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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對拉斯科利尼科夫來說,一個奇怪的時期開始了:好像一片大霧突然降落到他的麵前,把他禁錮在毫無出路的、痛苦的孤獨之中。已經過了很久以後,回想起這段時間,他才恍然大悟,有時他的思想仿佛變得糊裏糊塗,就這樣一直持續下去,直到發生最後的災難,不過這中間也偶爾有明白的時候。他完全確信,當時在許多事情上他都犯了錯誤,譬如,對某些事件的期限和時間,就是如此。至少他後來回憶、並竭力想弄清回想起來的那些事情的時候,根據從旁人那裏得到的材料,他知道了許多關於自己的情況。譬如,他曾經把一件事情和另一件事情混淆起來;把另一件事情看作僅僅存在於他想象中的某一事件的後果。有時病態的痛苦的擔心完全支配了他,這種擔心甚至會轉變為驚慌失措的恐懼。不過他也記得,往往有這樣的幾分鍾,幾個小時,甚至也許是幾天,支配著他的是一種與以前的恐懼恰恰相反的漠然態度,——很像有些垂死的人那種病態的冷漠。總之,在這最後幾天,他似乎有意竭力避免完全弄清自己的處境;有些迫切需要立刻得到解釋的事實尤其使他感到苦惱不堪;如果能擺脫某些憂慮,能夠回避它們,他將會感到多麼高興啊,然而處在他的地位上,忘記這些讓他擔心的事,就不可避免地有遭到完全毀滅的危險。

特別讓他擔心的是斯維德裏蓋洛夫:甚至可以說,他似乎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斯維德裏蓋洛夫身上了。自從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咽氣的時候,斯維德裏蓋洛夫在索尼婭家過於明顯地說了那些對他具有過於嚴重的威脅性的話,他平常的思路仿佛一下子給打亂了。然而,盡管這個新的事實使他感到異常不安,不知為什麼,他卻不急於弄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有時他突然發覺自己到了城市裏某個遠離市中心區的僻靜地方,獨自坐在一家下等小飯館裏一張桌子旁邊,陷入沉思,幾乎記不起他是怎麼來到這裏的,卻突然會想起斯維德裏蓋洛夫來:他突然十分清楚而又擔心地意識到,需要盡快和這個人達成協議,可能的話,要徹底結束這件事。有一次他來到城外某處,甚至想象,他是在這兒等著斯維德裏蓋洛夫,他們已經約好,要在這裏會麵。還有一次,他睡在某處灌木叢裏的地上,黎明前醒來,幾乎記不得是怎麼來到這裏的了。不過在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死後的這兩三天裏,他已經有兩次碰到過斯維德裏蓋洛夫,每次幾乎都是在索尼婭家裏,他去那裏並沒有什麼目的,而且幾乎總是隻逗留一會兒工夫。他們總是簡短地交談幾句,一次也沒談到過那個重要問題,似乎他們之間自然而然地達成了協議,暫時不談這個問題。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的屍體還停放在棺材裏。斯維德裏蓋洛夫在料理喪事,忙忙碌碌。索尼婭也很忙。最近一次見麵的時候,斯維德裏蓋洛夫對拉斯科利尼科夫說,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的孩子們的事情,他已經辦妥了,而且辦得很順利;說是他通過某些關係,找到了這樣幾個人,在他們的幫助下,可以立刻把三個孤兒都安置到對他們非常合適的孤兒院裏;還說,為他們存的那筆錢對安置他們大有幫助,因為安置有錢的孤兒,比安置貧苦的孤兒要容易得多。他還談到了索尼婭,答應這幾天內,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去拉斯科利尼科夫那裏,還提到“想要向他請教;有些事情很需要和他談談……”這些話是在穿堂裏、樓梯附近說的。斯維德裏蓋洛夫凝神注視著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眼睛,沉默了一會兒以後,突然壓低了聲音問:

“您這是怎麼了,羅季昂·羅曼內奇,您好像心神不定,精神恍惚?真的!您在聽,也在看,可是好像什麼也不理解。您要振作起來。咱們談談吧,隻可惜事情太多,有別人的事,也有自己的……唉,羅季昂·羅曼內奇,”他突然補上一句:

“人人都需要空氣,空氣,空氣……首先需要空氣!”

他突然閃開,讓上樓來的神甫和教堂執事過去。他們是來追薦亡魂的。照斯維德裏蓋洛夫吩咐的,每天要按時追薦兩次。斯維德裏蓋洛夫徑自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稍站了一會兒,想了想,然後跟著神甫走進索尼婭的住房。

他在門口站住了。追薦儀式已經開始,肅靜、莊嚴而又悲哀。從兒時起,一想到死,感覺到死亡確實存在,他總是感到很難過,神秘,可怕;而且已經有很久沒聽到過追薦亡魂了。而且這兒還有一種非常可怕、令人驚惶不安的氣氛。他望著孩子們:他們都脆在棺材前,波列奇卡在哭。索尼婭跪在他們後麵,輕輕地祈禱,好像是膽怯地低聲啜泣。“這幾天她沒朝我看過一眼,也沒跟我說過一句話,”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想。太陽明晃晃地照耀著這間屋子;香爐裏的煙嫋嫋升起;神甫在念“上帝啊,讓她安息吧。”拉斯科利尼科夫一直站到追薦儀式結束。神甫祝福和告辭的時候,有點兒奇怪地朝四下裏望了望。追薦儀式結束後,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索尼婭跟前。她突然握住他的雙手,把頭靠到他的肩上。這親昵的姿態甚至使拉斯科利尼科夫吃了一驚,感到困惑不解;甚至覺得奇怪:這是怎麼了?對他毫不厭惡,毫無反感,她的手一點兒也不發抖!這是一種極端自卑的表現。至少他是這樣理解的。索尼婭什麼也沒說。拉斯科利尼科夫握了握她的手,就走了出去。他感到非常痛苦。如果這時能隨便躲到哪裏去,隻有他孤單單的一個人,哪怕終生如此,他也認為自己是幸福的。然而問題在於:最近一個時期,盡管他幾乎總是一個人,卻怎麼也不能感覺到他確實是形單影隻,孑然一身。有時他到城外去,走到一條大路上,有一次他甚至走進一片小樹林裏;但地方越僻靜,他就越發強烈地意識到,似乎有人就站在他身旁,讓他感到惶恐不安,倒不是覺得可怕,然而不知怎的,讓他感到十分苦惱,於是他趕快回到城裏,混雜在人群中間,走進小飯館、小酒店,到舊貨市場或幹草廣場去。在這些地方似乎反而會覺得輕鬆些,甚至也更孤獨些。一天傍晚,一家小酒館裏有人在唱歌,他在那裏坐了整整一個鍾頭,聽人唱歌,記得,當時他甚至覺得十分愉快。可是最後他又突然感到不安了;仿佛良心的譴責突然又讓他痛苦起來:“瞧,我坐在這兒聽唱歌呢,可難道這是我應該做的嗎!”他似乎這樣想。不過他立刻猜到,並不僅僅是這一點使他感到不安;有一件要求立刻解決的事情,然而這件事既無法理解,也不能用語言表達出來。一切都糾纏在一起,亂作一團。

“不,最好還是鬥爭!最好是波爾菲裏再來……或者斯維德裏蓋洛夫……但願趕快再來一個什麼挑戰,或者有人攻擊……是的!是的!”他想。他走出小酒館,幾乎奔跑起來。一想到杜尼婭和母親,不知為什麼他突然仿佛感到心驚膽戰,說不出的恐懼。這天夜裏,黎明前他在克列斯托夫島上的灌木叢裏醒來了,他在發燒,渾身發抖;他走回家去,清晨才回到家裏。睡了幾個鍾頭以後,燒退了,但是醒來的時候已經很遲:下午兩點了。

他想起這天是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安葬的日子,他沒去參加,為此感到高興。娜斯塔西婭給他送來了吃的;他津津有味地吃著,喝著,胃口好極了,幾乎是貪婪地把送來的東西一掃而光。他的頭腦清醒些了,心情也比最近三天來安寧些了。有一會兒,他甚至為先前那種突然而來的無以名狀的恐懼感到驚訝。房門開了,拉祖米欣走了進來。

“啊!在吃飯,可見病好了!”拉祖米欣說,端過一把椅子,挨著桌子,坐在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對麵。他心情焦急不安,也不設法掩飾這種心情。他說話時流露出明顯的煩惱神情,不過說得從容不迫,也沒有特別提高嗓音。可以認為,他心裏有個特別的、甚至是十分獨特的打算。“你聽我說,”他堅決地說,“對你的事,我一點兒也不感興趣,不過就我目前所看到的情況來說,我清清楚楚地看出,我什麼也不明白;請你別以為我是來盤問你。我才不呢!我不想問!就是你現在自己公開你的全部秘密,把什麼都告訴我,也許我連聽都不要聽,我會啐一口唾沫,轉身就走。我來找你,隻不過是想親自徹底弄個明白:第一,你是個瘋子,這是不是真的?你要知道,對你有一種堅定的看法(嗯,不管是什麼地方吧),認為你大概是個瘋子,或者很容易變成瘋子。我老實告訴你,我自己也非常同意這種看法;第二,根據你那些愚蠢的、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卑鄙的行為(無法解釋的)看來,是如此;第三,從你不久前對令堂和令妹的行為來看,也是如此。如果不是瘋子,隻有惡棍和壞蛋才會像你那樣對待她們;可見你是瘋子……”

“你見到她們已經很久了嗎?”

