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寄生(2 / 3)

“偷結良緣越禁關,留傳惡名憂情斷。”蒸中納言甚覺對她不住,便無可奈何地答道:

“人疑關河水麵淺,不絕深淵底下流。”即便是“深”,尚不能安靠,更何況說“水麵淺”呢!這侍女越發難過了。他打開邊門,軟聲說道:“我近來夜不能寐,覺得長夜難捱,思量人生之事,不覺悲苦至極。因此心中很不寧靜,我隻想到你房中看看那遊弋飄蕩的天空,並不是效仿風流人物。”如此推諉一番,便出門而去了。他不愛對女子說柔情蜜意的話,然而她們仍不視他為無情之人,這或許是他俊俏風流,吸引人的緣故吧。他們即使偶爾能聽聽他的聲音,看看他的容貌,亦就滿足了。或是因此緣故吧,許多女子為了逐這可憐的心願,而寧願屈身到三條宮耶夫為已做僧尼的三公主當侍女。隨之不同的身份,亦就生出不同哀婉的故事。

匈親王於晝間細看六女公子容顏,甚覺豔美,對她越發深愛了。六女公子生得玲瓏剔透,婀娜多姿,那披肩秀發,冰雪肌膚,耀眼生輝,見者無不為之動容。總之,全身無一處瑕疵,譽為‘準人”實不為過。芳齡有約二十一二,正位青春鼎盛,故發育完全,身體豐盈圓潤,正似怒放的花朵。父親悉心調教,關懷備至,故品性亦甚高潔。難怪父母視若掌上明珠。但就嬌媚與溫柔而論,卻不及二條院那位二女公子,六女公子與親王麵晤時,雖亦害羞,但並不一味垂眉低首,處處顯露出才藝雙全與敏達幹練。她那些侍女、女童,無不容顏出眾,穿戴獨具匠心,其美觀令人驚異。此次婚儀,其隆盛勝過了雲居雁的大女公子入宮當太子妃,或許是為了顯示旬親王的聲望與自己的姿色之故吧。

這以後,匈親王不能隨意前往二條院。因身份高貴之故,晝間隻能於六條院南部昔日慣居之地度日,不便隨意出門。夜間要伴隨六女公子而不能赴二條院。故而二女公子時常望眼欲穿,亦不見其來。她想:“這本乃預料中事,但想不到斷絕如此迅捷。能怪誰呢?隻怪當初主意不堅,高攀了貴人。”萬般思量,隻覺當時草率出走山莊,實乃南柯一夢,今已悔之不及,不勝悲傷。又想:“如此苦待,倒不如尋個機會,返還宇治,雖不與他斷絕,但亦可暫慰我苦衷嗬!隻要不與之結怨,便無紡大礙。”她思慮再三,終於鼓起勇氣,誠懇地給黃中納言寫了一封信,信中道:“前日有勞為亡父舉辦法事,阿閻梨已詳述於我,若你忘卻舊情,不誠摯追念,其在天之靈將何等孤寂!受你恩惠,不勝感激。倘遇機緣,定當麵謝。”寫於陸奧紙上,字娟秀,不拘格式,隨意直書。然亦清秀可愛。童中納言為已故八親王三周年忌辰大做功德之事,二女公子甚感欣慰,向他由衷致謝。雖隻言片語,卻情真意摯。二女公子對意中納言來信作複,向來顧慮重重,不敢暢懷傾述。此次卻親為致書,並且提及“麵謝”,袁中納言看罷如受其恩寵,心情為之振奮。他推想定是旬親王貪新棄舊,使二女公子孤寂難耐,對她甚為憐憫。此信雖言詞直率,全無風趣,餐中納言卻再三細閱,推敲思量,不忍釋手。他複信說道:“來信拜讀,一切均悉。前日親王三周年忌辰,小生以聖僧之虔誠,前往祭奠追念。小生知你意欲前往,竊以為此舉甚為不宜,便未曾奉告而獨自前往了,來書讚我‘不忘舊誼’未免對小生情緣不解,甚為張恨。餘容麵陳,惶恐拜複。”他將此信直率地寫於一張堅實的白紙上。

