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1 / 3)

第二卷

他就這樣躺了很久。有時他似乎醒了,於是發覺早已是夜裏了,可是他根本不想起來。最後他發覺,天已經明亮起來。他仰麵躺在沙發上,由於不久前昏迷不醒,這時還在呆呆地出神。一陣陣可怕而絕望的哀號從街上傳到他的耳中,聽起來十分刺耳,不過每天夜裏兩點多鍾他都聽到自己窗下有這樣的號哭聲。現在正是這號哭聲吵醒了他。“啊!那些醉鬼已經從小酒館裏出來了,”他想,“兩點多了,”想到這裏,他突然一躍而起,仿佛有人把他從沙發上猛一下子拉了起來。

“怎麼,已經兩點多了!”他坐到沙發上,——這時他想起了一切!突然,霎時間一切都想起來了!

最初一瞬間,他想,他準會發瘋。一陣可怕的寒顫傳遍他的全身;不過寒顫是由於發燒,他還在睡著的時候,身上早就開始發燒了。現在突然一陣發冷,冷得牙齒捉對兒廝打,渾身猛烈地顫抖起來。他打開房門,聽聽外麵有什麼動靜:整幢房子裏全都完全進入夢鄉。他驚奇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環顧屋內的一切,他不明白:昨天他進來以後怎麼能不扣上門鉤,不僅沒脫衣服,竟連帽子也戴著,就倒到沙發上了呢?帽子掉了,滾到了枕頭旁邊的地板上。“如果有人進來過,他會怎麼想呢?認為我喝醉了,不過……”他衝到窗前。天已經相當亮了,他趕快從頭到腳,上上下下把自己身上的一切全都仔細檢查了一遍,還仔細察看了大衣:有沒有什麼痕跡?不過這樣看還不行:他打著寒顫,動手脫下所有衣服,又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他把衣服都翻過來,連一根線、一塊布也不放過,但是還不相信自己,反複檢查了三遍。可是什麼都沒發現,看來沒留下任何痕跡;隻是在褲腿角上磨破了的地方耷拉著的毛邊上留有幾塊很濃的、已經凝結起來的幹血。他拿起一把大折刀,把毛邊割了下來。好像再沒有什麼了。突然他想起來了,他從老太婆身上和箱子裏拿來的錢袋和那些東西,到現在還都分別裝在他的幾個口袋裏!到現在他還沒想到要把它們拿出來,藏起來!就連現在,他察看衣服的時候,竟還沒有想到它們!這是怎麼搞的?他立刻急急忙忙把它們掏出來,丟在桌子上。他把這些東西全都拿了出來,連口袋都翻過來看了看,看是不是還有什麼留在裏麵,然後把這堆東西都拿到牆角落裏。那個角落裏,牆腳下有個地方從牆上脫落下來的牆紙給撕掉了,他立刻動手把這一切塞進那兒的一個窟窿裏,塞到牆紙下麵,“塞進去了!所有東西都看不見了,錢袋也藏起來了!”他高興地想,欠起身來,神情木然地望著那個角落,望著那個塞得凸起來的窟窿。突然他驚恐地全身顫栗了一下:“我的天哪,”他絕望地喃喃地說:“我怎麼啦?難道這就叫藏起來了嗎?難道是這樣藏的嗎?”

不錯,他本不打算拿東西;他想隻拿錢,因此沒有事先準備好藏東西的地方,“不過現在,現在我有什麼好高興的呢?”他想,“難道是這樣藏東西?我真是失去理智了!”他疲憊不堪地坐到長沙發上,立刻,一陣讓人受不了的寒顫又使他渾身顫抖起來。他無意識地把放在旁邊椅子上他上大學時穿的一件冬大衣拉了過來,大衣是暖和的,不過已經差不多全都破了,他把大衣蓋在身上,睡夢立刻襲來,他又說起胡話來了。他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沒過五分鍾,他又一躍而起,立刻發狂似地又撲向自己那件夏季大衣。“我怎麼能又睡著了,可是還什麼都沒做呢!真的,真的:腋下的那個環扣到現在還沒拆下來呢!忘了,這樣的事都忘了!這樣一件罪證!”他把環扣扯下來,趕快把它撕碎,塞到枕頭底下那堆內衣裏。“撕碎的粗麻布片無論如何也不會引起懷疑;好像是這樣,好像是這樣!”他站在房屋中間一再重複說,並且集中注意力,又開始細心察看四周,察看地板,到處都仔細看看,看是不是還遺漏了什麼東西,由於過分緊張,他感到十分痛苦。他深信自己喪失了一切能力,連記憶,連簡單的思考能力都已喪失殆盡,這想法在折磨他,使他無法忍受。“怎麼,莫非已經開始了,莫非懲罰已經到來了嗎?就是的,就是的,就是如此!”真的,他從褲子上割下來的一條條毛邊就這樣亂扔在房屋中間的地板上,有人一進來就會看見!“唉,我這是怎麼了?”他又高聲叫嚷,好像六神無主,不知所措。

這時他腦子裏出現了一個奇怪的想法:說不定他的所有衣服上都沾滿了血,也許有許多血跡,隻不過他沒看見,沒有發覺,因為他的思考力衰退了,思想不能集中……喪失了理智……他突然想起,錢袋上也有血跡。“哎呀!這麼說,口袋裏麵想必也有血跡了,因為錢袋上的血還沒幹,我就把它塞進了口袋裏!”他立刻把口袋翻過來,——果然不錯——口袋的裏子上血跡斑斑點點!“可見我還沒有完全喪失理智,可見我還有思考力和記憶力,既然我自己忽然想了起來,想到了這一點!”他得意洋洋地想,高興地深深呼了口氣,“隻不過是因為發燒,身體虛弱,瞬息間處於譫妄狀態,”於是他把左麵褲袋上的襯裏全都撕了下來。這時陽光照到了他左腳的靴子上:從破靴了裏露出的襪子上好像也有血跡。他甩掉靴子:“真的是血跡!襪子尖上全讓血浸透了”;大概當時他不小心踩到了那攤血上……“不過現在該怎麼辦?這隻襪子,那些毛邊,還有口袋襯裏,都藏到哪裏去呢?”