“剛剛見到她們。而你從那時候起就沒見過她們嗎?你去哪兒閑逛了,請你告訴我,我已經來找過你三次了。從昨天起,令堂就病得很厲害。她打算來看你;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不讓她來;她什麼話也不想聽,她說:‘如果說他有病,如果說他精神不正常,那麼母親不去照顧他,誰去照顧他呢?’我們和她一道來過這裏,因為我們不能丟下她一個人不管。一路上,直到你的房門口,我們一直勸她安靜下來。進到屋裏,你不在家;瞧,她就坐在這兒。坐了十分鍾,我們站在她身邊,一句話也不說。她站起來,說:‘既然他出去了,可見他身體是健康的,既然他把母親忘了,那麼做母親的站在門口,像乞求施舍一樣懇求他的愛,是不成體統的,也是可恥的。’回家以後,她就病倒了;現在在發燒,她說:‘現在我明白了,為了自己人,他倒是有時間的。’她認為,這個自己人就是索菲婭·謝苗諾芙娜,她是你的未婚妻,還是情婦,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剛才去找過索菲婭·謝苗諾芙娜,因為,老兄,我想把事情弄清楚,我到了那裏,一看:停著一口棺材,孩子們在哭。索菲婭·謝苗諾芙娜在給他們試穿孝服。你不在那裏。我看了看,道了歉,就走了,把這情況告訴了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這麼說,這一切全都是瞎猜,這兒根本沒有什麼自己人,可見,最正確的看法是,你發瘋了。可是,瞧,你坐在這兒狼吞虎咽地吃燉牛肉,就像三天沒吃飯似的。假定說,瘋子也吃東西,可是雖然你還沒跟我說過一句話,可是你……不是瘋子!對這一點,我可以起誓。首先,你不是瘋子。那麼我就不管你的事了,因為這兒準是有個什麼秘密,一件不能讓人知道的事;我可不想絞盡腦汁去猜測你的秘密。所以我隻是來罵你一頓,”說完他站了起來,“發泄一下,我知道現在該做什麼了!”

“現在你要做什麼?”

“現在我要做什麼,關你什麼事?”

“當心,你要喝酒去!”

“為什麼……這你是怎麼知道的?”

“哈,讓我猜著了!”

拉祖米欣沉默了一會兒。

“你一向是個很理智的人,你從來,從來就不是瘋子!”他突然激動地說。“這你說對了:我是要去喝酒!別了!”他說罷就走。

“大概是前天,我跟妹妹說起過你,拉祖米欣。”

“說我!對了……前天你能在哪兒見到過她?”拉祖米欣突然站住了,臉甚至有點兒發白。可以猜到,他的心在胸膛裏慢慢地、緊張地跳動起來。

“她到這兒來了,一個人來的,坐在這兒,和我說過話。”

“她!”

“是的,是她。”

“你說什麼了……我是想說,你說我什麼了?”

“我對她說,你是個好人,正直而且勤勞。至於你愛她,我可沒告訴她,因為這個她自己也知道。”

“她自己知道?”

“嗯,那還用說!不管我去哪裏,不管我出什麼事,你都要像神明一樣,和她們待在一起。我,可以這麼說吧,把她們托付給你了,拉祖米欣。我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我完全明白,你多麼愛她,而且對於你心地純潔,深信不疑。我也知道,她會愛你,甚至也許已經在愛著你了。現在你自己決定好了,你自己知道得最清楚,——你該不該去喝酒。”

“羅季卡……你要知道……嗯……唉,見鬼!可是你想上哪兒去?你瞧:如果這全都是秘密,那就算了!不過我……我一定會把這個秘密打聽出來……而且相信,這一定是什麼胡說八道,是一些可怕的荒唐念頭,而且這全都是你胡思亂想,自己想出來的。不過,你是個最好的好人!最好的好人!

……”

“我正想對你補充一句,可是你打斷了我的話,我要補充的就是,剛才你說不打聽這些秘密,這些不能讓人知道的事情,你的這個決定是很對的。暫時你先別管,請別勞神。到時候你會全知道的,確切地說,就是到必要的時候。昨天有個人對我說,人需要空氣,空氣,空氣!現在我想去他那裏,去弄清楚,這話是什麼意思。”

拉祖米欣站著,陷入沉思,心情激動,在考慮著什麼。

“這是個政治陰謀家!一定是!他正處於采取某一決定性步驟的前夕,——這是一定的!不可能不是這樣,而且……

而且杜尼婭知道……”他突然暗自想。

“這麼說,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常來看你,”他一字一頓地說,“你呢,要去會見一個人,這個人說,需要更多的空氣,空氣,而且……而且,這樣看來,這封信……也是從那兒來的了,”他仿佛自言自語地斷定。

“什麼信?”

“她收到了一封信,就是今天,這使她驚慌不安。很不安。甚至非常擔心。我跟她談你的事——她求我不要說。後來……後來她說,也許我們很快就會分手,隨後她又為了什麼事情熱烈地感謝我;隨後她就回到自己屋裏,把門鎖上了。”

“她收到了一封信?”拉斯科利尼科夫若有所思地又問了一聲。

“是啊,一封信;可是你不知道嗎?嗯哼。”

他們兩人都不說話了。

“再見,羅季昂。我,老兄……有一個時期……不過,再見,你要知道,有一個時期……嗯,再見!我也該走了。我不會去喝酒。現在用不著了……你胡說!”

他匆匆地走了;但是已經出去,已經幾乎隨手掩上了房門,卻又突然把門推開,望著旁邊什麼地方,說:

“順帶說一聲!你記得這件凶殺案嗎,嗯,就是這個波爾菲裏經辦的:謀殺那個老太婆的案子?嗯,要知道,凶手已經查明,他自己招認了,還提供了一切證據。這就是那兩個工人,那兩個油漆匠當中的一個,你想想看,還記得吧,在這兒我還為他們辯護過呢?你相信嗎,那幾個人——管院子和那兩個見證人上樓去的時候,他和他的同伴打打鬧鬧,在樓梯上哈哈大笑,這都是他為了轉移別人的視線,故意做出來的。這個狗崽子多麼狡猾,多麼鎮靜!讓人難以相信;可是他自己作了解釋,自己全都招認了!我上當了!有什麼呢,照我看,這隻不過是一個善於偽裝、善於隨機應變的天才,一個從法律觀點來看善於轉移視線的天才,——所以沒什麼好奇怪的!難道不可能有這樣的人嗎?至於他沒能堅持到底,終於招認了,這就讓我更加相信他的話了。更合乎情理嘛……

可是我,那時候我卻上當了!為了他們氣得發狂!”

“請你說說看,這一切你是怎麼知道的,對這件事你為什麼這麼感興趣?”拉斯科利尼科夫問,看得出來,他很焦急。

“這還用問!我為什麼感興趣!是你問我!……我是從波爾菲裏那裏知道的,也從別人那裏聽說過。不過從他那裏幾乎了解了一切情況。”

“從波爾菲裏那裏?”

“從波爾菲裏那裏。”

“他……他的意思呢?”拉斯科利尼科夫驚慌地問。

“關於這件事,他對我作了極好的解釋。按照他的方式,從心理學上作了解釋。”

“他作了解釋?他親自給你作了解釋?”

“親自,親自;再見!以後還要跟你談點兒事情,不過現在我還有事。以後再說……有一段時間,我以為……沒什麼;以後再說!……現在我幹嗎還要喝酒呢。不用酒,你已經把我灌醉了!我真的醉了,羅季卡!現在不用喝酒我就醉了,好,再見;我還會來的,很快就來。”

他走了。

“這,這是個政治陰謀家,一定是的,一定是!”拉祖米欣慢慢下樓去的時候,完全肯定地暗自斷定。“把妹妹也拉進去了;像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這樣的性格,這非常,非常可能。他們見過好幾次麵……要知道,她也對我暗示過。根據她的許多話……她的片言隻語……和暗示來看,這一切都隻能是這個意思!不然,對這些錯綜複雜、一團亂麻似的情況應作何解釋呢?嗯哼,我本來以為……噢,上帝啊,我怎麼會這樣想呢。是的,這是我一時糊塗,我對不起他!這是他當時在走廊上,在燈光下把我搞糊塗了。呸!我的想法多麼可惡、不可寬恕而且卑鄙啊!尼科爾卡招認了,他真是好樣的……以前的所有情況,現在全都清楚了!那時候他的病,他那些奇怪的行為,甚至以前,以前,還在大學裏的時候,他一向都是那麼陰鬱,那麼愁悶……不過現在這封信又是什麼意思?大概這也有什麼用意。這封信是誰來的?我懷疑……

嗯哼。不,我一定要把這一切都弄清楚。”