翌日向晚,由於意中納言思戀二女公子之情突然轉濃,便來到二條院,故今日打扮更為精心。他將衣服黛得香氣異常濃烈。那把慣用的丁香汁染的扇子輕握手中。全身華麗雅致,香氣芬芳無可言喻。二女公子亦時常憶起當年發生在宇治山莊的事情,那一夜竟如此離奇古怪,令人難以釋懷,那時她才真正了解到他的品性正派無邪。於是在她心中才出現了那個怪念頭:“即便草率嫁與此人,亦是不錯的。”她已不再是錯懂少兒,將那該死的句親王與之一比,倏覺天淵之別。但思昔日常與地隔物相會,甚覺歉然,深恐被他視作不解風情的女子。故而今日將其請人簾內,隻在簾前設一帷屏,自己坐於裏間稍遠處與他相談。意中納言恭敬地說道:“今雖非小姐特召,但幸蒙破例麵晤,欣喜倍至,當應即刻叩訪。但聽聞昨日親王來府,顧忌頗多,因而推延至今。承謝賜坐簾內,隻隔帷屏,想見小生多年癡情,終為你理解,真乃難得啊!”二女公子仍舊心慌惱羞,一時不知怎樣回答。好容易答道:“先父三周年忌辰,幸蒙代祭,感激不盡,若像往昔般掩埋於心,則連細微謝忱亦難報答,實甚歉愧,故而……”她說話時態度謙恭,聲音柔如玉綸之音。但其身體逐漸退縮,因而言語斷續不接,聲音隱隱約約。黃中納言焦急不堪,對她說道:“恕我冒昧,小姐與我相隔太遠了!我正想暢懷頌述,並聆聽指教呢。”二女公子亦覺相距太遠,便稍稍膝行而前。冀中納言聽其走近,心如免撞,臉紅耳熱,然片刻便鎮靜如常,佯裝若無其事。他想起句親王對二女公子如此薄情,便仗義指責,並又殷切安慰,好言相勸了一陣。二女公子雖滿懷怨恨,但認為家醜不可外揚,便緘口不語,隻向他表示“不怨處世難……”之意,用隻言片語合開話題,然後委婉懇求他帶她前往宇治。

黛中納言答道:“依我之見,此事實難效勞。你必須先據實地告知親王,征其指示,方為善舉。否則,稍有閃失,親王怪罪下來,小姐必難承受。親王一旦同意,則迎送諸等事情,小生自應全力擔負,豈敢怠慢!小生為人向來秉正無私,迥異尋常男子,親王對此最為深知。”他口上說得沒事,其實無時不悔恨自己為何將二女公子輕易讓與親王。他多想真如古歌所詠“但願時光能倒流”,而將二女公子娶回呀。他便將此意含蓄地吐露給二女公子,談說間,暮色已近。二女公子覺得如此久留他於帝內實乃不妥,便對他道:“罷了,今日我心緒煩亂,且待略微好轉,再謹聆指教吧。”說道便朝內室走去。章中納言萬分懊惱,急說道:“也罷,但小姐準備幾時動身去宇治呢?我可遣人除去路上蔓草,以免沾染邪氣。”他以此討好她。二女公子暫且止步,答道:“本月已過大半,延至下月初吧。隻須微行前往,不必鄭重地求人準許。”黃中納言聞其聲音,甚覺清脆悅耳,便更熱烈地回憶往事,沉溺其中了。

他熾火上升,實難忍耐。竟探身進入簾內,將二女公子的衣袖扯住。二女公子想道:“原來他居心叵測,真厭惡啊!”她一言不發,隻是本能地往後退縮。蒸君則拉著她的衣袖,順勢將剩在帝外的半個身子也挪進簾內,並且毫無顧忌地躺在她身邊,說道:“我還記得,小姐曾說‘沒人看見是無妨的’,我怕聽錯,便進來問一下,請不要避開我!你這態度多教人傷心啊!”說時滿含怨恨之情。她無意回答,隻覺荒唐恥辱,怒火攻心,差點暈厥。最後強行鎮靜下來,說道:“你真用心險惡啊!這成什麼樣子呢?你太卑鄙了!”她辱罵他,幾乎哭出來,董中納言覺得此話不無道理,頗感愧疚,但仍強行分辯:“此舉不會遭人責難。可記得當年曾有一夜與你如此對晤?當年你姐姐也應允我親近你而你卻視為無禮,你也太不識大體了。我無絲毫色情之心,你盡可放心。”他說時理直氣壯,頗有幾分冤枉受屈的樣子,隻因他近日時常追悔舊事,心動中痛苦不堪,便在二小姐麵前絮絮叨叨地吐露心跡,心中才稍得安慰,竟毫無離去的樣子。對此,她一籌莫展,隻覺得這種人比那素不相識的人更為可惡,難以對付,推吞聲飲泣,蒸中納言對她說道:“你太孩子氣了,何必呢?”他舉目凝視二女公子,那嬌美憐愛之態,無可言喻。其典雅含蓄,比之當年夜間所見更趨豐盈成熟。念起昔日主動將其讓與外麵人,以致今日如此魂牽夢繞,追悔莫及,怨氣難消,竟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二小姐身邊侍女見一男人鑽進簾來,不知何事,便急忙走過來瞧。見是黛中納言,知他是常來探望關懷的熟人。推想今日定有別事來訪,便佯裝不知,退到外麵去了。二女公子更感孤憐了。黃中納言對當年的失誤,痛悔不迭,心若翻江倒海,竟一時鎮靜不下來。然昔日一夜麵晤,尚且規矩無比,坐懷不亂,今日定不會越禮胡來。但此種事情,無須贅述。黃中納言深感此行徒然無益,不勝懊恨,若外人看了還有失體麵。思慮再三,終告辭而去。