他把這些東西歸攏到一起,抓在手裏,站在房屋中間。

“扔到爐子裏嗎?可是首先就會搜查爐子。燒掉嗎?可是用什麼來燒呢?連火柴都沒有。不,最好是到什麼地方去,把這些東西全都扔掉。“對了!最好扔掉!”他反複說,又坐到長沙發上,“而且馬上就去,毫不遲延,立刻就走!……”可是非但沒走,他的頭卻又倒到了枕頭上;一陣難以忍受的寒顫又使他一動也不能動了;他又把那件大衣拉到自己身上。好長時間,一連好幾個鍾頭,他好像一直還在隱隱約約、斷斷續續地想:“對,馬上,毫不遲延,隨便去哪裏,把這些東西全都扔掉,別再看到它們,快,快點兒!”有好幾次他試圖掙紮著從沙發上起來,可是已經站不起來了。把他徹底驚醒的是一陣猛烈的敲門聲。

“喂,開開呀,你還活著沒有?他一直在睡!”娜斯塔西婭用拳頭敲著門,大聲叫喊,“整天整天地睡,像狗一樣!就是條狗!開開呀,還是不開呢。都十點多了。”

“也許,不在家!”一個男人的聲音說。

“啊!這是管院子的人的聲音……他要幹什麼?”

他一躍而起,坐在沙發上。心跳得厲害,甚至覺得心痛。

“那門鉤是誰扣上的?”娜斯塔西婭反駁說,“瞧,鎖起來了呢!怎麼,怕把他偷走嗎?開門,聰明人,醒醒吧!”

“他們要幹什麼?管院子的幹嗎要來?一切都清楚了。是拒捕,還是開門?完了……”

他欠起身來,彎腰向前,拿掉門鉤。

他這間小屋整個兒就隻有這麼大,不用從床上起來,就可以拿掉門鉤。

果然不錯:門口站著管院子的和娜斯塔西婭。

娜斯塔西婭有點兒奇怪地打量了他一下。他帶著挑釁和絕望的神情朝管院子的瞅了一眼。管院子的默默地遞給他一張用深綠色火漆封住的、對折著的灰紙。

“通知,辦公室送來的,”他一麵把那張紙遞過去,一麵說。

“什麼辦公室?……”

“就是說,叫你去警察局,去辦公室。誰都知道,是什麼辦公室。”

“去警察局!……去幹什麼?……”

“我怎麼知道呢。要你去,你就去。”他仔細看了看他,又往四下裏望望,轉身走了出去。

“你好像病得很厲害?”娜斯塔西婭目不轉睛地瞅著他,說,有一瞬間,管院子的也回過頭來。“從昨兒個起你就在發燒,”她加上一句。

他沒回答,手裏拿著那張紙,沒有拆開它。

“那你就別起來了,”娜斯塔西婭可憐起他來,看到他從沙發上把腳伸下來,於是接下去說。“病了,就別去:又不急。

你手裏拿的是什麼?”

他一看:右手裏拿著割下來的幾條毛邊,一隻襪子,還有幾塊從口袋上撕下來的襯裏。他就這樣拿著它們睡著了。後來他想了一陣,想起來了,原來他發燒的時候半睡半醒,把這些東西緊緊攥在手裏,就這樣又睡著了。

“瞧,他弄來了些什麼破爛兒,攥著它們睡覺,就好像攥著什麼寶貝兒似的……”娜斯塔西婭病態地、神經質地大笑起來。他立刻把這些東西塞到大衣底下,並且拿眼睛死死地盯著她。雖然那時候他不大可能完全有條有理地進行思考,可是他感覺到,如果來逮捕他,是不會像這樣對待他的。“可是……警察局?”

“喝茶嗎?要,還是不要?我給你拿來;茶還有呢……”

“不要……我要出去:我這就出去,”他站起來,含糊不清地說。

“去吧,恐怕連樓梯都下不去呢?”

“我要出去……”

“隨你的便。”

她跟在管院子的人後麵走了。他立刻衝到亮處,仔細察看襪子和毛邊:“有血跡,不過不十分明顯;血跡都弄髒了,有些給蹭掉了,而且已經褪了色。事先不知道的人什麼也看不出來。那麼娜斯塔西婭從遠處什麼也不會發現,謝天謝地!”於是他心驚膽戰地拆開通知書,看了起來;他看了很久,終於明白了。這是警察分局送來的一張普通通知書,叫他今天九點半到分局局長辦公室去。

“什麼時候有過這種事?就我本身而言,我和警察局從來不發生任何關係!而且為什麼恰好是今天?”他痛苦地困惑不解地思索著。“上帝啊,但願快點兒吧!”他本想跪下來祈禱,可是連他自己也笑了起來,——不是笑祈禱,而是笑自己。他急忙穿上衣服。“完蛋就完蛋吧,反正一樣!把襪子也穿上!”他突然想,“踩在塵土裏會弄得更髒,血跡就看不出來了”。但是他剛剛穿上,立刻又懷著厭惡和恐懼的心情猛一下子把它拉了下來。脫下來了,可是想到沒有別的襪子,於是拿過來又穿上,——而且又大笑起來。“這一切都是有條件的,一切都是相對的,這一切都隻不過是形式而已,”他匆匆地想,並沒完全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可是他渾身都在發抖,“瞧,這不是穿上了!結果是穿上了!”然而笑立刻變成了悲觀絕望。