他回憶著,並細細考慮著有關杜涅奇卡的一切,他的心揪緊了。他拔腳就跑。

拉祖米欣剛走,拉斯科利尼科夫就站起來,轉身走向窗前,一下子走到這個角落,一下子又走到另一個角落,仿佛忘記了他這間小屋是那麼狹小,後來……又坐到了沙發上。他好像獲得了新生;再作鬥爭——那麼,出路就找到了!“是的,那麼,出路就找到了!不然,這一切積累在一起,毫無出路,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痛苦不堪,使人昏昏沉沉,糊裏糊塗。自從在波爾菲裏那裏看到米科爾卡演的那場戲,他就感到毫無出路,陷入了絕境。看了米科爾卡的演出以後,就在那天,在索尼婭家裏又發生了那樣的情景,那幕戲是由他導演的,可是演出的情況和結局都完全,完全不像他以前想象的那樣……他變得虛弱無力了,就是說,轉瞬間變得完全虛弱無力了!一下子!不是嗎,當時他曾同意索尼婭的意見,自己同意了,心裏同意了,認為心裏有這麼一件事,獨自一個人是無法活下去的!可是斯維德裏蓋洛夫呢?斯維德裏蓋洛夫是個謎……斯維德裏蓋洛夫攪得他心神不定,這是實情,不過在某種程度上,不該光從這方麵考慮。也許跟斯維德裏蓋洛夫也還要進行一場鬥爭。斯維德裏蓋洛夫也許是一條出路;不過波爾菲裏卻是另一回事。

“這麼說,波爾菲裏還親自向拉祖米欣作了解釋,從心理學上給他作了解釋!又把他那可惡的心理學搬出來了!波爾菲裏嗎?難道波爾菲裏會相信米科爾卡有罪?哪怕是有一分鍾相信?既然在米科爾卡到來之前,當時他和波爾菲裏之間曾經有過那樣的事,出現過那樣的情景,他們曾麵對麵地交談,而除了一種解釋,對這找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釋。(這幾天拉斯科利尼科夫頭腦裏有好多次閃現出、並且回想起會見波爾菲裏的情景的幾個片斷;回憶當時的全部情景是他受不了的。)當時他們之間說過那樣的一些話,做過那樣的一些動作和手勢,說話時使用過那樣的語調,而且達到了這樣的界限,在發生了這一切之後,米科爾卡(從他開始說第一句話,從他的第一個動作,波爾菲裏就已經把他看透了),米科爾卡可動搖不了他的基本信念。

“怎麼!連拉祖米欣也產生懷疑了!當時在走廊上,在燈光下發生的那幕情景不是沒有結果的。於是他跑去找波爾菲裏了……不過這家夥何必要這樣欺騙他呢?他讓拉祖米欣把視線轉移到米科爾卡身上去,究竟有什麼目的?因為他一定有什麼想法;這肯定有什麼意圖,不過是什麼意圖呢?不錯,從那天早上,已經過了很多時候了,——太多了,太多了,但關於波爾菲裏,卻毫無消息。看來,這當然更加不妙……”拉斯科利尼科夫拿起帽子,沉思了一會兒,從屋裏走了出去。在這段時間裏,這還是第一天他感覺到,至少他的思想是正常的。“得把跟斯維德裏蓋洛夫的事情了結掉,”他想,“而且無論如何也要了結掉,盡可能快一點兒:看來這一個也是等著我自己去找他”。在這一瞬間,從他疲憊不堪的心靈裏突然升起一股如此強烈的憎恨情緒,說不定他真會殺死兩個人當中的一個:斯維德裏蓋洛夫,或者是波爾菲裏。至少他覺得,即使不是現在,那麼以後他也會這麼做。“咱們等著瞧,咱們等著瞧吧,”他暗自反複地說。

可是他剛打開通穿堂的門,突然遇到了波爾菲裏本人。他進到屋裏來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呆呆地愣了一會兒。奇怪,波爾菲裏來找他,他並不覺得十分驚訝,幾乎不怕他。他隻是顫栗了一下,但很快,刹時間就作好了思想準備。“也許,這就是結局!不過他怎麼會像隻貓一樣悄悄地走近,我竟什麼也沒聽到呢?難道他在偷聽嗎?”

“沒想到有客人來吧,羅季昂·羅曼內奇,”波爾菲裏·彼特羅維奇笑著高聲說。“早就想順便來看看了,我打這兒路過,心想,為什麼不進去看看,坐上五分鍾呢。您要上哪兒去?我不耽誤您的時間。隻稍坐一會兒,抽支煙,如果您允許的話。”

“請坐,波爾菲裏·彼特羅維奇,請坐,”拉斯科利尼科夫請客人坐下,看樣子他很滿意,而且相當友好,如果他能看看自己,一定會對自己感到驚訝。圖窮匕見,去偽存真,一切馬上就要見分曉了!有時一個人遇到強盜,有半個小時會嚇得要命,可是當刀子架到他脖子上的時候,甚至會突然不害怕了。他正對著波爾菲裏坐下來,不眨眼地直瞅著他。波爾菲裏眯縫起眼,點著了煙。

“喂,說吧,說吧,”好像這樣的話就要從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心裏跳出來了。“喂,怎麼,怎麼,你怎麼不說啊?”

“要知道,所有這些香煙!”波爾菲裏·彼特羅維奇把煙抽著了,抽了幾口以後,終於說話了,“都是有害的,隻有害處,可我就是戒不掉!我常咳嗽,喉嚨裏發癢,呼吸困難。您要知道,我膽很小,前兩天去包醫生①那裏看病,每個病人他minimum②給檢查半個小時;他看著我,甚至大笑起來:他敲了敲,聽了聽,說,您不能抽煙;肺擴張了。唉,可是我怎麼能不抽呢?拿什麼來代替它?我不喝酒,這可真是毫無辦法,嘿——嘿——嘿,我不喝酒,真是糟糕透了!要知道,什麼都是相對的,羅季昂·羅曼內奇,什麼都是相對的!”

“他這是幹什麼,又在玩以前玩弄過的老把戲嗎,還是怎麼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心裏厭惡地想。他不由得想起不久前他們最後一次會見的情景,當時的感情又像波浪一般突然湧上他的心頭。

①指包特金醫生(一八三二——一八八九)。一八六五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那裏看過病。

②拉丁文,“最少”,“至少”之意。

“前天晚上我已經來找過您了;您不知道嗎?”波爾菲裏·彼特羅維奇接著說下去,同時在打量這間房子,“我走進屋裏,就是這間屋裏。也是像今天一樣,打附近路過,我想,去拜訪拜訪他吧。我來了,可是房門敞著;我朝四下裏看了看,等了一會兒,連您的女仆也沒告訴一聲,就出去了。您不鎖門?”

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臉色越來越陰沉了。波爾菲裏立刻猜到了他在想什麼。

“我是來解釋一下,親愛的羅季昂·羅曼內奇,我是來向您作解釋的!我應該,而且有責任向您解釋一下,”他微笑著繼續說,甚至用手掌輕輕拍了拍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膝蓋,但是幾乎就在同時,他臉上突然露出嚴肅、憂慮的神情;甚至仿佛蒙上了一層愁雲,這使拉斯科利尼科夫感到十分驚訝。他還從來沒見過,也從未想到,波爾菲裏的臉上會有這樣的表情。“最後一次見麵的時候,我們之間發生過一種奇怪的情景,羅季昂·羅曼內奇。大概,我們第一次會見的時候,也發生過這種奇怪的情景;不過當時……唉,現在已經是一次接著一次了!事情是這樣的:我也許很對不起您;這一點我感覺到了。我們是怎樣分手的呢,您記得嗎:您神經緊張,雙膝顫抖,我也神經緊張,雙膝顫抖。您要知道,當時我們之間甚至是劍拔弩張,缺乏君子風度。可我們畢竟都是君子;也就是說,無論如何,我們首先都是君子;這一點必須明白。您該記得,事情鬧到了什麼地步……甚至已經完全不成體統了。”

“他這是幹什麼,他把我當成了什麼人?”拉斯科利尼科夫驚訝地問自己,微微抬起頭,睜大了眼睛直瞅著波爾菲裏。

“我考慮過了,認為現在我們最好還是開誠布公,”波爾菲裏·彼特羅維奇接著說,微微仰起頭,低下眼睛,仿佛不願再以自己的目光讓自己以前的受害者感到困惑不解,似乎也不屑再使用以前使用的那些手法,不屑再玩弄以前玩弄過的那些詭計了,“是的,這樣的猜疑和這樣的爭吵是不能長久繼續下去的。當時米科爾卡使我們擺脫了困境,不然我真不知道我們之間會鬧到什麼地步。當時這個該死的小市民就坐在隔板後麵,——這您想象得到嗎?當然,這事現在您已經知道了;而且我也知道,後來他上您這兒來過;但是當時您猜測的事情卻是沒有的:當時我並沒派人去叫任何人,也沒布置過什麼。您會問,為什麼不布置?怎麼跟您講呢:當時這一切似乎使我自己也大吃一驚。就連那兩個管院子的,我也是勉強派人去把他們叫來的。(您出去的時候,大概看到那兩個管院子的了吧。)當時有個想法,真的,有一個想法,像閃電一樣在我腦子裏飛快地一閃而過;您要知道,羅季昂·羅曼內奇,當時我堅信不疑。我想,讓我哪怕是暫時放過一個去好了,然而我會抓住另一個的尾巴,——至少不會放過自己的那一個,自己的那一個。您很容易激動,羅季昂·羅曼內奇,天生容易激動;甚至是太容易激動了,雖說您還有其他性格和心情上的種種主要特點,對此我多少有點兒了解,所以就把希望寄托在這上麵了。嗯,當然啦,就是在那時候,我也能考慮到,一個人突然站起來,冒冒失失地把全部底細都告訴您,這樣的事不是經常會發生的。雖說也會有這樣的事,特別是當一個人給弄得失去最後的忍耐的時候,不過無論如何這十分罕見。這一點我也能考慮到。不,我想,我要是掌握了一點事實,那就好了!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點事實,隻要有一點就夠了,不過是可以用手抓得到的,是個實實在在的東西,而不是這種心理上的玩意兒。因為,我想,如果一個人有罪,那麼當然無論如何也可以從他那裏得到點兒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甚至可以指望得到最出乎意外的結果。當時我把希望寄托在您的性格上,羅季昂·羅曼內奇,最大的希望寄托在性格上!當時我對您確實抱有很大的希望。”

“可是您……可現在您為什麼還是這麼說呢,”拉斯科利尼科夫終於含糊不清地說,甚至不大理解這句問話的意義。

“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感到困惑莫解,“難道他真的認為我是無辜的嗎?”