袁中納吉已意亂情迷,隻道是深夜,哪知天早已破曉。他唯恐狼狽之相被人看到,遭來譏恥,心中煩亂不堪。這亦是為二女公子名譽著想。他聽聞二女公子身體不適是因懷孕而起,今日看來並非傳言,否則為何在身上束那條腰帶呢?餐中納言亦覺可憐,所以才不忍恣肆任為,他想:“這般懊喪悔恨,隻怨我屢失良機,未能抓住呀,然而有悖清理之事,我是不會幹的;況且憑一時衝動而偷得片刻歡樂,勢必提心吊膽,心無寧日。份請求歡,實在是勞神費力,亦為女方平添憂患。”然而他這種理智的想法終抑製不住本能的情感之火,二小姐的影子如影附髓,時刻浮於眼前,那優雅的舉止,風流嫻雅的麵影,使他神魂顛倒。他立誌非將她弄到手方能罷休,此心實甚叵測,但卻無法擺脫,因此一切事情皆拋置腦後了。他隻是想:“二女公子讓我陪她趕赴宇治,這正是機會呢。隻恐句親王那關不好過,況偷偷出走畢竟有失體麵,怎樣方可不受世人非議而又能冠冕堂皇地遂成心願呢?”他神不守舍地回到家中,恰茫躺下。

清晨晨境初開,他便慌忙不迭地寫信與二女公子。照例表麵是華麗.高雅的文章,附詩一首:

“懊恨空歸繁露道,秋客依舊似當年。”遭冷遇,使我‘不明事理杜多憂’。嗚呼,我已無言可陳。”二女公子極不願回複,又深恐失禮,引眾侍女詫怪,因此反複思量,最終是寥寥幾字打發了事:“來信拜悉。心緒木佳,未能詳複為歉。”蒸中納言折閱複信,韓覺言少情淡,大掃興致,隻一味癡迷地回想著她的麵影。想必二女公子今已通達人情世故,因此昨夜對黛中納言雖堅持痛斥,但也並不異常厭惡他,態度不卑不亢,從容文靜,婉轉溫和,終於東推西躲,巧妙地將其走。蒸中納言此刻回想她那嬌媚生恨模樣,既嫉恨,又傷感,愁悶不堪。他想:“此人較前更為優秀了。她有朝一日倘被旬親王遺棄,我倒願意接納她,即便不能公然結為夫妻,卻可暗中偷歡,況我本無伴侶,對她亦是真心,何伯之有?”他隻管幻想此等美夢,其用心真乃不良。表麵仁義正直,原是另有所圖啊。然男子之心原皆是可惡的,並非他特別。大女公子之死,令人悲囫難忍,但並不如此次這般痛苦,教人愁腸百結,悲恨交加,其苦非言語所能表達。他一聽見人道:“匈親王今日又來二條院了。”便幕然忘卻自己乃二女公子娘家的後援人,頓時醋意橫生,心若刀割。