“不,我受不了……”他不由得想。他的腿在發抖。“由於恐懼,”他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語。由於發燒,頭又痛又暈。“這是耍花招!這是他們想耍個花招引誘我,突然迫使我中他們的圈套”,他走到樓梯上,還在繼續暗自思忖。“糟糕的是,我幾乎是在囈語……我可能說漏嘴,說出些蠢話來……”

在樓梯上他想起,所有東西還都藏在牆紙後麵的窟窿裏,“大概是故意要等他不在家裏的時候來這兒搜查,”想起這件事來,他站住了。但是悲觀絕望和對死亡的犬儒主義態度——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突然控製了他,因此他揮了揮手,又往前走去。

“不過但願會快一點兒!……”

街上又熱得讓人無法忍受;這些天裏哪怕能下一滴雨也好哇。又是灰塵,磚頭,石灰,又是小鋪裏和小酒館裏冒出的臭氣,又是隨時都會碰到的醉鬼,芬蘭小販和幾乎快散架的破舊出租馬車。太陽明晃晃地照射到他的眼睛上,照得他頭昏目眩,——一個正在發燒的人在陽光強烈的日子裏突然來到街上,通常都會有這樣的感覺。

走到昨天去過的那條街道的轉彎處,他懷著痛苦而又十分擔心的心情望了望它,望了望那幢房子……立刻就把目光挪開了。

“如果問我,說不定我就會說出來”,他走近辦公室時,心裏想。

辦公室離他住的地方大約有四分之一俄裏。辦公室剛剛搬進這幢新房子、四樓上的一套新住房裏。那套舊房子裏,他曾經偶爾去過一下,不過那是很久以前了。走進大門,他看到右邊有一道樓梯,有個好像莊稼漢模樣的人,手拿戶口簿,正從樓梯上下來:“這麼說,是個管院子的;這麼說,這兒就是辦公室了”,他猜想是這樣,於是就上樓了。他不想問人,什麼也不想問。

“我進去,跪下,把什麼都說出來……”走上四層樓時,他這樣想。

樓梯又窄又陡,上麵盡是汙水。四層樓上所有住房的廚房都衝著這道樓梯大敞著門,幾乎整天都這麼敞著,因此極其悶熱。腋下挾著戶口簿的管院子的人、警察局裏送信的信差、以及有事上警察局來的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有的上來,有的下去。辦公室的門也大敞著。他走了進去,在前室裏站住了。有些莊稼漢模樣的人都站在這兒等著。這裏也悶熱得讓人無法忍受,除此而外,這些新油漆過的房間裏,用帶臭味的幹性油調和的油漆還沒完全幹透,那股新油漆味直衝鼻子,讓人感到惡心,稍等了一會兒,他考慮,還得再往前走,到前麵一間屋裏去。所有房間都又小又矮。強烈的急不可耐的心情促使他越來越往前走。誰也沒注意他。第二間房間裏有幾個司書正在抄寫,他們穿的衣服也許隻比他的衣服稍好一點兒,看樣子都是些古裏古怪的人,他去找其中的一個。

“你有什麼事?”

他把辦公室送去的通知書拿給他看。

“您是大學生?”那人看了看通知書,問。

“是的,以前是大學生。”

司書把他打量了一下,不過毫無好奇的樣子。這是個頭發特別蓬亂的人,看他眼裏的神情,好像他有個固定不變的想法。

“從這一個這兒什麼也打聽不出來,因為對他來說,什麼全都一樣,”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往那邊去,找辦事員去,”司書說,用手指往前指了指最後那間房間。

他走進這間屋子(按順序是第四間),房間狹小,裏麵擠滿了人,——這些人都比那些房間裏的人穿得稍幹淨些。來訪者中有兩位女士。一個服喪,穿得差一些,坐在辦事員對麵,正在聽他口授,寫著什麼。另一位太太很胖,臉色紅得發紫,臉上還有些斑點,是個惹人注意的女人,她衣著十分華麗,胸前佩戴著茶碟那麼大的一枚胸針,站在一旁等著。拉斯科利尼科夫把自己的通知書遞給辦事員。他匆匆看了一眼,說:“請等一等,”於是繼續給那位穿孝服的太太口授。

他較為暢快地舒了口氣。“大概不是那件事!”他精神漸漸振作起來,為不久前自己的那些胡思亂想感到慚愧,竭力鼓起勇氣,鎮定下來。

“隻要說出一句蠢話,隻要稍有點兒不小心,我就會出賣自己!嗯哼……可惜這兒空氣不流通,”他又補上一句,“悶得慌……頭暈得更厲害……神智也……”

他感到心煩意亂,思緒混亂極了。他擔心不能控製自己。他竭力想用什麼別的事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隨便想點兒什麼旁的、完全不相幹的事,但是他做不到。不過,那個辦事員卻引起他很大的興趣:他總想根據辦事員臉上的神情猜出什麼來,弄清找他有什麼事。這是個很年輕的人,二十一、二歲,生著一張黝黑的、機警善變的臉,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要大一些,衣著入時,像個絝絝子弟,頭發在後腦勺上平分開,梳得整整齊齊,厚厚地搽了一層油,那些用刷子刷得幹幹淨淨的白皙的手指上戴著好幾個戒指,有鑲寶石的,也有不鑲寶石的,坎肩上掛著金鏈。他甚至還和來這兒的一個外國人說了兩句法語,說得還算過得去。