“我為什麼這麼說嗎?我是來作解釋的,可以這麼說吧,我認為這是我神聖的責任。我想把一切統統都對您說出來,事情的全部經過,當時那些,可以說是不愉快的事情,統統都對您講清楚。我讓您忍受了許多痛苦,羅季昂·羅曼內奇。可我不是惡魔。因為我也理解,一個精神負擔很重、然而驕傲、莊嚴和缺乏耐性的人,特別是一個缺乏耐性的人,怎麼能忍受得了這一切呢!不管怎樣,我還是把您看作一個最高尚的人,甚至有舍己為人的精神,盡管我不同意您所有的那些信念,並且認為有責任把話說在前頭,坦率地、十分真誠地說出自己的意見,因為首先,我不想欺騙您。自從認識了您,我就對您有一種依依不舍的感情。對我的這些話,您也許會啞然失笑吧?您當然有笑的權利。我知道,您從一見到我就不喜歡我,因為實際上也沒有什麼好喜歡的。不過,不管您認為怎樣,請您相信,現在我想從我這方麵用一切辦法來改變我給您留下的印象,而且向您證明,我也是個有人性、有良心的人。我說這話是很真誠的。”

波爾菲裏·彼特羅維奇尊嚴地停頓了一下。拉斯科利尼科夫感覺到,一陣新的恐懼猶如浪濤一般湧上心頭。波爾菲裏認為他是無辜的,這個想法突然使他感到害怕起來。

“按照順序把一切都講一遍,講一講當時這是怎麼突然發生的,這大概沒有必要,”波爾菲裏·彼特羅維奇接著說;“我認為,這甚至是多餘的。而且我也未必能都說清楚。因為,怎麼能詳細說明這一切呢?一開始是有一些傳說。至於這是些什麼傳聞,是誰說的,是什麼時候……又是因為什麼牽連到您,——我想,這些也都不必說了。就我個人來說,這是從一件偶然的事情開始的,是一件純屬偶然的事情,這件事情極有可能發生,也極可能不發生,——那麼是件什麼事情呢?嗯哼,我想,這也沒有什麼好說的。所有這一切,那些傳聞,還有那些偶然的事情,湊在一起就使我當時產生了一個想法。我坦白地承認,因為既然承認,那就得毫無保留地承認一切,——當時是我首先對您產生了懷疑。就算是有老太婆在抵押的東西上所做的記號以及其他等等,——所有這一切都是無稽之談。這種玩意兒數以百計。當時我也有機會得知區警察分局辦公室裏發生的那一幕的詳情細節,也是偶然聽說的,倒不是道聽途說,而是從一個特殊的、很重要的人那裏聽說的,他自己也沒意識到,他把當時的情景敘述得多麼生動。要知道,這些事情是一件接著一件,一件接著一件,羅季昂·羅曼內奇,親愛的朋友!嗯,這怎麼能不使注意力轉向某個一定的方向呢?一百隻兔子永遠也湊不成一匹馬,一百個疑點永遠也不能構成一個證據,不是有這麼一句英國諺語嗎,然而,要知道,這隻是一種理智的說法,可是對於熱情,對於熱情,你倒試試看去控製它吧,因為偵查員也是人啊。這時我也想起了您在雜誌上發表的那篇文章,您還記得吧,還有您第一次去我家的時候,咱們就詳細談過這篇文章。當時我嘲諷了一番,但這是為了讓您作進一步的發揮。我再說一遍,您沒有耐性,而且病得很厲害,羅季昂·羅曼內奇。至於您大膽,驕傲,嚴肅,而且……您有所感受,您有很多感受,這一切我早就知道了。所有這些感受我都並不陌生,就連您那篇文卓,我看著也覺得是熟悉的。這篇文章是在不眠之夜和近乎發狂的情況下醞釀構思的,當時一定是心情振奮,心在怦怦地狂跳,而且滿懷著受壓抑的激情。然而青年人的這種受壓抑的激情是危險的!當時我曾對這篇文章冷嘲熱諷,可現在卻要對您說,也就是說,作為一個欣賞者,我非常喜歡這篇青春時期熱情洋溢的處女作。煙,霧,琴弦在茫茫霧海中發出錚錚的響聲①。您的文章是荒謬的,脫離實際的,但是也閃爍著如此真摯的感情,它包含有青年人的驕傲和堅定不移的信念,包含有無所顧忌的大膽;這是一篇心情陰鬱的文章,不過這很好。我看了您的文章,就把它放到了一邊,而且……在把它放到一邊去的時候,我心裏就想:‘唉,這個人是不會碌碌終生的!’現在請您說說看,既然有了上述情況,以後發生的事怎麼會不讓我發生興趣呢!唉,上帝啊?難道我是在沒什麼嗎?難道我是在證明什麼嗎?當時我隻不過是注意到了。我想,這兒有什麼呢?這兒什麼也沒有,也就是根本什麼都沒有,也許是完全沒有什麼。我,一個偵查員,這樣全神貫注,甚至是完全不應該的:我手裏已經有一個米科爾卡,而且已經有一些事實,——不管您有什麼看法,可這都是事實!他在談他的心理;在他身上還得下點兒工夫;因為這是件生死攸關的事。現在我為什麼要向你解釋這一切呢?為了讓您知道,而且以您的智慧和您的心靈作出判斷,不致為我當時那些惡意的行為而責備我。不是惡意的,我這樣說是真誠的,嘿——嘿!您認為當時我沒上您這兒來搜查過嗎?來過,來過,嘿——嘿,當您在這兒臥病在床的時候,我來搜查過了。不是正式搜查,也不是以偵查員的身份,可是來搜查過了。甚至是根據最初留下的痕跡,在您屋裏仔細察看過了,沒有漏掉任何最細小的東西;然而——um-sonst!②我想:現在這個人會來的,他會自己來的,而且不久就要來;如果他有罪,他就一定會來。別人不會來,可這個人會來。您記得拉祖米欣先生曾向您泄露消息嗎?這是我們安排的,目的是讓您心裏發慌,因此我們故意放出謠言,讓他透露給您,而拉祖米欣先生是個心中有氣就忍不住的人。

您的憤怒和露骨的大膽行為首先引起了紮苗托夫先生的注意:嗯,竟突然在小飯館裏貿然說:‘我殺了人!’太大膽了,太放肆了,我想,如果他有罪,那麼這是個可怕的對手!當時我這麼想。我在等著。竭力耐心等著,而紮苗托夫當時簡直讓您給搞得十分沮喪……問題在於,這該死的心理是可以作不同解釋的!嗯,於是我就等著您,一看,您真的來了!我的心怦怦地直跳。唉!當時您為什麼要來呢?您的笑,您記得嗎,那時候您一進來就哈哈大笑,當時我就像透過玻璃一樣識破了一切,如果我不是懷著特殊的心情等著您,那麼在您的大笑中是不會發現什麼的。瞧,精神準備是多麼重要。拉祖米欣先生當時也,——啊!石頭,石頭,您記得嗎,還有把東西蒙在一塊什麼石頭底下?嗯,我好像看到了那塊石頭,在什麼地方菜園裏的那塊石頭——您不是對紮苗托夫說過,是在菜園裏嗎,後來在我那裏又說過一次?當時我們開始分析您這篇文章,您給我作了說明——您說的每一句話都有雙重含意,仿佛每句話的背後都隱藏著另一種意思!瞧,羅季昂·羅曼內奇,我就這樣走到了極限,直到碰了壁,這才清醒過來。不,我說,我這是怎麼了!我說,如果願意,那麼這一切,直到最後一個細節,都可以作另一種解釋,那樣甚至更自然些。真傷腦筋啊!‘不,’我想,‘我最好是能有一個事實!……’當時我一聽到這拉門鈴的事,我甚至都呆住了,甚至渾身顫栗起來。‘嘿,’我想,‘這就是事實!這就是的!’當時我沒好好考慮一下,簡直就不想多加考慮。那時候我情願自己掏出一千盧布,隻要能親眼看一看,看您當時是怎樣和那個小市民並肩走了百來步,他當麵管您叫‘殺人凶手’,在這以後你們並肩走了整整一百步,您卻什麼也不敢問他!……嗯,還有那透入脊髓的冷氣?這拉門鈴的事是在病中,是在神智不清的時候幹出來的嗎?所以,羅季昂·羅曼內奇,在這以後,我跟您開了那樣一些玩笑,難道您還會感到驚訝嗎?您為什麼正好在這個時候來呢?真好像是有人推著您來的,真的,要不是米科爾卡讓我們分手,那……您記得米科爾卡當時的樣子嗎?記得很清楚?這可真是一聲霹靂!烏雲中突然一聲霹靂,一道閃電!嗯,我是怎樣接待他的呢?對這道閃電,我根本就不相信,這您自己也看得出來!我怎麼能相信呢!後來,您走了以後,他開始很有條理地回答了某幾個問題,這使我感到驚訝,可是以後我對他的話一點兒也不相信了!對此變得像金剛石一般堅定。不,我想,莫爾根·弗裏③!