旬親王久不曾回二條院,亦感過意不去,這日忽然回來,二女公子亦覺驚詫,幽怨頓生,但她覺得事已至此,故而對他仍溫存親熱,無絲毫疏遠之舉。她懇托黃中納言帶她回宇治山莊,他卻不作答。如此一想,便覺世態炎涼,天地之大,竟無容身之處,真是紅顏命薄啊。她打定主意:“我隻要‘命末消’,那便聽天由命吧!眼下且安然度日。”因此便溫柔和悅,專心專意招待旬親王,親王愈發神癡魂迷,隻得以百般溫愛來表達他的歉意。二女公子肚子已漸漸凸出,身上束著的那腰帶已膨大起來,樣子甚是可憐。對於懷孕的人,旬親王未曾細看過,甚感奇異。他久住嚴肅刻板的六條院,實覺礙手礙腳,一朝回到二條院自哪,但覺一切皆隨心所欲,甚是愜意。便向二女公子重演盟誓,千言萬語不盡。二女公子聽罷心想:“天下男子為討女子歡心,無一不是伶牙俐齒的。”便憶起昨夜那放縱妄為之人的模樣來。她想:“數年來認為此人舉止穩重,孰料一遇色情之事,也就原形畢露,忘乎所以了。照此看來,眼前這人,也未必可信呀!”但又覺得旬親王的話尚有些在理。她又想起黛中納言:“哎呀,趁勢闖入我簾內,實在是可惡之極!他言與我姐姐關係清白,實屬難得。然終須謹慎為好。”遂更為防範餐中納吉了。然今後句親王不在家期間,頗令人擔憂,可又難以啟齒。此次二女公子殷勤溫柔招待旬親王,遠勝於往日,親王心中愈發憐愛無比。忽聞二女公子衣服上有童中納言體香。因其體香奇異獨特,顯然非他莫屬。況這親王深諸男女情愛之事。因此心生疑慮,便盤問二女公子:“究竟是怎麼回事?”又默察她的氣色。二女公子原已委屈不堪,卻無言以答,心中隻是痛苦不已。旬親王心想:“此事我早已料到,他怎會不生此念呢?”越想越懊惱。二女公子先前也防到此事,昨夜已將所有衣服換掉。哪知這香氣竟然附著於身,好生奇怪。匈親王對她道:“香氣如此濃重,足見你與他已親密無間。”又說了許多不堪入耳之活。二女公子愈發有口難辨,惟覺無地自容。匈親王又道:“我這般深切關懷你,你卻‘我先遺忘人’。如此背叛丈夫,做出有失門風之舉,實乃下賤之人所為。我與你又不曾經年闊別,為何你竟移情別戀?這委實大出我之所料!”此外汙穢痛恨之言頗多,不再贅述。二女公子隻是默默流淚不已。旬親王越發妒恨,吟詩道:

“汝袖新染他人香,恨纏我身悵舊情。”被他如此辱罵,二女公子卻無言辯解,隻說道:“何來此事”!便和詩道:

“同券共枕結長誼,離散豈憑細微因?”

吟罷嚶嚶啜泣,那模樣越發楚楚動人,叫人憐愛萬分。匈親王想:“就因她這模樣,才勾起那人邪念。”更是嫉妒不堪,自己也禁不住落下淚來,倒真是個風流情種。這二女公子實甚清秀嬌媚,令人憐愛,即使犯了重大過失,也無人忍心冷待於她。故而不久,匈親王心中妒火便漸漸消失,且已寬恕她,倒以好言相慰了。

翌日,勾親王與二女公子舒暢睡至日上三畢,方始起床盥洗,吃早粥。匈親王時常出入那富麗堂皇的六條院邸,對由高麗、後土舶來的色彩繽紛的經羅綢緞早已司空見慣。如今看到自哪裝飾,雖極尋常,且侍女穿著亦儉樸,卻也清爽怡人。二女公子身著柔軟淡紫色衫,外罩暗紅麵子藍男子褂,甚是隨意。那姿態與全身簇新、雍容華貴的六女公子相比,竟然不相上下。其溫柔嫵媚之姿,自是令親王無限深愛,往常圓潤豐滿的麵龐,近日稍稍清減,愈發白嫩嬌豔,高貴雅致。這句親王早就不甚擔心:二女公子容貌出眾,倘外族男子有幸聞其聲,窺其貌,必心放前動,戀慕於她,遂常常佯裝毫不經意,暗中卻細心觀察。他時常尋查二女公子身邊的小櫥與小櫃,企望能找出些證據來。然而除了簡短的片言數紙外,總是一無所獲。他仍覺奇怪,常猜疑黛中納言與她的關係不止於此。因此今日發現這香氣而妒恨,亦屬情理之中。他想:’蒸中納言豐姿俊逸,但凡稍解風情的女子,必然一見鍾情,如何能斷然拒絕呢?且這兩人才貌般配,想必早已相互戀幕了。”不由更加傷心,怨恨,妒嫉。對二女公子無論如何是放不下心了,所以這一天閉門不出,隻寫了兩三封信送往六條院。幾個老年待女私下譏議道:“才分別多久,就如此急不可耐,哪來這多話呢!”