“露意紮·伊萬諾芙娜,您坐下啊,”他對那個衣著華麗、臉色紅得發紫的太太說,她一直站著,好像不敢自己坐下,盡管她身旁就有把椅子。

“Ich danke①!”她說,於是輕輕地坐下了,身上的綢衣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她那件飾有白色花邊的淺藍色連衫裙,像個大氣球樣在椅子周圍擴散開來,幾乎占據了半間屋子。聞到了一股香水味。不過那位太太顯然感到不好意思了,因為她占了半個房間,身上還散發出一陣陣濃鬱的香水味,雖然她羞答答地、同時又涎皮賴臉地微笑著,可是明顯地感到局促不安。

①德語,謝謝。

那位服喪的太太終於辦完手續,站了起來。突然,隨著一陣橐橐的腳步聲,雄赳赳地走進一個軍官來,他走路的姿勢很特別,不知怎的,每走一步,肩膀就扭動一下,進來後,他把綴有帽徽的製帽往桌子上一扔,隨即坐到了扶手椅上。那位胖太太一看到他,立刻從座位上霍地站起身來,臉上帶著特別高興的神情向他行了個屈膝禮;但是軍官一點兒也不注意她,她卻已經不敢當著他的麵再坐下去了。這是分局的副局長,兩撇淺紅褐色的小胡子平平地伸往左右兩邊,五官小得出奇,不過除了有點兒傲慢無禮,臉上並沒什麼特殊表情。他有點兒怒氣衝衝地斜著眼睛瞅了瞅拉斯科利尼科夫:他穿的那身衣服實在是太破太髒了,而且盡管他的樣子讓人瞧不起,他的神情氣派卻與他的衣著並不相稱;拉斯科利尼科夫由於不夠謹慎,竟毫不客氣地直瞅著那個軍官,而且瞅的時間太久了,後者甚至覺得受了侮辱。

“你有什麼事?”他大喊一聲,這樣一個衣衫襤褸的人在他閃電似的目光下竟然不會驚慌失措,這使他感到驚訝。

“你們叫我來的……有通知書……”拉斯科利尼科夫很隨便地回答。

“這是件追索欠款的案件,向這個大學生”,辦事員放下手頭的公文,慌忙說。“這就是的!”他把一本本子丟給拉斯科利尼科夫,把一個地方指給他看,“您看看吧!”

“欠款?什麼欠款?”拉斯科利尼科夫想,“不過……看來大概不是那件事!”他由於喜悅而顫栗了。他突然感到心裏說不出的輕鬆,輕鬆極了。真是如釋重負。

“先生,通知是讓您幾點鍾來?”中尉大聲叫喊,不知為什麼他越來越感到自己受了侮辱,“讓您九點來,可現在已經十一點多了!”

“一刻鍾前才把通知書交給我,”拉斯科利尼科夫扭過頭來,高聲回答,他也突然出乎自己意外地大發脾氣,甚至對此感到有點兒滿意。“而且我有病,發著燒就來了,這還不夠嗎!”

“請不要大聲嚷嚷!”

“我並沒大聲嚷嚷,而是平心靜氣地說話,您卻對我大喊大叫;可我是個大學生,不允許別人對我高聲叫嚷。”

副局長氣得暴跳如雷,最初一刹那甚至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從他嘴裏隻是飛出一些唾沫。他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請您住——嘴!您是在政府機關裏。不要出——出——

言不遜,先生!”

“您也是在政府機關裏,”拉斯科利尼科夫高聲大喊,“您不但大喊大叫,還在抽煙,可見您不尊重我們大家。”拉斯科利尼科夫說完這些,心裏感到說不出來的快樂。

辦事員麵帶微笑瞅著他們兩個。性情暴躁的中尉顯然無言以對。

“這不關您的事!”最後他高聲叫嚷,聲音高得有點兒不自然,“現在請提出向您要求的書麵答複。讓他看看,亞曆山大·格裏戈裏耶維奇。有告您的狀子!您不還錢!瞧,好一頭雄鷹,好神氣啊!”

但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經不再聽了,急忙一把拿過訴狀,趕緊尋找謎底。他看了一遍,又一遍,還是沒看懂。

“這是什麼?”他問那個辦事員。

“這是憑借據向您追索欠款。您必須或者付清全部欠款,連同訴訟費、逾期不還的罰款以及其他費用,或者提出書麵答複,說明什麼時候可以還清欠款,同時承擔義務:在還清債務之前不離開首都,也不得變賣和隱藏自己的財產。債權人卻可以變賣您的財產,並依法控告您。”

“可我……沒欠任何人的錢啊!”

“這可不關我們的事了。我們收到一張逾期未還而且拒付的、一百十五盧布的借據,要求追索這筆欠款;這張借據是您於九個月前交給八等文官的太太、紮爾尼岑娜寡婦的,後來又從紮爾尼岑娜寡婦手裏轉讓給了七等文官切巴羅夫,我們就是為了這件事請您來作答複的。”

“可她不就是我的女房東嗎?”

“是女房東,那又怎麼呢?”