這哪裏會是米科爾卡!”

①引自果戈理的《狂人日記》。但引文不確切。原文是:“灰藍色的霧在腳下彌漫,琴弦在霧中震顫。”

②德文,“徒勞”之意。

③德文,明天早晨。這裏的意思是“去他的”。

“拉祖米欣剛才對我說,現在您也認為米科爾卡有罪,而且還要讓拉祖米欣也相信……”

他感到喘不過氣來,沒有把話說完。他異常焦急不安地聽著,這個對他了解得十分透徹的人竟放棄了自己的看法。他不敢相信,也不相信。他貪婪地在這些仍然是語意雙關的話裏尋找並抓住更為確切、更為確定的東西。

“拉祖米欣先生嘛!”波爾菲裏·彼特羅維奇高聲說,仿佛對一直默默無言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提出問題感到高興似的,“嘿!嘿!嘿!本來就不該讓拉祖米欣先生插進來:兩個人滿好嘛,第三者請別來幹涉。拉祖米欣先生是另一回事,而且他是局外人,他跑到我那裏去,臉色那麼白……嗯,上帝保佑他,用不著他來多管閑事!至於米科爾卡,您想不想知道這是個什麼人,也就是說,在我看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首先,這還是個未成年的孩子,倒不是說,他是個膽小鬼,而是說,他好像是個藝術家。真的,我這樣來形容他,您可別笑。他天真,對一切都很敏感。他有良心;是個愛幻想的人。他會唱歌,也會跳舞,據說,他講起故事來講得那麼生動,人們都從別處來聽他講故事。他上過學,別人伸出手指來指指他,他也會哈哈大笑,一直笑得渾身癱軟無力,他也會喝得爛醉如泥,倒不是因為喝酒毫無節製,而是有時會讓人給灌醉,他還像個小孩子。於是他也偷東西了,可是自己並不知道這是偷竊;因為‘既然他是在地上拾的,那能算偷嗎?’您知道不知道,他是個分裂派教徒①,還不僅是分裂派教徒,而且簡直就是其中某個教派的信徒;他的家族中有幾個別古納②,不久前他本人曾經有整整兩年在農村裏受過一個長老的精神熏陶。這一切我是從米科爾卡和他的一些同鄉那裏了解到的。他怎麼會殺人呢!他簡直想跑到荒涼無人的地方去!他很虔誠,每天夜裏向上帝祈禱,他看‘真正’古老的經書,看得入了迷。彼得堡對他產生了強烈的影響,特別是女人,嗯,還有酒。他很容易受環境影響,把長老啊什麼的全都忘了。我知道,這兒有個畫家很喜歡他,開始去找他,可是這件事情發生了!嗯,他嚇壞了,想要上吊!逃跑!民間對我們的法律就是這樣理解的,有什麼辦法呢!對‘審判’這個詞兒,有人覺得可怕。唉,但願上帝保佑!嗯,看來,現在他在監獄裏想起這位正直的長老來了;《聖經》也又出現了。羅季昂·羅曼內奇,您知道嗎,在他們當中的某些人看來,‘受苦’意味著什麼?這倒不是說為了什麼人去受苦,而隻不過是‘應該受苦’;這意思就是說,對痛苦應該逆來順受,來自當局的痛苦,那就更應該忍受了。我任職期間,有個最馴良的犯人坐了整整一年牢,每天夜裏都在火坑上看《聖經》,看得入了迷,您要知道,他簡直已經走火入魔了,竟無緣無故抓起一塊磚頭,朝典獄長扔了過去,可他毫無傷害他的意思。他扔的時候故意不對準,磚頭從典獄長身旁一俄尺遠的地方飛了過去,免得打傷了他!犯人用武器襲擊長官,那還得了,大家都知道,他會有什麼樣的下場:‘這就是說,他要受苦了’。所以,現在我也懷疑,米科爾卡是想要‘受苦’,或者是有類似的想法。我確實知道,甚至根據事實來看,也是如此。不過他自己不知道,我知道他心裏的想法。怎麼,您不認為這樣的人裏麵會有怪人嗎?有的是呢。現在長老又開始起作用了,特別是在上吊以後,他又想起長老來了。不過,他自己會來告訴我的。您認為他會堅持到底嗎?您先別忙,他還會反供的!我隨時都在等著他來推翻自己的供詞。我很喜歡這個米科爾卡,正在細細研究他。您是怎麼想的呢!嘿!嘿!有些問題,他對我回答得很有條理,顯然,他得到了必要的材料,作過精心準備;可是對於另一些問題,卻完全茫然了,什麼也不知道,而且自己並沒意識到他不知道!不,羅季昂·羅曼內奇老兄,這不是米科爾卡幹的!這是一件荒誕的、陰暗的案件,現代的案件,發生在我們時代的事,在這個時代,人心都變糊塗了;文章裏總愛引用血會使一切‘煥然一新’這句話;宣傳人生的全部意義就在於過舒適的生活。這是書本上的幻想,這是一顆被理論攪得失去了平靜的心;這兒可以看得出邁出第一步的決心,然而是一種特殊類型的決心,——他下定了決心,就好像是從山上跌下來,或者從鍾樓上掉下去似的,而且好像是不由自主地去犯了罪。他忘了隨手關門,卻殺了人,殺了兩個人,這是根據理論殺的。他殺了人,卻不會偷錢,而來得及拿到的東西,又都藏到石頭底下去了。他呆在門後擔驚受怕,還嫌不夠,又闖進門去,去拉門鈴,——不,後來他在神智不清的情況下,又走進那套空房子,去回味門鈴的響聲,想再體驗一下背脊上發冷的滋味……嗯,就假定說他是有病吧,可是還有這樣的事:他殺了人,卻自以為他是個正直的人,蔑視別人,他麵色蒼白,還裝得像個天使一樣,這哪裏會是米科爾卡呢,親愛的羅季昂·羅曼內奇,這不是米科爾卡!”

在他以前說了那些好像是放棄對他懷疑的話以後,這最後幾句話實在是太出乎意外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像給紮了一刀似的,渾身顫抖起來。

①脫離了正統東正教教會的宗教派別,叫分裂派;分裂派中又分為一些不同的教派。所有這些教派的信徒統稱為分裂派教徒。

②別古納是分裂派中的一個教派。這個教派產生於十八世紀末,其成員脫離家庭,不服從當時的政權,逃到森林中去生活。

“那麼……是誰……殺的呢?”他忍不住用氣喘籲籲的聲音問。波爾菲裏·彼特羅維奇甚至急忙往椅背上一靠,仿佛這個問題提得這麼出乎意料,使他吃了一驚。

“怎麼是誰殺的?……”他反問,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您殺的,羅季昂·羅曼內奇!就是您殺的……”他用深信不疑的語氣幾乎是低聲補上一句。

拉斯科利尼科夫霍地從沙發上站起來,站了幾秒鍾,什麼話也沒說,又坐了下去。他臉上掠過一陣輕微的痙攣。

“嘴唇又像那時候一樣發抖了,”波爾菲裏·彼特羅維奇甚至好像同情似地喃喃地說。“羅季昂·羅曼內奇,看來,您沒正確理解我的意思,”沉默了一會兒,他又補充說,“所以您才這麼吃驚。我來這裏正是為了把一切都說出來,把事情公開。”

“這不是我殺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喃喃地說,真像被當場捉住、嚇得要命的小孩子。

“不,這是您,羅季昂·羅曼內奇,是您,再不會是任何別的人,”波爾菲裏嚴峻而且深信不疑地低聲說。

他們倆都不說話了,沉默持續得太久了,甚至讓人感到奇怪,約摸有十來分鍾。拉斯科利尼科夫把胳膊肘撐在桌子上,默默地用手指抓亂自己的頭發。波爾菲裏·彼特羅維奇安靜地坐在那兒等著。突然拉斯科利尼科夫輕蔑地朝波爾菲裏看了一眼。

“您又把老一套搬出來了,波爾菲裏·彼特羅維奇!還是您那套手法:這一套您真的不覺得厭煩嗎?”

“唉,夠了,現在我幹嗎還要玩弄手法呢!如果這兒有證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可我們是兩個人私下裏悄悄地談談。您自己也看得出來,我並不是像追兔子那樣來追捕您。您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這個時候對我來說反正一樣。您不承認,我心裏也已經深信不疑了。”

“既然如此,那您來幹什麼呢?”拉斯科利尼科夫氣憤地問。“我向您提出一個從前已經問過的問題:既然您認為我有罪,為什麼不把我抓起來,關進監獄?”