且說句親王一直籠居二條院,黃中納言聞知此事後,很為二女公子擔心。他懊喪地想:“真糊塗啊!此舉何等愚魯惡劣!我本是她娘家後援之人,怎可前生邪念呢?”想到此,便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推量旬親王無論怎樣寵幸六女公子,亦絕不會遺棄二女公子。故又替她暗自慶幸。他又記起她那些侍女的衣服已陳舊不堪,於是走到三公主那裏,問道:“母親這裏可有現成女裝?給我幾套,正有用處呢。”三公主答道:“那九月做法事用的白色服裝即將完成。但染色的眼下尚未置備。倘急用,便叫他們趕製吧。”冀中納言道:“無須母親費神,並非急用,隻須現成的即可。”遂命裁縫所的詩女拿出幾套現成女裝及幾件時髦褂子,又取了些純色統絹。為二女公子所用衣料是很講究的紅色研光絹,此外又添了許多白續,這全是袁中納言自己常備用的,同時,送上一條做女裙所用的腰帶,他在帶上係詩一首:

“心情羅帶附他人,何故纏懷徒訴恨?”囊中納言遣使將所辦衣物送交詩文大輔君。這年長侍女,深受二女公子垂青。使者轉述蒸中納言的話:“所奉衣物,係匆忙置辦,實不足觀,望受為處理。”而贈二女公子的衣料,盡量不顯眼地裝在盒子裏,但包裝卻甚精致。大輔君沒將所贈衣物拿與二女公子過目。隻因此種饋贈乃經常之事,眾人早日以為常,故不須謙讓推辭,因而大輔君處置此事亦就輕車熟路,不久便分送完畢。貼身侍女,服飾原本考究。而那下級侍女,此時穿上所賜白色央衫與平時的粗衣陋服比起來,雖不華麗,倒也清爽利索。

的確,對二女公子而言,能長久地關心照料她一切的,除了意君,恐再無他人!匈親王原也深寵二女公子,對其關照亦甚周全。然這位皇子長居深宮,養尊處優,不識世間疾苦,他又怎能注意到生活中的瑣屑之事呢?他度慣風花雪月的生活,玩花弄露尚怕濕指呢。與之比較,象董君那樣為鍾情之人而處處用心,一枝一葉皆照顧到,實甚難得。故而乳母等人時常譏諷旬親王:“要他照顧那是白費心思!”二女公子看到幾個女童衣衫襤褸,頗覺羞愧,不免私下自恨命苦:“住此華廈反倒寒橫丟醜了。”恰值六條院左大臣家豪華鋪排世人皆知,旬親王的隨從人見此盛狀,怎不見笑呢?因而二女公子更加愁悶,時常哀歎。餐中納言很會察言觀色,投其所好,放送些衣物,求其歡心,若對交情淺薄者,送這些瑣雜之物,定然失禮。但對二女公子而言,並非輕侮失禮,反倒有利。如送她奢華昂貴之物,定遭世人非議。素中納言顧慮及此,便隻送些現成衣服。隨後他又命人縫製了各式華麗衣服、禮服,連同許多續羅絹紗一並送去。這位中納言亦長於錦秀富貴中,但他心性驕矜,目空一切,是個出類超群之人,他養尊處優倒也不次於匈親王。然自目睹了已故八親王宇治山莊的衰敗光景後、大為震驚,始知失勢之人,前後生涯竟這般懸殊,委實可憐。於是由此及彼推想世間諸種情況,常常寄與深切的憐憫。此經驗真乃沉痛呀!