辦事員麵帶同情和寬容的微笑看著他,同時又有點兒洋洋得意的樣子,仿佛是在看著一個涉世未深,剛剛經受鍛煉的雛兒,問:“現在你自我感覺如何?”但是現在什麼借據啦,什麼追索欠款啦,這些與他有什麼相幹,關他什麼事呢!現在這也值得擔心,甚至值得注意嗎!他站在那兒,在看,在聽,在回答,甚至自己提出問題,但是做這一切都是無意識地。保全自己,獲得了勝利,擺脫了千鈞一發的危險而得救,——這就是他此時此刻的感受,他以全身心感覺到了這一勝利,既用不到有什麼預見,也不必作什麼分析,無須對未來進行猜測,也無須尋找什麼謎底,不再懷疑什麼,再沒有任何問題。這是充滿歡樂的時刻,這歡樂是直覺的,純屬動物本能的歡樂。但是就在這一瞬間,辦公室裏發生了一件猶如電閃雷鳴的事情。那個因為有人膽敢不尊敬他而感到震驚的中尉,餘怒未消,氣得麵紅耳赤,顯然,他想維護自己受到傷害的尊嚴,竟對那個倒楣的“胖太太”破口大罵,而她,從他一進來,就麵帶極其愚蠢的微笑,一直在瞅著他。

“你這個不三不四的下流貨!”他突然扯著嗓子大喊大叫(那位穿孝服的太太已經出去了),“昨天夜裏你那裏出了什麼事?啊?又是丟人的醜事,吵吵鬧鬧,都鬧到大街上去了。又是打架,酗酒。想進感化院嗎!我不是已經跟你說過,我不是已經警告過你十次了,第十一次我可決不寬恕!可你又,又,你這個不可救藥的下流貨!”

拉斯科利尼科夫驚奇地望著讓人這麼無禮痛罵的胖太太,連他手裏的紙也掉了;然而不久他就猜到了其中的奧妙,對這件事甚至感到太滿意了。他高興地聽著,甚至想要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他的全部神經好像都在跳動。

“伊利亞·彼特羅維奇!”辦事員不安地說,但是馬上住了口,想等待時機,因為根據他的經驗,要製止這個大發雷霆的中尉,隻能用強製的辦法。

至於那個胖太太,起初她倒是讓雷電交加似的大罵嚇得簌簌發抖;可是,怪事:對她罵得越多越凶,她的神情卻變得越來越親切,她對那個可怕的中尉也笑得越來越迷人了。她邁著小碎步在原地轉動著,不停地行屈膝禮,急不可耐地等待允許她插嘴的機會,而且終於等到了。

“我那兒沒有什麼吵鬧,也沒打架,大尉先生,”她突然很快地說個不停,好似許多豌豆撒落下來,雖然俄語說得還流利,可是帶著很重的德國口音,“什麼,什麼丟人的醜事也沒有,他們來的時候都已經喝醉了,我把這事全都告訴您,大尉先生,我沒有錯……我的家是高尚的,大尉先生,對人的態度也是高尚的,大尉先生,我總是,我自己總是不希望發生任何吵鬧打架的事。可他們來的時候就完全醉了,後來又要了三瓶,後來有一個抬起腳來,用腳彈鋼琴,在一個高尚的家庭裏,這太不像話了,他把鋼琴加茨①弄壞了,這完全,完全沒有風度,我說。可是他抓起一個酒瓶,用酒瓶從背後打人,逢人就打。我趕緊去叫管院子的,卡爾來了,他抓住卡爾,打他的眼睛,把亨利埃特的眼睛也打了,還打了我五記耳光。在一個高尚的家庭裏這太不禮貌了,大尉先生,我就叫喊起來。他打開衝著運河的窗戶,對著窗戶像頭小豬樣尖叫;這真丟人哪。怎麼能對著窗戶,衝著街上像頭小豬樣尖叫呢?呸——呸——呸!卡爾從背後抓住他的燕尾服,把他從窗口拖開了,這時,這倒是真的,大尉先生,把他的澤因·羅克②撕破了。於是他大喊大叫,說曼·穆斯③賠他十五盧布。大尉先生,我自己給了他五個盧布,賠他的澤因·羅克。這是個不高尚的客人,大尉先生,總是惹事生非!他說,我要蓋德留克特④長篇諷刺文章罵您,因為我在所有報紙上都能寫文章罵您。”

①德文ganz的音譯,“完全”之意。

②德文Sein Rock的音譯,他的“燕尾服”之意。

③德文man mus的音譯,“人們應該”之意。

④德文drücken的音譯,“付印”之意。

“這麼說,他是個作家?”

“不錯,大尉先生,在一個高尚的家庭裏,大尉先生,這是個多麼不高尚的客人啊……”

“噯——噯——噯!夠了!我已經跟你說過,說過,我不是跟你說過嗎……”

“伊利亞·彼特羅維奇!”辦事員又意味深長地說。中尉迅速看了他一眼;辦事員輕輕點了點頭。

“……對你說過,最尊敬的拉維紮·伊萬諾芙娜,我這是最後一次警告你,這可是最後一次,”中尉接著說。“如果你那裏,在你那個高尚的家庭裏哪怕再發生一次吵鬧打架的事,我就要,用一種高雅的說法,追究你本人的責任。聽到了嗎?

這麼說,那個文學家,那個作家,因為後襟給撕破了,在‘高尚的家庭裏’拿走了五個盧布,是嗎?哼,去他媽的,這些作家!”他向拉斯科利尼科夫投來輕蔑的一瞥。“前天在一家小飯館裏也發生過這麼一件事:吃了飯,不想給錢;‘我,’他說,‘為此要寫篇文章諷刺你們’。上星期輪船上也有這麼一個,用最下流的話罵一個五等文官受人尊敬的眷屬,罵他的夫人和女兒。前兩天還有一個讓人從糖果點心店裏給轟了出去。瞧,作家,文學家,大學生,還有什麼喉舌……他們這號人都是什麼德性!呸!你回去吧!我會親自去你那裏看看……到那時你可得當心!聽到了嗎!”

