是,哥薩克們到處都把他們找了出來。
“仁慈的爺們!”一個象根棍子似的瘦高個兒猶太人,從一群夥伴中間伸出他的被恐懼弄得歪扭的哭喪的臉,喊道,“仁慈的爺們!隻讓我們說一句話,一句話!我們要稟告你們的是一些你們還從來沒有聽見過的事情,重要得很,簡直無法形容是怎樣重要:”
“好,讓他們說吧,”布爾巴說,他一向總是喜歡聽取被控訴的人的申訴。
“仁慈的爺們!”猶太人說。“這樣的爺們是從來沒有見過的。憑良心說,真是從來沒有見過的!這樣仁慈、善良、勇敢的人是世上還不曾有過的!……”他的聲音低下去了,由於恐懼而發著抖。“我們怎麼能夠對查波羅什人存什麼壞心眼兒呢!在烏克蘭出租土地的人根本不是我們的人!那些人壓根兒不是猶太人:鬼知道他們是些什麼東西。那種人,隻配對他臉上吐唾沫,把他推開一邊去!他們也都會這樣說的。不是嗎,施列瑪;還有你,施穆爾?”
“憑良心說,這是實話!”戴著破氈帽的施列瑪和施穆爾在人群裏回答,兩個人都象粘土一樣蒼白。
“我們從來沒有跟敵人密商過,”高個兒猶太人繼續說下去。“我們更不想跟天主教徒打什麼交道:讓他們見鬼去吧!我們跟查波羅什人象親兄弟一樣……”
“什麼?查波羅什人跟你們是兄弟?”群眾中間有一個人說。“你們別癡心妄想啦,該死的猶太人!老鄉們,把他們扔到第聶伯河裏去!把他們全部淹死,這些邪魔外道的家夥!”
這些話是一個信號。人們抓住猶太人的胳膊,開始把他們扔到波濤裏去。四麵八方響起了悲慘的喊聲,可是嚴酷的查波羅什人眼望猶太人的穿著鞋襪的腳在空中不住地亂蹬,隻是一個勁兒地哈哈大笑。那個自己招來禍害的可憐的雄辯家,被人一把抓住了長褂,他乘勢來個金蟬脫殼,隻穿一件有斑紋的緊窄的背心,跑過來抱住布爾巴的腿,用悲慘的聲音哀求道:
“好先生,仁慈的老爺!我認識您的哥哥,故世的陀羅沙!他是一個為全體騎士增光的軍人。當他當了土耳其人的俘虜,需要用錢贖身的時候,我給過他八百采興。①”
①古金幣的名稱。
“你認識我的哥哥?”塔拉斯問道。
“真的,認識!他是一位寬宏大量的老爺。”
“你叫什麼名字?”
“楊凱爾。”
“好吧,”塔拉斯說,然後想了一想,轉過身來囑咐哥薩克們說:“隻要有必要,總有時間把這個猶太人絞死的,可是今天就把他交給我吧。”說完這句話,塔拉斯把他帶到自己的輜重車前麵,他手下的哥薩克們就站在車子旁邊。“爬到大車底下去,躺在那兒別動;弟兄們,你們可別把這個猶太人放走了。”
吩咐完了,他就出發到廣場上去,因為全部群眾早已聚集在那邊了。頃刻間,大家都放下裝備船隻的活兒,離開了河岸,因為現在麵臨的是陸上的遠征,而不是海上的遠征,需要的不是船艇和哥薩克的貨船,而是大車和馬匹。瑰在不論年老的和年輕的,大家都想出發遠征;大家聽從所有的首領們、支營隊長們和團長的勸告,憑著查波羅什全軍的意誌,決定直撲波蘭,為一切惡行以及對信仰和哥薩克光榮所加的淩辱複仇,掠奪城市的財物,放火焚燒村莊和莊稼,在整個草原上揚名遇逸。大家立刻係緊腰帶,拿起武器。團長精神抖擻,顯得好象是拔高了整整一俄尺似的。他已經不是那個小心翼翼地執行自由人民的輕狂願望的人了;他是一個擁有無限權力的統治者。他是一個隻知道發號施令的暴君。當他象一個並非初次執行深思熟慮的計劃的老於經驗的人一樣,一點也不聲嘶力竭,也不張惶失措,卻用抑揚頓挫的聲調,輕聲地頒布命令的時候,所有的任性而耽於放蕩的騎士們都整隊肅立,恭敬地低著頭,不敢抬起眼睛來。