自此,意中納言力求驅除邪念,胸懷坦蕩地照料二女公子。然力難隨心,倍受相思之苦。故而寫與二女公子的信,比以往更加詳細動情,時時流露出難於忍受的相思。二女公子看了,自恨孽債纏身,驅之不去,哀歎不止。遂想:“若是素無往來之人,倒可罵他癡狂無賴。了斷此事。可他不同別人,相交已久,互相信賴。何能忽然決絕?如此反遭別人猜疑,而引出無數風波。我並非寡情薄義,不知感激他的誠摯與厚愛。但倘要我為此敞心開懷待他,我委實顧慮重重。唉,這怎生是好?”她思前想後,心迷意亂。如今,能與她訴說衷腸者,幾無一人,那幾個從宇治山鄉帶回的老侍女,雖一向熟悉,但除相敘往事,便無甚可談!更不說傾述衷腸。因而便激起了對已故姐姐的懷念。她想:“倘姐姐在世,他怎能起這種心呢?”念此,不勝悲傷。旬親王的薄幸固然可悲,但冀中納言的行為令她痛苦勞神。

黃中納言難耐相思之苦,便托故於某日暮色蒼茫之時到二條院拜問。二女公子知其來意,忙叫人送出坐墊,並傳言:“今日心緒欠佳,不便晤談,尚清諒解。”章中納言聽罷,好不傷懷,淚溢眼眶,又深恐被侍女見了有失風度,便竭力忍耐,勉強答道:“患病之時,陌路僧人尚可住於近旁呢。權‘當我為醫師,許我進簾來吧,如此傳言答話,豈不意趣全失。”眾侍女見他神情悲傷可憐,想起那夜闖入簾內之事,便對二女公子道:“如此招待,實乃怠慢了。”便放下正殿的簾子,恭請他進入守夜僧人所居廂屋內。二女公子心中十分惱恨,但侍女話已出口,隻得憂。已滿懷地稍稍膝行而前,與他相晤。二女公子話語不多,且聲音異常低微。餐中納言聽罷,驀然記起初染病疾的大女公子便是這般,甚覺不祥,悲傷頓湧,遂覺眼前漆黑。一時竟難吐片語。他痛恨二女公子離他太遠,便探手人簾,將帷屏推開稍許,順勢挪身進去。二女公子芳心大驚,但又奈何不得,隻好喚來貼身侍女少將君,顫聲說道:“我胸甚痛,替我按按。”黃中納言聽後,說道:“胸痛,且莫再按,那將愈發疼痛呢。”他長歎一聲,坐端了身體,他甚是討厭這詩女,擾他好事,心中異常焦躁不安。繼而又說道:“為何身體如此不濟?據懷孕之人說,起初身體確實不適,不久便會康複。可你如此長久不適,是何故?恐是你太過年輕,不堪擔憂吧。”二女公子不勝羞愧,低聲答道:“胸痛之病,由來已久。我姐亦患此病,據說患上此病便很難長命呢。”蒸中納言想起世間無人可“青鬆千年壽”,不由對她亦憂憐。便不顧身前詩女,將自昔以來對二女公子的戀慕之情傾述殆盡,但措詞文雅纖巧,其意含蓄,無一輕慢粗俗之語。旁人隻道是相慰之言,但二女公子卻能心領神會。故少將君聽了,覺得此人深可嘉許。

蒸中納言常常睹物思人,無時或忘大女公子,故對她說道:“我自小厭恨塵世,常願清心淡泊地了度此生。然恐是困線未盡,我雖屢受你姐冷遇,但對她卻情債難斷。因此,本有的道心亦逐漸消逝了。為慰衷情,排遣很鬱哀思,我亦想尋幾個女子,睹其姿容。然卻無一女子可令我傾心。經過苦思煎熬,我確認世上女子不能惹我動心了。因而倘有人視我為輕薄貪色之輩,我定覺萬般恥辱。今若對你有半點邪念,我當羞愧而死。然僅如晤談,常將所思之事全然奉告,企望能有所裨益,並且彼此解懷傾談,誰能追究其咎呢?我心素來端正秉直,天地可鑒,世間無人可挑瑕疵,你為何不信任我呢?”他滿腹怨言,喂雞含淚說了一通。二女公子軟語答道:“我怎不信任你呢,要不怎會不顧旁人猜忌而這般親切地招待你呢?多年來蒙你厚愛,多方照拂,我深感無以為謝。故一直將你看作信賴之人,要不怎麼會主動致信與你呢?”黃中納言道:“你何時主動過?我沒一點印象呀,你的話多讓人動心啊!大約為赴寧治山鄉,才寫信召喚我吧?這多有煩你信賴,我豈不有感激之理?”他仍滿懷怨恨。但因旁邊有人,不便任情傾泄。他凝眸遠眺窗外,但見喜色漸深,已近傍晚,夜央調脈,清晰可辨。庭中假山隻剩一團黑影,此外景色模糊難分。而帝內蒸中納言不管二女公子如何著急,仍是悄然不動地倚柱而坐。並低聲吟誦古歌“人世戀情原有限……”,繼而說道:“灼灼相思,已不堪忍耐,我恨不得立宏‘無音鄉’嗬。至少,在宇治山鄉,即便不特建寺院,亦當依故人顏麵繪影雕像,作為佛像,禮拜誦念,寄托衷情。”二女公子道:“你立此心願,令我感動!不過提起雕像,教人聯想起放入“洗手);;”代受罪過的偶像,反覺對不起亡姐了。至於畫像呢,世間一些畫師是看主人出手是否闊綽而定美醜的,所以也並不很放心。”餐中納言道:“好極!這雕匠與畫師,怎能造出我心中之像呢!傳聞近世有一雕匠,所雕佛像形神逼真,難辨真偽。但願有此等神工。”轉來繞去,總念念不忘大女公子。神色這般悲傷,顯見其情刻骨銘心。