露意紮·伊萬諾芙娜急忙殷勤地對著四麵八方行屈膝禮,邊行禮,邊後退,一直退到門口;但是在門口,她的屁股撞了一個儀表堂堂的警官,他麵部神情坦率,開朗,充滿朝氣,留著十分漂亮、濃密的淡黃色絡腮胡子。這就是分局局長尼科季姆·福米奇。露意紮·伊萬諾芙娜連忙深深地行了個屈膝禮,膝蓋幾乎碰到地板上,於是邁著小碎步,仿佛跳躍著跑出了辦公室。

“又是雷聲隆隆,雷電交加,又刮起了旋風,颶風!”尼科季姆·福米奇親切而友好地對伊利亞·彼特羅維奇說,“又大動肝火,大發雷霆了!還在樓梯上我就聽見了。”

“是啊,怎麼呢!”伊利亞·彼特羅維奇以高貴的氣度漫不經心地說(他甚至不是說怎麼呢,不知怎的,說成了:‘是啊—咋麼——呢!’),一邊說,一邊拿著些公文向另一張桌子走去,每走一步都神氣活現地扭動著肩膀,邁哪邊的腳,肩膀就往哪邊歪,“喏,請看,作家先生,也就是大學生,就是說,從前是大學生,不肯還錢,立了借據,也不搬走,人家不斷控告他,他卻對我當著他的麵抽煙表示不滿!自己的行為下—流—卑鄙,可是瞧,請您瞧瞧他吧:現在他這副模樣兒多討人喜歡!”

“貧窮不是罪惡,朋友,這又有什麼呢!大家都知道,他脾氣暴躁,受不了別人的氣。大概他讓您受了什麼委屈,您忍不住了,”尼科季姆·福米奇客氣地對拉斯科利尼科夫轉過臉去,繼續往下說,“不過您這就不對了:我告訴您,他是個極—其—高尚的人,不過脾氣暴躁,是個火藥桶!冒起火來,發一通脾氣,脾氣發完了——也就沒事了!全都過去了!歸根到底,他有一顆金子樣的心!在團裏大家給他取了個綽號,管他叫:‘火藥桶中尉’……”

“而且是個多好的—團—啊!”伊利亞·彼特羅維奇高聲說,局長的話滿足了他的自尊心,使他感到愉快,十分滿意,不過他一直還在生氣。

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想對他們大家說幾句讓人非常愉快的話。

“得了吧,大尉,”他突然對著尼科季姆·福米奇毫不拘束地說,“請您設身處地為我想一想……如果我有什麼不尊重他的地方,我甚至打算請求他原諒。我是個有病的窮大學生,貧窮壓垮(他就是這麼說的:‘壓垮’)了我。我以前是大學生,現在我連生活都無法維持,不過我會得到錢的……×省有我的母親和妹妹……她們會給我寄錢來,我……一定會把錢還清。我的房東是個好心腸的女人,不過因為我丟掉了教書的工作,三個多月沒繳房租,她氣壞了,連午飯也不給我送來了……而且我完全弄不明白,這是張什麼借據!現在她憑這張借據向我討債,可是我怎麼還她呢,請您想想看吧!……”

“這可不是我們的事……”辦事員又插嘴說……

“對不起,對不起,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見,不過也請允許我解釋一下,”拉斯科利尼科夫又接住話茬說,不是對著辦事員,而是一直對著尼科季姆·福米奇,不過也竭力試圖對著伊利亞·彼特羅維奇,盡管後者固執地裝出一副在翻尋公文的樣子,而且輕蔑地不理睬他,“請允許我解釋一下,我住在她那兒將近三年了,從外省一來到這裏就住在她那兒,早先……早先……不過,為什麼我不承認呢,一開始我答應過,要娶她的女兒,隻是口頭上答應的,並沒有約束力……這是個小姑娘……不過,我甚至也喜歡她,……雖說我並不愛她……總而言之,年輕嘛,也就是,我是想說,當時女房東肯讓我賒帳,讓我賒了不少帳,在某種程度上我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我很輕率……”

“先生,根本沒要求您談這些隱私,再說也沒有時間,”伊利亞·彼特羅維奇粗暴地、得意洋洋地打斷了他,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性急地不讓他再說下去,盡管他自己突然感到說話十分吃力。

“可是對不起,請允許我,或多或少,把話說完……是怎麼回事……我也……雖然,說這些是多餘的,我同意您的意見,——可是一年前這個姑娘害傷寒死了,我仍然是那兒的房客,而女房東自從搬進現在這套住房,就對我說……而且是很友好地說,……她完全相信我……不過我是不是願意給她立一張一百十五盧布的借據呢,她認為我一共欠了她這麼多錢。請等一等:她正是這麼說的,說是隻要我給她立這麼一張借據,她就又會賒帳給我,賒多少都可以,而且任何時候,無論什麼時候她也——這是她親口說的,——不會利用這張借據,直到我自己還清欠她的錢……可是瞧,現在,正當我丟掉了教書的工作,沒有飯吃的時候,她卻來告狀討債了……現在叫我說什麼呢?”