“大家檢查一下,好好地檢查一下!”他這樣說。“把輜重車和樹脂桶歸理歸理好,試試武器。隨身別帶許多衣服:每人帶一件襯衣,商條燈籠褲,另外再帶一罐穀粉粥和搗碎的玉蜀黍就夠啦誰都不準再多帶什麼!至於食用品,凡是必需的,都載在輜重車上了。每人要有兩匹馬。還得準備好四百頭牛,因為遇到淺灘和泥濘的地方需要用它們。最要緊的是要維持秩序,老鄉們。我知道你們中間有一些這樣的人,隻要上帝讓他們有機會擄獲一點東西,他們馬上就要去撕破絞羅綢緞和貴重的天鵝絨給自己做裹腳布。戒除這種鬼習慣吧,丟掉裙子一類東西,隻準拿武器,如果遇到有好的話;還有金幣和銀市,因為這些是用途很廣的東西,隨便做什麼事情都少不了它們。我要預先對你們說明,老鄉們:誰要是在行軍中喝醉了酒,是不會對他舉行審判的。我要命令把他象條狗似的縛在輜重車上拖著走,不管他是什麼人,就算他是全軍中最勇敢的哥薩克也要嚴辦。他將象條狗似的被當場槍斃,屍體也不埋葬,就扔給野鳥去啄食,因為酒鬼在行軍中是不配受到基督教的葬禮的。年輕人,你們隨便做什麼事情都要聽老年人的話!要是中了槍彈,腦袋上或者別的什麼地方受了刀傷,這種區區小事用不著大驚小怪。把一包火藥放在酒杯裏摻和起來,一口氣喝到肚裏,就。沒事了就連熱病也不會發一場的;傷口要是不太大,隻須抓一塊土,吐點唾沫在手掌上,揉在一起,塗到傷口上,傷口就結起來了。好啦,去幹正經的吧,去吧,年輕人,不慌不忙地去於正經的吧!”
團長這樣說了,他的話剛一落音,所有的哥薩克們立刻都動手於起來了。整個謝奇蘇醒過來了,隨便走到什麼地方都找不到一個醉漢,仿佛哥薩克中間從來沒有這種人似的。有些人在修理車輪的環箍,給大車更換新軸;有些人把糧袋運到輜重車上,又把武器堆放到另外幾輛車上;有些人趕著馬和牛,四麵八方響起了。馬蹄聲,試槍聲,馬刀鏘鏘聲,牛叫聲,車輛轉動的轔轔聲,談話聲,響亮的喊聲,趕馬的聲音。不久哥薩克的隊伍就老遠老遠的綿延到整個原野上去了,要是有人想從隊伍的前方跑到它的後方,得跑上許久才能夠跑到。在一所木遺的小教堂裏,一個牧師正在舉行禱告儀式,給大家灑聖水;大家吻了十字架。當隊伍移動,從謝奇向前開拔的時候,所有的查波羅什人都回過頭來向後麵張望。
“再見,我們的母親!”大家兒乎都異口同聲他說,“願上帝保佑你避免一切不幸!”
騎馬走過近郊的時候,塔拉斯·布爾巴看見他的猶太人已經擺了一個張著帳篷的貨攤,出賣火石、撚鑿、火藥和種種路上需要的軍用藥品:甚至還有圓弧形麵包和長麵包。“猶太人真是怎樣的鬼啊!”塔拉斯心裏想,騎馬走到他跟前,說:
“傻瓜,你坐在這兒幹嗎?你想叫人把你象麻雀似的一槍打死嗎?”
作為回答,楊凱爾向他身邊靠近些,雙手打著手勢,好象要告訴他什麼秘密似的,說:
“隻求老爺別作聲,別對任何人說:在哥薩克的輜重車中間有一輛是我的:車上運載著哥薩克所需要的各種物件,我在路上要供應大家種種食品,那低廉的定價是任何一個猶太人都還沒有標出過的。真是這樣;真是這樣。”
塔拉斯·布爾巴聳了聳肩,驚歎著猶太人的機靈的天性,向隊伍馳去了。
5
不久,波蘭的西南部一帶全被恐怖所籠罩了。到處傳說著,“查波羅什人!……查波羅什人來了!……”能夠逃的,都逃掉了。按照那個雜亂無章、極端散漫的時代的風氣,大家都騷動起來,四散逃亡了;那時候人們既不設立要塞,也不建築城堡,卻隻是馬馬虎虎蓋一所茅屋暫時住下,因為他們想:“不要為房子花費許多精力和錢財,反正勒靶人一旦前來侵襲,就要把房子鏟除淨光的。”大家慌作一團:有人把牛和犁換了馬和槍,加入了軍隊;有人趕著牲口,帶走一切可以帶走的東西,躲了起來。有時在路上可以遇到一些人,用武裝的手去接待客人,但更多的是聞風先逃的人。大家都知道,這一群以查波羅什軍聞名的人是很難對付的,這個軍隊平時雖然放縱不羈,雜亂無章,在戰時卻又保持著迸退有序的嚴密紀律。騎兵前進著,不使馬負重過多,也不使它們激怒,步兵跟在輜重車後麵穩重地走著,整個隊伍夜行晝伏,專門選擇一些荒野,漫無人煙的地區和當時還很不少的森林地帶兼程前進。