二女公子對他甚為憐憫,將身子移近稍許,柔聲說道:“說起雕像,我倒想起一事,隻是羞於啟口。”她說時態度隨和親切了許多。意中納言心中甚喜,忙問道:“何事?盡管說吧!”同時將手伸進帷屏內,握住了她的手。二女公子甚覺厭惡,但又不敢聲張。因她正想法製止他,以便能與他解懷暢談。而且一旦聲張起來,近旁侍女看了說不定又會弄出許多絆聞來。因此佯裝無事,遂說道:“今夏京都不知從何處來了個多年生死不明的人,聲言要來探望我。我推想這個人同我定有關係,然又從未謀麵,見麵難免不回鈍。不久果然來了,一看,她竟酷似姐姐,令人驚詫,我覺得她甚是可親。你常說我有似姐姐,其實據侍女們說,我們雖是同胞姐妹,但相異之處頗多。這人與姐姐毫無幹係,然二人竟如此相似,教我無法分辨。”意中納言聽了,幾疑是夢。他說道:“一定有緣,才會如此酷似。但為何不曾聽說過呢?”二女公子歎道:“有何緣分,我亦不明白。父親在世時,時常擔心離世後,留下的女兒將孤苦無依,四外飄零。隻找一人,已使他操碎了心。倘再遭此種事情,被人盛傳開去,更將受人羞辱了。”素中納言從這話中約略推知:這個女子想是八親王私通婦人所生,但不知是在何外撫育長大的。那句說此女酷肖大女公子的話牽動了他的神經,便忙個迭地追問:“隻有這幾句話,使我不甚明了。你既然說了,就請詳告於我吧。”二女公子終覺難為情,不肯詳敘,隻是推托道:“你倘有心尋她,我可將住處告知於你。至於其它情況,我亦弄不清楚。說得太細,亦無甚趣味了,倒掃作興致。”意中納言道:“為尋愛人亡魂,即便海上仙山,亦當舍命赴之。我對此人雖無戀慕,但與其這樣朝思暮想,憂傷無限,還不如去尋得其蹤。倘能勝如你姐之雕像,便供奉她為宇治山鄉之本尊,有何不可?務望詳細指點才是。”

H女公子見她要求如此堅決,說道:“這如何是好呢?父親在世時尚不承認她,我卻多嘴繞舌,而將其泄露。但我隻是聽你說要找能工巧匠替姐雕像,我心感動,才不覺得說出這個人來。”遂告訴他:“此人長居於偏遠鄉間。她母親見其可憐,便督促她與我信函交往。我不便棄之不顧,亦時常複信於她。哪知她卻親自來訪我了。恐是燈光映襯之故吧,但見其人渾身周遭無不天然得體,其漂亮竟超出我的預料。她的母親正為她的前程而擔憂。若能蒙你照拂,將其供奉為宇治山鄉的本尊佛菩薩,真是她終身幸福呀。恐怕這隻是做夢吧。”袁中納言思忖:二女公子表麵雖說得親切,且有頭有尾,其實厭惡我哆喀,隻是設法打發我。因此他甚感不悅。然而一想到那酷似大女公子之人,又甚覺眷戀,亦隻得隱忍不發。遂又想:“她雖痛恨我那不應有的戀情,但卻未當眾羞辱我,可見她頗能體諒我呢。”念此,心情開朗了許多。此時已值深夜二女公子深恐在下人麵前失去體統,便趁黛君不在意時悄然退入內室。囊中納吉前後尋思,亦覺二女公子退避不無道理。然心潮激蕩,無法鎮靜;怨恨痛惜,交錯奔湧,攪得他方寸大亂,眼淚差點奔湧而出。但他深知:一切莽撞行為,於人於己皆不利,遂竭力忍耐,起身告辭而出,愁歎連聲,甚為淒慘。