“這都是些令人感動的細節,先生,與我們毫不相幹,”伊利亞·彼特羅維奇粗暴無禮地打斷了他的話,“您必須作出書麵答複和保證,至於您怎麼戀愛以及所有這些悲劇性的故事,跟我們毫無關係”。

“唉,你真是……殘酷無情……”尼科季姆·福米奇含糊不清地說,說著坐到桌邊,也開始簽署公文。不知怎的他感到慚愧了。

“請寫吧,”辦事員對拉斯科利尼科夫說。

“寫什麼?”他不知怎的特別粗暴地問。

“我說,您寫。”

拉斯科利尼科夫覺得,在他作了這番自白之後,辦事員對他更不客氣,更瞧不起他了,——不過真是怪事,——他自己突然對別人的意見,不管是誰的意見,都毫不在乎了,而這一轉變不知怎的是在一刹那、在一分鍾裏發生的。如果他肯稍微想一想的話,他當然會感到奇怪:一分鍾前他怎麼能和他們那樣說話,甚至硬要用自己的感情去打動他們?而且打哪兒來的這些感情?恰恰相反,如果這會兒這屋裏突然坐滿了他最好的朋友,而不是這兩位局長大人,看來他也找不到一句知心的話和他們談心,他的心已經麻木到了何種程度。他心裏突然出現了一種悲觀情緒,而這是由於痛苦的極端孤獨以及與世隔絕的結果,他意識到了這一點。不是因為他在伊利亞·彼特羅維奇麵前傾訴衷腸,也不是因為中尉洋洋得意,贏得了對他的勝利,不是這些卑鄙的行為使他心裏突然這麼難過。噢,他自己的卑鄙行為、這些傲慢和自尊、還有中尉、德國女人、討債、辦公室,以及其他等等,現在這一切與他有什麼關係!即使此時向他宣判,要把他活活燒死,他也會毫不在意,甚至未必會留心聽完對他的判決。他心裏發生了某種對他來說完全陌生、突如其來、從未有過的新變化。倒不是說他已經理解了,不過他清清楚楚感覺到,以全身心感覺到,他不僅不能像不久前那樣感情用事,而且也不會以任何方式向警察分局裏的這些人申訴了,即使這全都是他的親兄弟姐妹,而不是什麼中尉警官,甚至無論他的生活情況怎樣,他也無須向他們吐露自己內心的感情;在這一分鍾以前,他還從未體驗過類似的奇怪而可怕的感覺。而且讓人最痛苦的是,這與其說是認識或理解,不如說僅僅是一種感覺;是一種直覺,在此之前他生活中體驗過的一切感覺中最痛苦的一種感覺。

辦事員開始向他口授此類案件通常書麵答複的格式,就是,我無力償還欠款,答應將於某日(隨便什麼時候)歸還,不會離開本市,不會變賣財產或將財產贈予他人,等等。

“啊,您不能寫了,筆都快從您手裏掉下來了,”辦事員好奇地打量著拉斯科利尼科夫,說。“您有病?”

“是的……頭暈……請您說下去!”

“完了;請簽字。”

辦事員拿走書麵答複,辦別人的事去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把筆還給人家,但是沒有站起來,走出去,卻把兩個胳膊肘撐在桌子上,雙手緊緊抱住了頭。仿佛有人在往他頭頂上釘釘子。他突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立刻站起來,到尼科季姆·福米奇跟前去,把昨天的事全都告訴他,直到最後一個細節都不遺漏,然後和他一起去自己的住處,把藏在牆角落那個窟窿裏的東西指給他看。這個想法是如此強烈,他已經站起來,要去這麼做了。“是不是再考慮一下,哪怕再考慮一分鍾呢?”這樣的想法忽然掠過他的腦海。

“不,最好別考慮,從肩上卸下這副重擔吧!”但是他突然一動不動地站住了:尼科季姆·福米奇正在激動地和伊利亞·彼特羅維奇說話,這樣的一些話飛到了他的耳邊:

“這不可能,兩人都要釋放。第一,一切都自相矛盾;您想想看,如果這是他們幹的,他們幹嗎要去叫管院子的?自己告發自己嗎?還是想耍花招呢?不,那可就太狡猾了!最後還有,大學生佩斯特裏亞科夫進去的那個時候,兩個管院子的和一個婦女都在大門口看到了他:他和三個朋友一道走著,到了大門口才和他們分手,還當著朋友們的麵向管院子的打聽過住址。他要是懷著這樣的意圖前來,會打聽她的住址嗎?而科赫,去老太婆那裏以前,他在底下一個銀匠那兒坐了半個鍾頭,整整八點差一刻才從他那兒上樓去找老太婆。

現在請您想想看……”

“不過,請問,他們怎麼會這麼自相矛盾呢:他們肯定地說,他們敲過門,門是扣著的,可是三分鍾以後,和管院子的一道上去,卻發現門是開著的?”

“問題就在這裏了:凶手一定是把門鉤扣上,坐在裏麵;要不是科赫幹了件蠢事,也去找管院子的,準會當場抓住凶手。而他正是在這個當口下樓,設法從他們身邊溜走的。科赫用雙手畫著十字,說:‘我要留在那裏的話,他準會衝出來,用斧子把我也砍死’。他要去作俄羅斯式的祈禱呢,嘿—嘿!……”

“誰也沒看見凶手嗎?”

“哪裏看得見呢?那幢房子簡直像諾亞方舟,”坐在自己座位上留神聽著的辦事員插了一句。

“事情是很清楚的,事情是很清楚的!”尼科季姆·福米奇激動地反複說。

“不,事情很不清楚,”伊利亞·彼特羅維奇像作結論似地說。

拉斯科利尼科夫拿起自己的帽子,往門口走去,可是他沒能走到門口……

當他清醒過來的時候,看到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有個人從右邊扶著他,左邊站著另一個人,這人拿著一個黃色玻璃杯,杯裏裝滿黃色的水,尼科季姆·福米奇站在他麵前,凝神注視著他;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您怎麼,病了嗎?”尼科季姆·福米奇語氣相當生硬地問。

“他簽名的時候,幾乎連筆都拿不住了,”辦事員說著坐到自己位子上,又去看公文。

“您早就病了嗎?”伊利亞·彼特羅維奇從自己座位上大聲問,他在翻閱公文。病人暈倒的時候,他當然也來觀看過,不過等病人清醒過來,他就立刻走開了。

“從昨天起……”拉斯科利尼科夫含糊不清地回答。

“昨天您出來過嗎?”