偵察兵和通訊員被派到前方去,探索和偵察前麵是什麼地方,有些什麼目標,情況如何。並且常常在那些絕對想不到會遇見他們的地方,他們忽然出現了--接著就殺了個雞犬不留。戰火包圍了村莊;那些沒有跟著軍隊一塊兒牽走的牲口和馬匹被當場殺死了。似乎他們大吃大喝的時候倒比進軍的時候多。想起查波羅什人到處留下的半野蠻時代殘暴肆虐的可怕的跡象,到現在還使人覺得毛骨悚然。嬰孩被殘殺,婦人被割掉乳房,捉住了男人,從腳跟直到膝蓋犯他的皮剝下來,然後再釋放他,總之,哥薩克們是加倍地償還了宿債。有一個修道院的主教聽說兵臨境內,就派了兩個修道僧去告訴他們,他們不應該這樣胡作非為;說是在查波羅什人和政府之間訂有協議;又說他們破壞了自己對國王所負的義務,同時也就是破壞了一切國民的權利。
“你回去替我和全體查波羅什人告訴你們的主教,”團長說道,“叫他用不著擔心。哥薩克們還隻是剛剛點著了火,開始抽煙鬥呢。”
不久,莊嚴的修道院就被猛烈的火焰包圍住了,巨大的峨特式的窗戶在火浪中間淒涼地閃動著。一群群逃跑的修道僧、猶太人和婦女,一下子擠滿了那些還能對守備隊和保衛團寄托一點希望的城鎮。政府有時派出的幾小隊遲到的援軍,不是找不到他們,就是先膽怯了,初次相遇就向後轉,騎著悍馬逃跑了。有時也會有許多在曆次戰爭中獲勝的皇軍司令官,決心把自己的兵力聯合起來,以便對抗查波羅什人。這麼一來,兩個年輕的哥薩克就更有機會試試自己的力量了,他們哥兒倆一向憎惡掠奪、貪欲和軟弱的敵人,燃燒著一種欲望,要在老夥伴麵前顯顯本領,跟騎在高頭大馬上耀武揚威、寬鬥篷的翻起的袖子隨風飄拂的那些大膽而傲慢的波蘭人捉對兒較量較量高下。實戰的訓練是很有趣的。他們奪得了許多馬具,貴重的馬刀和步槍。在一個月當中,初生羽毛的雛鳥就長成了,完全變樣了,現在他們是兩個男子漢了。他們的容貌以前還顯出一種青春的柔和,現在卻是嚴峻而堅強的了。老塔拉斯很高興看到他的兩個兒子成為第一流的人物。奧斯達普似乎是命裏注定要走戰爭的道路,生來便容易占有指揮作戰腦高深知識。他隨便遇到什麼事情都從來沒有張惶失措或是狼狽過,抱著一種對於二十二歲的人說來幾乎是不自然的冷靜態度,在轉瞬之間就能夠測知事情的全部危險性和全部形勢,馬上就能想出辦法來避開這個危險,但避開危險也隻是為了以後更有把握地戰勝它。他的行動現在開始顯露出一種受過考驗的堅信精神,並且由此看出他將來很有可能成為一員名將。他的身體非常壯健,他的騎士性格已經獲得了獅子般的無畏的力量。
“噢!這家夥將來會成為一個出色的聯隊長!”老塔拉斯說,“真的,他會成為一個出色的聯隊長,並且還是這樣的一個聯隊長,連我這個老子都要自歎不如!”
安德烈完全沉浸在槍彈和刀劍的迷人的音樂裏了。他不懂得預先思考、估計或者測量自己和別人的力量。他在交戰中體會到瘋狂般的快樂和陶醉,當腦袋發熱,一切東西在他眼前起伏和問動,人頭飛滾,馬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上,他象個醉漢,在子彈的嘯聲中,刀光的閃耀中和自己的激情中,遇人便殺而聽不見被殺的人的悲鳴,一直向前飛馳的時候,他覺得象過節一般歡快。老塔拉斯看到安德烈僅僅被一陣迫切的衝動所鞭策,就能幹出冷靜而有理智的人決不敢於的事,僅靠瘋狂的襲擊就能實現老戰士們不能不驚歎的奇跡,這時候他不止一次表示了驚歎折服。老塔拉斯感到很驚奇,說道:
“他也是一個好戰士!敵人可別把他捉住才好!--他不象奧斯達普,但他也是一個好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