他於途中尋思:“我隻管這般愁恨,將來怎生是好呢?真痛心啊!有何法既讓我稱心如意而又不遭世人譏評呢?”恐是對戀愛之道不甚熟悉之故吧,他總是無由地為自己又為他人思慮未可預料之事,常常通宵達旦。他想:“她說二人酷肖。但不知是否真實,總須親見一麵才好,那人母親身分低賤,且家勢衰微,想必求愛不難。但倘那人不如我意,反而麻煩了。”故而對這女子並不十分思慕。

蒸中納言困於心事,宇治八親王舊宅久未拜訪,似覺亡人麵影日漸模糊,不勝悲傷,便於九月末來到山莊。但見山中秋風蕭瑟,木葉凋落,一片慘淡。與這山莊相伴的,隻有那落葉秋風與宇治江水,難覓人蹤。到處顯出荒涼、破敗的景象。黃中納言一見便黯然傷悲。他召來老尼姑共君,她走至紙隔扇門口,立於深青色帷屏後,合道:“恕我不敬!隻因年長色衰,醜陋不堪,無顏見得人呢。”便隻隱身帷屏後,不出來。袁中納言答道:“我料想你孤苦伶什,寂寞無聊,你我相知甚深,故特來敘!日解憂。不覺間,又過了許多時光,真乃歲月飛度啊!”說時滿眼噙淚,並君更是淚如串珠。他繼而又說道:“回想起來,去歲此時,大小姐正為二小姐的終身大事操心忙碌,豈料她……,唉,真是悲傷時時有,秋風催人愁啊!當初大小姐擔心的事,果然出現了,聽聞二小姐與匈親王的婚姻確實不大美滿呢,細想起來,真是變化莫測啊!不過無論怎樣,隻要存活在世,總會否極泰來的。隻是大小姐懷此憂慮而死,我總覺對她不起。想來實甚悲痛。匈親王又娶了六女公子,這乃世間常有之事,他絕無疏遠二小姐之’乙。說來說去,最可悲的正是那個入土化魂的人!死,是在所難逃的,隻是先後不同而已,但死總是一件殘酷而悲傷的事。”說罷喚泣不已。

意中納言遣人請來阿閣梨,將舉辦大女公子周年忌辰的佛事托付與他。遂又對他說道:“但想,我時常來此,由於觸景生情,不免悲從中來,然則這是毫無益處的。因此想拆毀這山莊,依傍你那山寺建造一所佛殿。反正遲早要造,不如早日動工。”便將建造圖樣以及若幹佛堂、僧房等色畫出來,與之商談。阿閣梨大加稱讚,說此乃無量功德。冀中納言又道:“當年人親王建造寺院,好在佛事上做些功德。隻因念及他兩個女兒,所以才未能如願。而今是匈親王夫人的產業,我本不該隨意處置。然此地距河岸太近,過分顯露,莫如將其拆毀,代之以佛寺,另易地建造在屋,你覺如何?”阿閣梨道:“無論怎樣,此事皆乃慈善之舉。據說以前曾有一人,傷痛兒子死去,把屍體包好掛於頸上多年。後感化於佛法,便舍棄屍裹,潛心向佛,終人佛道。如今大人睹物思人,看到這山莊,便生悲傷,委實有礙修行。若能易為寺院,則對後世有勸修教化之功,理應早日動工,即刻召清風水博士,選定吉日動工。再特選幾名技高的工匠,督促指導。而其他諸多細節,則按照佛門定規布置即可。”黃中納言便將諸種事宜規定布置下來。遂召集附近領地人員,吩咐道:“此次工事,均須遵照阿閣梨指示。”此時,夜幕已降,隻得泊宿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