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早蕨(2 / 3)

餐中納言自己於二女公子喬遷前一日清晨來到宇治,照例被服侍於那客室裏休想。他獨自思忖:“倘大女公子尚在人世,定與我恩愛相敬至今,必趁先迎其入京。”竟曆曆憶起大女公子的音容舉止。又想道:“她雖未對我山盟海誓,但並無厭我之心,這般溫情有禮。僅因自己性情刁鑽古怪,以致遺愁留恨,不得長相廝守。”袁中納言思前慮後,頗覺悲哀。忽然記起此間紙隔扇上有一小洞,先前曾於此處偷窺,使移步近看。惟團裏間簾子遮掩,不能窺望。室內眾待女因懷念大女公子,皆正吞聲飲泣。二女公子更是淚如雨下,抽噎不止。她茫然若失地躺著,毫無心思慮及明日喬遷之事。餐中納言托侍女向其傳言:“數月未曾造訪,其間憂怨愁苦,實難言語,此日謹向小姐略陳一二,稍安寸心。萬望小姐節哀!冒昧求見,請勿拒我為幸。若否,我定如異鄉遊魂,痛苦難堪。”二女公子頗覺為難,答道:“我並非有意讓他傷心。惟因我心情惡劣,深恐神思錯亂,應對失禮,實甚擔心。”侍女們眾口不一勸說道:“恐傷大人好意。”於是在裏間紙隔扇旁側與之晤談。

囊中納言言談舉止,風度翩翩,令人望而自慚形穢。數日不見,越發英姿煥發,瀟灑倜儻,與眾人迥異。二女公子見之,頓時又憶起那片刻不忘的亡姐來,越發悲傷。黃中納言對她道:“我對令姐的懷念,一言難盡。惟此日乃喬遷之喜,自該忌諱。”便避談大女公子。接著說道:“即日不久,我將遷至小姐新居附近世人論及親近,有‘不避夜半與破曉’之諺。小姐若有用我時,請隨意吩咐,不必拘泥。我若尚存於世,定當竭誠相助。小姐意下如何?世間人心叵測,此言不會令小姐唐突吧?我委實不敢妄自斷言。”二女公子答道:“離此故居,我實在於心不忍。雖說你將遷往我新居附近,但此時我心緒雜亂,冒犯之處,還望見諒。”她說時情真意切,柔情萬種,儀態楚楚動人,與大女公子神似。囊中納言想道:“這全怪我當初優柔寡斷,錯失良機,致使此人為他人所得。”縱然後悔萬千,然已遲矣。便閉口不提那夜之事,佯裝早已遺忘,泰然處之。

堂前幾樹紅梅,芳香彌醇,顏色豔麗,甚為可愛。黃營也不忍即刻離去,頻頻啼唯。何況兩人談話時對“春猶昔日春”的愁歎,此刻淒切異常。春風入室,梅花馨香與貴客在香雖非柑橘之香,然亦可令人追念往昔。二女公子憶起姐姐在世時,為打發寂寞淒苦之日,安慰憂傷無奈之心,常常隨姐賞玩紅梅。睹景思人,實乃不堪追慕。遂吟詩道:

“山風淒厲愁煞人,香豔依故未見君。”吟聲隱約,詞句斷續。蒸中納言甚覺親切,當即奉答一絕:

“曾傍嬌梅客依舊,隻愁植根我身外。”不禁淚眼盈盈。但一想到此行目的,遂做出若無其事之姿,悄悄拭淚。催告道:“尚待遷京之後,另行造訪,再作效勞。”言罷起身辭別。

意中納言傳令眾侍女為二女公子遷居之事籌備。又派那個髯須滿麵的值宿人等留守山莊,並命凡鄰近宇治山莊,且於自己莊園謀生的人須常來山莊照料。將餘下的一切大小事務皆安排得分外詳盡周至。老侍女兵君曾道:“我侍候兩位小姐時至今日,不期如此長壽,委實令人厭惡!務請眾人權當我已死去。”並君看破紅塵,已削發為尼。冀中納言懇求再三,定要與她相見。且覺其可憐,便與她親切敘舊,後來感慨道:“今後我還常來此處,恐無人可以談心,你能不嫌棄山莊,實乃好事,令我喜不自禁。”話不曾完,已潸然淚下。並君答道:“長命如‘越恨越繁榮’,實在惱人。大小姐早我而去,留我這朽身於世,塵世之事何等擾人。而我的罪孽,又何等深重啊!”便將滿腹騷怨訴之於黛中納言。但黛中納言隻是好言慰藉。並君雖已年老,但風韻猶存。且削發後額際變樣,平添一絲嫵媚,另顯一種優雅。蒸中納言不禁悼念起大女公子,設想當初若是其出家,或許不會如此早逝。雖為尼姑,也可一起談佛論道,長廂廝守。他多方尋思,竟覺這老尼子也讓人生出羨慕,遂拉開帷屏,與之細細敘談,並君的言談舉止也自然悅人,足見你昔年高貴身份,遺跡亦不比一般。她甚是愁苦地對蒸中納言賦詩道:

“老淚不幹如)11水,惟念投身隨君去。殘生何須苦貪戀,悲淒更添恥無極。”囊中納言對她言道:“舍身赴死,並非超脫,此罪孽更為深重。自然而死或許可到極樂淨土,但舍身自殺則沉入地獄深層,何苦呢!若能俗得世間萬事皆空才好。”便和詩一首:

“淚流縱如流水,任妝身死隨嬌君。朝朝苦思念斯人,綿綿悲愁無絕期。此恨何時方是盡頭呢t,”他的悲傷無窮無盡,此時也無心返京,悵然若失地敢於沉思。不覺天色已晚,倘若肆意在此歇宿,又恐旬親王猜疑而自討沒趣。於是動身返京。

秀君剛走,並君便將餐中納言的思慮傳於二女公子,心緒愈發悲哀難耐。侍女們則個個歡天喜地,心情激動,忙於縫製衣飾。幾個年老的侍女也似乎忘卻自身醜容,刻意裝扮。如此一來,並君更顯作碎了。她便賦詩訴愁:

“眾皆盛妝赴帝都,惟餘淚濕沾衣襟。”二女公子心有觸動,答道:

“身如浮萍風飄絮,淚滿襟袖何異君?此次赴京,自知並非久留。若有變故,當立時還鄉,永不舍棄此居。則你我尚有相見之時。但想到即將離你而去,讓你在此孤苦度日,我甚感難舍。你雖委身佛門,也不必深居簡出;閑暇之餘,還望稍念著我,請多多來京。”此番話情意綿綿。還將大女公子生前常用而又可作紀念的器物,皆留於山莊,便於井君使用。二女公子又對她道:“我見對姐姐的深切懷念甚於他人,可知你們二人前世因緣極為濃厚,便覺你親切倍增。”並君聞聽此言,愈發眷戀不舍,競如孩童般號啕大哭,不可抑製,一任淚如泉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