“唉,這可真是個問題!我可以逐點回答您:第一,這樣直接把您抓起來,對我不利。”

“怎麼會不利呢!既然您深信不疑,那麼您就應該……”

“唉,我深信不疑又怎樣呢?因為這一切暫時還都是我的幻想。我為什麼要把您關到那裏去,讓您安心呢?這一點您自己也是知道的,既然您自己要求到那裏去。譬如說吧,我把那個小市民帶來,讓他揭發您,您就會對他說:“你是不是喝醉了?誰看見我跟你在一起了?我隻不過是把你當成了醉鬼,你的確是喝醉了’,到那時我跟您說什麼呢,尤其是因為,您的話比他的話更合乎情理,因為他的供詞裏隻有心理分析,——這種話甚至不該由像他這樣的人來說,——您卻正好擊中了要害,因為這個壞蛋是個出了名的酒鬼。而且我自己也已經有好幾次坦白地向您承認,這種心理上的玩意兒可以作兩種解釋,而第二種解釋更為合情合理,而且合理得多,此外,我手裏暫時還沒掌握任何能證明您有罪的東西。盡管我還是要把您關起來,甚至現在親自來(完全不合乎情理)把一切預先告訴您,可我還是要坦白地對您說(也不合乎情理),這會對我不利。嗯,第二,我所以要到您這兒來……”

“嗯,這第二呢?”(拉斯科利尼科夫仍然喘不過氣來。)

“因為,正像我剛才已經說過的,我認為有責任來向您解釋一下。我不想讓您把我看作惡棍,何況我對您真誠地抱有好感,不管您是不是相信。因此,第三,我來找您是為了向您提出一個誠懇、坦率的建議——投案自首。這對您有數不清的好處,對我也比較有利,——因為一副重擔可以卸下來了。怎麼樣,從我這方麵來說,是不是夠坦白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想了大約一分鍾。

“請您聽我說,波爾菲裏·彼特羅維奇,您自己不是說,隻有心理分析嗎,然而您卻岔到數學上去了。如果現在您弄錯了,那會怎樣呢?”

“不,羅季昂·羅曼內奇,我沒弄錯。這樣的事實我還是有的。要知道,這個事實我當時就掌握了;上帝賜給我的!”

“什麼事實?”

“是什麼事實,我可不告訴您,羅季昂·羅曼內奇。而且無論如何現在我無權再拖延了;我會把您關起來的。那麼請您考慮考慮:對我來說,現在反正都一樣了,所以,我隻是為您著想。真的,這樣會好一些,羅季昂·羅曼內奇!”

拉斯科利尼科夫惡狠狠地冷笑了一聲。

“要知道,這不但可笑,這甚至是無恥。哼,即使我有罪(我根本沒說我真的有罪),可我何苦要向您自首呢,既然您自己也說,坐進你們的監獄,我就會安心了?”

“唉,羅季昂·羅曼內奇,對我的話您可別完全信以為真;也許,您並不會完全安心!因為這隻是理論,而且還是我的理論,可對您來說,我算什麼權威呢?也許,就連現在我也還對您瞞著點兒什麼呢。我可不會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什麼都向您和盤托出啊,嘿!嘿!第二:您怎麼問,有什麼好處呢?您知道不知道,這樣做您會獲得減刑,大大縮短刑期?要知道,您是在什麼時候去自首的?您隻要想想看!您去自首的時候,另一個人已經承認自己有罪,把案情搞得複雜化了,不是嗎?我可以向上帝起誓,我會在‘那裏’造成假象,安排得似乎您的自首完全是出乎意外的。所有這些心理分析,我們要完全排除掉,對您的一切懷疑,我也要讓它完全化為烏有,這樣一來,您的犯罪就好像是一時糊塗,因為,憑良心說,也的確是一時糊塗。我是個正直的人,羅季昂·羅曼內奇,我說話是算數的。”

拉斯科利尼科夫憂鬱地一言不發,低下了頭;他想了好久,最後又冷笑一聲,不過他的笑已經是溫和而且悲哀的了。

“唉,用不著!”他說,仿佛對波爾菲裏已經完全不再隱瞞了。“不值得!我根本不需要你們的減刑!”

“唉,我擔心的也就是這一點!”波爾菲裏激動地,仿佛不由自主地高聲說,“我擔心的也就正是這一點:您不需要我們的減刑。”

拉斯科利尼科夫憂鬱而又威嚴地看了他一眼。

“唉,您可不要厭惡生活啊!”波爾菲裏接下去說,“前麵生活道路還長著呢。怎麼不需要減刑呢,怎麼會不需要呢!您真是個缺乏耐心的人!”

“前麵什麼還長著呢?”

“生活嘛!您算是什麼先知,您知道得很多嗎?尋找,就尋見①。也許這就是上帝對您的期待。而且它也不是永久的,我是說鐐銬……”

①見《新約全書·馬太音福》第七章第八節。

“會減刑……”拉斯科利尼科夫笑了。

“怎麼,您害怕的是不是資產階級的恥辱?這也許是害怕的,可是您自己並不知道這一點,——因為還年輕!不過您還是不應該害怕,或者恥於自首。”

“哼——,我才不在乎呢!”拉斯科利尼科夫輕蔑而厭惡地低聲說,好像不願說話。他又欠起身來,似乎想上哪裏去,可是又坐下了,顯然感到了絕望。

“對,對,是不在乎!您不相信我,而且認為我是在拙劣地恭維您;不過您是不是已經生活了很久?您是不是懂得很多呢?您發明了一個理論,可是理論破產了,結果不像您原來所想的那樣,於是您感到不好意思了!結果證明這是卑鄙的,這是事實,不過您畢竟不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卑鄙的人。完全不是一個這樣卑鄙的人!您至少沒有長期欺騙自己,一下子就走到了盡頭。您知道我把您看作什麼樣的人嗎?我把您看作這樣的一個人:即使割掉他的腸子,他也會屹立不動,含笑望著折磨他的人,——隻要他能找到信仰或上帝。嗯,您去找吧,找到了,那麼您就會活下去了。第一,您早就已經該換換空氣了。有什麼呢,受苦也是件好事。您就去受苦吧,米科爾卡想去受苦,也許是對的。我知道,您不信上帝,——不過請您也別賣弄聰明;幹脆順應生活的安排,別再考慮了;您別擔心,——生活會把您送上岸去,讓您站穩腳根的。送到什麼岸上嗎?我怎麼知道呢?我隻是相信,您還會生活很久。我知道,您現在把我的話當作早已背熟的、長篇大論的教訓;不過也許以後什麼時候會想起來,會用得到的;正是為此我才說這些話。幸好您隻殺了一個老太婆。如果您發明另一個理論,那麼說不定會幹出比這壞萬萬倍的事來!也許還得感謝上帝呢;您怎麼知道:也許上帝正是為了什麼事情而保護您。而您有一顆偉大的心,不必太害怕。您害怕行將到來的偉大的贖罪嗎?不,害怕是可恥的。既然您邁出了這一步,那就要堅強起來。這是正義。請您按照正義所要求的去做吧。我知道您不信上帝,可是,真的,生活會把您帶上正路的。以後您一定會恢複自尊心。現在您隻需要空氣,空氣,空氣!”

拉斯科利尼科夫甚至顫栗了一下。

“可您是什麼人?”他大喊一聲,“您算是什麼先知?您是站在什麼樣的莊嚴、寧靜的高處,鄭重其事地向我宣布聰明的預言?”

“我是什麼人嗎?我是一個已經毫無希望的人,僅此而已。我大概是個有感情、也有同情心的人,大概也多少有點兒知識,不過已經毫無希望了。而您,卻是另一回事:上帝給您把生活安排好了(誰知道呢,也許您的一生會像煙一樣消失,什麼也不會留下)。您要成為另一類人,那又怎樣呢?有您那樣的一顆心,您大概不會為失去舒適的生活而感到惋惜吧?也許將有很久,誰也不會看到您,可那又有什麼呢?問題不在於時間,而在於您自己。您要是成為太陽,那麼大家就都會看見您了。太陽首先應該是太陽。您為什麼又笑了:我算是什麼席勒嗎?我敢打賭,您認為,現在我是在討好您!也許我真的是在討好您,可這又有什麼呢,嘿!嘿!嘿!羅季昂·羅曼內奇,好吧,您還是別相信我的話,甚至永遠也不要完全相信,——我就是這樣的性格,這我承認;隻不過我要補充一句:我這個人有多卑鄙,也就有多麼正直,大概您自己會作出判斷的!”

“您打算什麼時候逮捕我?”

“我還能讓您閑逛這麼一天半,或者兩天。請您想想看吧,親愛的朋友,向上帝祈禱吧。這樣對您更有好處。真的,更有好處。”

“嗯,如果我逃跑呢?”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知為什麼奇怪地笑了笑,問。

“不,您是不會逃跑的。鄉下人會逃跑,時髦教派的信徒會逃跑,——這種人是別人思想的奴仆,所以隻要讓他看看指尖,就像對海軍準尉德爾卡①那樣,那麼不管要他怎樣,他都會一輩子相信。可您不是已經不再相信您那個理論了嗎,——那您懷著什麼信念逃跑呢?而且逃亡會給您帶來什麼?逃亡生活是很討厭的,很艱難的;而您首先需要生活和一定的地位,還有適當的空氣,那裏空氣對您合適嗎?您逃跑了,還會自己回來的。您非有我們不行。如果我把您關進監獄,——您在獄中待上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您會突然想起我的話來,自己招認,而且大概您自己也會感到意外。一小時前您自己還不知道您會來自首。我甚至相信,您‘會下決心去受苦’;現在您不相信我的話,可是您自己卻會下決心這麼做。因為,羅季昂·羅曼內奇,受苦是件偉大的事;您別看我發胖了,這沒關係,這我卻是知道的;您別笑我說的話,苦難中也含有某種思想。米科爾卡是對的。不,您是不會逃跑的,羅季昂·羅曼內奇。”

①海軍準尉德爾卡是果戈理的喜劇《結婚》中一個不出場的人物。其實這裏是指同一劇本中另一個海軍準尉彼圖霍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把這兩個人弄混淆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站起來,拿起製帽。波爾菲裏·彼特羅維奇也站了起來。

“去散步嗎?這個晚上倒是挺不錯的,隻是可別下大雷雨。

不過下雷雨更好,天氣會涼爽些……”

他也拿起了製帽。

“波爾菲裏·彼特羅維奇,請您別以為,”拉斯科利尼科夫嚴肅、堅決地說,“今天我向您承認了。您是個奇怪的人,我聽著您說,隻是出於好奇。可我什麼也沒向您承認……這一點請您記住。”

“喂,我知道,我會記住的,——瞧,他甚至在發抖呢。您放心好了,親愛的朋友;悉聽尊便。您去稍微散散步吧;不過不能走得太多。為防萬一,我對您還有個小小的請求,”他壓低了聲音補充說,“這個請求很容易引起誤解,不過是重要的:如果,也就是說,萬一(不過,對這一點我並不相信,而且認為您根本不會這麼做),如果說萬一,——嗯,隻是為防萬一,——如果在這四十到五十個小時裏,您想以另一種方式,以一種驚人的方式了結這件事情,——以自殺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這個假定是荒謬的,請您原諒我作這樣的推測),請您留下一張簡短、然而詳盡的字條。這麼著,寫上兩行,隻寫兩行,請務必也提到那塊石頭:這樣會顯得光明正大一些。好吧,再見……希望您會有一些好的想法,會有一個好的開始!”

波爾菲裏走了,不知為什麼彎下了腰,似乎是避免去看拉斯科利尼科夫。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窗前,氣憤而急不可耐地等著,估計波爾菲裏已經到了街上,而且又走出了一段路,自己這才從屋裏匆匆走了出去。

他急於去找斯維德裏蓋洛夫。在這個人身上他能寄托什麼希望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這個人身上卻暗藏著一種能夠支配他的權力。才一意識到這一點,他就已經不能放心了,何況現在時候已經到了呢。

一路上,有一個問題特別使他感到苦惱:斯維德裏蓋洛夫去沒去過波爾菲裏那裏?

就他所了解的情況來看,他可以起誓——不,沒去過!他想了又想,回想波爾菲裏來訪的全部過程,他明白:不,沒去過,當然沒去過!

不過如果他還沒去過,那麼他會不會去找波爾菲裏呢?

目前他暫時覺得,不會去。為什麼?對此他不能作出解釋,不過如果他能解釋的話,現在也就不會為此絞盡腦汁了。這一切使他非常苦惱,但同時不知為什麼他又顧不得這個了。真是怪事,也許誰也不會相信,然而對自己目前的命運,對必須立刻作出決定的命運,不知為什麼他卻並不怎麼關心,甚至是漫不經心。使他感到痛苦的是另一件重要得多、異常重要的事情,——這也是一件隻關係到他本人、與別人都不相幹的事,不過是另一件事,也是一件最主要的事情。加以他感到精神上已經疲勞到極點,盡管這天早上他的思考能力比最近這幾天都要好一些。

已經發生了這麼多事情,現在還值不值得努力設法克服這些新的、微不足道的困難呢?譬如說,還值不值得千方百計竭力不讓斯維德裏蓋洛夫去找波爾菲裏;還值不值得去研究、打聽,在一個什麼斯維德裏蓋洛夫的身上浪費時間呢?

噢,這一切讓他多麼厭煩啊!

然而他還是急於去找斯維德裏蓋洛夫;他是不是期望從他那裏了解到什麼新情況,從他那裏得到什麼指示,找到什麼出路呢?就連一根稻草也會抓住不放嘛!是不是命運,是不是什麼本能促使他們遇到了一起?也許,這隻不過是疲倦和絕望;也許需要的不是斯維德裏蓋洛夫,而是另一個人,而斯維德裏蓋洛夫隻不過是偶然給碰上了而已。索尼婭嗎?可現在他去找索尼婭作什麼?又去乞求她的眼淚嗎?而且索尼婭讓他感到可怕。索尼婭就是無情的判決,索尼婭就是不可改變的決定。現在——不是走她的路,就是走他的路。特別是在這個時候,他不能去見她。不,是不是最好去試探一下斯維德裏蓋洛夫,弄清他究竟是個什麼人?他內心裏不得不承認,不知為什麼他似乎當真是早就已經需要這個人了。

然而他們之間能有什麼共同之處呢?就連他們幹的壞事也不可能是相同的。而且這個人還很討厭,顯然異常淫蕩,一定十分狡猾,喜歡騙人,說不定還很惡毒。關於他,就有一些這樣的議論。不錯,他為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的孩子們奔走張羅;可是誰知道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麼,又意味著什麼?

這個人總是有什麼企圖,有什麼計劃的。

這些天來,拉斯科利尼科夫的頭腦裏還經常出現一個模模糊糊的想法,這想法使他感到非常不安,盡管他甚至曾努力設法驅除它,它讓他感到太苦惱了!有時他想:斯維德裏蓋洛夫一直在他周圍轉來轉去,現在仍然在他周圍轉悠;斯維德裏蓋洛夫已經知道了他的秘密;斯維德裏蓋洛夫以前曾經有一些算計杜尼婭的陰謀詭計。如果現在還有這樣的陰謀呢?幾乎可以肯定地說:是的。如果現在,他知道了他的秘密,因而獲得了控製他的權力,那麼他想不想用這種權力作為武器,來算計杜尼婭呢?

這個想法有時甚至會在夢中折磨他,但是像現在,像他去找斯維德裏蓋洛夫的時候這樣清晰地想到這一切,卻還是第一次。單單是這麼想一想,就已經使他心情抑鬱,怒火中燒了。第一,當時一切都已經發生了變化,就連他自己的處境也改變了,所以應該立刻向杜涅奇卡坦白說出這個秘密。或許應該犧牲自己,以免杜涅奇卡行動不夠謹慎。一封信?今天早晨杜尼婭接到了一封信!在彼得堡,她能接到誰的信呢?(難道是盧任嗎?)不錯,有拉祖米欣在那兒守護著;不過拉祖米欣什麼也不知道。或許也應該向拉祖米欣坦白地說出來?

拉斯科利尼科夫極端厭惡地想。

無論如何,必須盡快見到斯維德裏蓋洛夫,他暗自拿定了主意。謝天謝地,他需要知道的與其說是細節,不如說是事情的實質;不過,如果斯維德裏蓋洛夫有算計杜尼婭的陰謀,隻要他能做得到,那就……

這些時候,這一個月來,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經心力交瘁,對類似的問題現在已經不能作出任何別的決定,他能想出的唯一辦法就是:“那麼我就殺了他”,他懷著冷酷絕望的心情想。他心情沉重,感到壓抑;他在街道中間站住了,朝四下裏望望:他走的是哪條路,這是上哪兒去啊?他正站在×大街上,離他剛剛穿過的幹草廣場有三十或四十步遠。左邊一幢房子的二樓上是一家小飯館。所有窗子全都大敞著;根據窗內來回走動的人影來看,小飯館裏已經座無虛席。大廳裏歌聲婉轉,黑管和小提琴奏出悠揚的曲調,土耳其鼓敲得熱情奔放。還可以聽到女人的尖叫聲。他感到困惑不解,不知為什麼竟會轉到×大街上來了,本想轉身回去,突然在小飯館最邊上一扇開著的窗戶裏看到了斯維德裏蓋洛夫,斯維德裏蓋洛夫嘴裏叼著煙鬥,靠窗坐在一張茶桌旁邊。這使他十分驚訝,甚至是大吃一驚。斯維德裏蓋洛夫正在默默地觀察他,仔細打量他,這也立刻使拉斯科利尼科夫吃了一驚:似乎斯維德裏蓋洛夫本想站起來,在還沒被發覺之前悄悄地溜走。拉斯科利尼科夫立刻裝作好像沒看到他的樣子,若有所思地望著一旁,可是還在用眼角盯著他。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心忐忑不安地怦怦地狂跳。一點不錯:斯維德裏蓋洛夫顯然不願意讓人看到自己。他從嘴裏拿出煙鬥,已經想要躲起來了;可是,站起來,推開椅子以後,大概突然發覺,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經看見他了,而且正在觀察他。他們之間發生了與他們在拉斯科利尼科夫家初次見麵時十分相似的情景,當時拉斯科利尼科夫正在睡覺。斯維德裏蓋洛夫臉上露出了狡猾的微笑,笑容越來越舒展了。兩人都知道,他們彼此都看到了對方,而且在互相觀察對方。最後斯維德裏蓋洛夫高聲哈哈大笑起來。

“喂,喂,您高興的話,那就進來吧;我在這裏!”他從窗子裏喊。

拉斯科利尼科夫上樓到小飯館裏去了。

他在後麵一間很小的房間裏找到了他,這間小房間隻有一扇窗子,與大廳毗連,大廳裏擺著二十張小桌,歌手們正在合唱,扯著嗓子拚命叫喊,一些商人、官吏和各色人等一邊聽唱歌,一邊在喝茶。不知從哪裏傳來了打台球的響聲。斯維德裏蓋洛夫麵前的小桌上放著一瓶已經打開的香檳和一個盛著半杯酒的玻璃杯。這間小房間裏還有一個背著一架小手搖風琴的少年流浪樂師,一個身體健康、麵頰紅潤的姑娘,她那條花條裙子的下擺掖在腰裏,戴一頂係帶子的蒂羅爾①式的帽子,她是個賣唱的,約摸十七、八歲,盡管隔壁屋裏正在高聲合唱,她卻在手搖風琴的伴奏下,用相當嘶啞的女低音在唱一首庸俗的流行歌曲……

“喂,夠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一進來,斯維德裏蓋洛夫就叫她別唱了。

姑娘立刻停下來,恭恭敬敬地等著。她唱那首押韻的庸俗流行歌曲的時候,臉上也是帶著這樣嚴肅而又恭敬的神情。

“喂,菲利普,拿個杯子來!”斯維德裏蓋洛夫喊了一聲。

“我不喝酒,”拉斯科利尼科夫說。

“隨您便,我不是給您的。喝吧,卡佳!今天不需要再唱了,你走吧!”他給她斟了滿滿一杯酒,拿出一張淡黃色的鈔票②來。卡佳照婦女們喝酒的方式,也就是接連喝了二十來口,一口氣把一杯酒全喝光了,拿了那張鈔票,吻了吻斯維德裏蓋洛夫一本正經伸出來讓她吻的手,從屋裏走了出去,那個背手搖風琴的男孩子也跟著她慢慢地出去了。他們倆都是從街上叫來的。斯維德裏蓋洛夫在彼得堡住了還不到一個星期,可是他身邊的一切已經帶有古代宗法製社會的遺風了。小飯館裏的堂倌菲利普已經成了他的“熟人”,在他麵前奴顏婢膝。通大廳的門鎖起來了;斯維德裏蓋洛夫在這間屋裏就像在自己家裏一樣,說不定整天整天都待在這裏。這家小飯館很髒,可以說很不好,甚至夠不上中等水平。

①蒂羅爾是奧地利的一個州。

②一盧布的鈔票。

“我去您那兒找您,”拉斯科利尼科夫開始說,“可是不知為什麼從幹草廣場拐了個彎,來到了×大街上!我從來不彎到這兒來,也不打這兒經過。我從幹草廣場往右轉彎。而且去您那兒的路也不是往這邊來。我剛一拐彎,就看到了您!這真怪!”

“您為什麼不直截了當地說:這是奇跡!”

“因為這也許隻不過是偶然的。”

“要知道,所有你們這些人都是這樣的性格!”斯維德裏蓋洛夫哈哈大笑起來,“即使心裏相信奇跡,可就是不肯承認,您不是說嗎:‘也許’隻不過是偶然的。談到發表自己的意見嘛,這兒的人都是些膽小鬼,這您想象不到吧,羅季昂·羅曼內奇!我說的不是您。您有自己的見解,也不怕有自己的見解。正是因為這一點,您才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再沒有旁的了嗎?”

“就這一點已經足夠了。”

顯然斯維德裏蓋洛夫心情是興奮的,不過隻是稍有點兒興奮;他隻喝了半杯酒。

“我覺得,在您知道我能有您所謂的自己的見解之前,您就來找我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說。

“啊,那時候是另一回事。無論什麼事情都有幾個發展階段。至於說到奇跡嘛,我要告訴您,最近這兩三天您好像都白白錯過了。是我約您到這家小飯館來的,您徑直到這兒來了,根本就不是什麼奇跡;我親自詳細告訴過您,到這兒來的路怎麼走,還告訴過您,這家小飯館在哪兒,幾點鍾的時候可以在這兒找到我。您記得嗎?”

“我忘了,”拉斯科利尼科夫驚訝地說。

“我相信。我跟您說過兩次了。這個地址不知不覺深深印在了您的腦子裏。於是您也就不知不覺彎到這兒來了,然而您是精確地按照地址找來的,雖說您自己並沒意識到這一點。當時我跟您說的時候,並沒指望您會理解我的意思。您太露馬腳了,羅季昂·羅曼內奇。我還要告訴您:我深信,彼得堡有許多人走路的時候都在自言自語。這是個半瘋狂的人的城市。如果我們有科學的話,那麼醫生、法學家和哲學家都可以根據自己的專業作一次極有價值的調查研究。難得找到這麼一個地方,像在彼得堡這樣,對人有這麼多憂鬱的、強烈的和奇怪的影響。單是氣候的影響就令人吃驚!然而這是全俄羅斯的中心,它的特征應該在一切事物上都反映出來。不過現在問題不在這裏,而在於,我已經有好幾次對您冷眼旁觀了。您從家裏出來的時候還在昂著頭。走了二十來步,您已經低下頭,把雙手背在背後了。您在看,可是無論是前麵、還是兩旁的東西,您已經什麼也看不見了。最後,您嘴唇微微翕動,自言自語起來,有時您還伸出一隻手,作著手勢。這很不好。說不定,除了我,還有別人在注意您,這可就對您不利了。其實,對我來說,反正一樣,我不會治好您這個病,不過您當然明白我的意思。”

“您知道有人在監視我?”拉斯科利尼科夫問,同時試探地打量著他。

“不,我什麼也不知道,”斯維德裏蓋洛夫似乎驚訝地回答。

“嗯,那就請您不要管我,”拉斯科利尼科夫皺起眉頭,含糊不清地說。

“好吧,我不管您。”

“您最好還是說說,既然您常來這兒喝酒,而且曾兩次約我到這兒來會麵,那麼現在,我從街上朝窗子裏望的時候,您為什麼卻躲起來,想要溜走呢?這我看得很清楚。”

“嘿!嘿!當時我站在您房門口的時候,您為什麼閉著眼睛躺在沙發上,假裝睡覺呢?其實您根本就沒睡。這我看得很清楚。”

“我可能有……原因……這您是知道的。”

“我也可能有我的原因,雖說您不會知道,是什麼原因。”

拉斯科利尼科夫把右胳膊肘撐在桌子上,用右手的手指從下麵托著下巴,凝神注視著斯維德裏蓋洛夫。他對著他的臉仔細看了一會兒,以前這張臉也總是讓他感到驚訝。這是一張奇怪的臉,好像是個假麵具:麵色白中透紅,鮮紅的嘴唇,留著一部色澤光亮的談黃色大胡子,一頭淡黃色的頭發還相當濃密。他的眼睛不知怎麼好像太藍了,目光不知怎麼似乎過於陰沉而又呆滯。在這張就年齡來說顯得異常年輕的、美麗的臉上,不知有點兒什麼讓人感到極不愉快的東西。斯維德裏蓋洛夫的衣服極其考究,是一套輕而薄的夏裝,而他特別向人炫耀的,還是他的內衣。一隻手指上戴著一枚鑲著貴重寶石的老大的戒指。

“難道我也得和您較量較量嗎,”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焦躁不安、急不可耐、直截了當地說,“如果您想傷害我,雖然您也許是一個最危險的人,可是我卻不想突然改變自己的習慣。我這就讓您看看,我並不是像您所想的那樣愛惜自己,您大概認為我非常愛惜自己吧。您要知道,我來找您,是要直截了當地告訴您,如果您對舍妹還有從前的那種打算,如果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您想利用最近發現的秘密,那麼在您把我關進監獄之前,我就先殺了您。我說話是算數的:您要知道,我說得到,就做得到。第二,如果您想對我沒什麼,——因為這些時候我一直覺得您好像有話要對我說,——那麼就請快點兒說吧,因為時間是很寶貴的,也許,要不了多久,就會遲了。”

“您這麼急,是急於上哪兒去啊?”斯維德裏蓋洛夫問,一邊好奇地細細打量他。

“什麼事情都有幾個發展階段,”拉斯科利尼科夫陰鬱地、急不可耐地說。

“您自己剛才要求我們開誠布公,可是對我的第一個問題,您就拒絕回答,”斯維德裏蓋洛夫微笑著說。“您總是覺得我有什麼目的,所以一直用懷疑的目光來看我。有什麼呢,處在您的地位上,這是可以理解的。不過不管我多麼想跟您交朋友,可我還是不敢讓您相信,事情恰恰相反。真的,這樣做得不償失,而且我也沒打算跟您談任何特殊的事情。”“那麼您為什麼那樣需要我呢?您不是對我很感興趣嗎?”

“隻不過是作為一個有趣的觀察對象罷了。您的處境很不平常,我喜歡這種很不平常的性質,——這就是我對您感興趣的原因!此外,您是我十分關心的一個女人的哥哥,還有,當時我經常從這個女人那裏聽到許多關於您的事情,因此我得出結論,您對她有很大的影響;難道這還不夠嗎?嘿——嘿——嘿!不過,我得承認,對於我來說,您的問題非常複雜,我很難回答您。嗯,譬如說,現在您來找我,不僅是有事,而且還想來了解點兒什麼新情況吧?是這樣吧?是這樣的,不是嗎?”斯維德裏蓋洛夫臉上帶著狡猾的微笑,堅持說,“既然如此,那麼您要知道,還在我到這兒來的路上,在火車上的時候,我就對您抱有希望了,希望您也能告訴我點兒什麼新情況,希望能從您這裏得到點兒什麼對我有用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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