“出來過。”

“已經病了?”

“病了。”

“幾點鍾出來的?”

“晚上七點多。”

“去哪裏呢,請問?”

“上街。”

“簡短,明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時語氣生硬,說話簡短,臉色像紙一樣白,在伊利亞·彼特羅維奇的目光注視下,他那雙布滿血絲的黑眼睛並沒有低垂下去。

“他幾乎都站不住了,可你……”尼科季姆·福米奇說。

“沒—關—係!”伊利亞·彼特羅維奇不知怎的用一種很特殊的語氣說。尼科季姆·福米奇本想再補上幾句,可是望了望也在凝神注視著他的辦事員,就沒再說什麼。突然大家都不說話了。真怪。

“嗯,好吧,”伊利亞·彼特羅維奇結束了談話,“我們不留您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出去了。他還能清清楚楚聽到,他一出來,屋裏突然立刻熱烈地談論起來,其中聽得最清楚的是尼科季姆·福米奇發問的聲音……在街上他完全清醒了過來。

“搜查,搜查,馬上就要去搜查了!”他匆匆趕回家去,暗自反複思索,“這些強盜!懷疑我了!”不久前的恐懼又控製了他,從頭到腳控製了他的全身。

“要是已經搜查過了,那該如何是好?要是剛好在家裏碰到他們去搜查,又該怎麼辦呢?”

不過,這就是他的房間。沒發生任何事情,一個人也沒有;誰也沒來察看過。連娜斯塔西婭也沒碰過他的東西。可是,上帝啊!不久前他怎麼能把這些東西藏在這個窟窿裏?

他趕緊跑到牆角落裏,伸手到牆紙後麵,把東西全掏出來,裝到衣袋裏。原來一共有八件:兩個小盒子,裝的是耳環或這一類的東西,——他沒細看;還有四個精製山羊皮的小匣子。一條鏈子,就這麼用報紙包著。還有個用報紙包著的東西,好像是勳章……

他把這些東西分別裝在大衣口袋和褲子上仍然保留著的右邊那個口袋裏,盡可能裝得不惹人注意。和那些東西一起,他也拿了那個錢袋。然後從屋裏出去了,這一次甚至讓房門完全敞著。

他走得很快,腳步堅定,雖然感覺到全身疲乏無力,但神智是清醒的。他擔心有人追趕,擔心再過半個鍾頭或一刻鍾,大概就會發出監視他的指示;所以無論如何得在此以前消滅一切痕跡。趁多少還有點兒力氣,還能思考的時候,得趕快把事情辦完……去哪裏呢?

這已經早就決定了:“把所有東西都扔到運河裏,不留下任何痕跡,那麼事情就全完了。”昨天夜裏,還在夢囈中的時候,他就這樣決定了,他記得,當時有好幾次他竭力想要起來,跑出去:“快,趕快,把所有東西統統扔掉”。但要扔掉,原來是很困難的。

他在葉卡捷琳娜運河堤岸上徘徊了已經約摸半個鍾頭了,也許還不止半個鍾頭,有好幾次他仔細看看所碰到的岸邊斜坡。但是要實現自己的意圖,卻是連想也不要去想:要麼是有木筏停靠在岸邊,還有些女人在木筏上洗衣服,要麼是停靠著一些小船,到處熙熙攘攘,人頭攢動,而且從堤岸上,從四麵八方,到處都可以看到,注意到:有一個人故意下去,站下來,把什麼東西扔到水裏,這是很可疑的。萬一小匣子不沉下去,而在水麵上漂流呢?當然是這樣。人人都會看到。就是不扔東西,大家都已經這樣瞅著他了,碰到的人都要仔細打量他,好像他們就隻注意他一個人似的。“為什麼會這樣呢,還是,也許是我自己覺得如此吧,”他想。

最後,他忽然想到,去涅瓦河邊是不是會好些呢?那裏人少些,也不大惹人注意,無論如何比較合適,而主要是離這兒遠一些。他突然覺得奇怪:他怎麼能滿腹憂慮,提心吊膽,在這危險的地方徘徊了整整半個鍾頭,而不能早點兒想出這個主意!為幹一件冒冒失失的事浪費了整整半個鍾頭,這都是因為,這一輕率的決定是在夢中,在譫妄狀態中作出的!他變得太心不在焉和健忘了,他知道這一點。毫無疑問,得趕快去!

他沿著B大街往涅瓦河走去;但是在路上突然又有一個想法進入他的腦海:“幹嗎要去涅瓦河?幹嗎要扔到水裏?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就是去群島也可以,在那兒隨便什麼地方,找個偏僻的去處,在森林裏,把這些東西都埋在一棵樹底下,或者灌木叢下,而且記住這棵樹,這樣是不是更好呢?”雖然他感覺到,這時候他不能明確、合理地把一切都考慮得十分周到,但是他覺得這個想法準錯不了。

但是命中注定他不會到達群島,發生的卻是另一回事:他從B大街走到廣場,突然看到左首有一個院子的入口,院子四周的圍牆上完全沒有門窗。一進大門,毗鄰一幢四層樓房的一道沒有粉刷過、也沒有門窗的牆壁,從右麵一直延伸到院子裏很遠的地方。左麵,也是一進大門,與那道沒有門窗的圍牆平行,還有一道板牆,深入院子約二十來步,然後又折往左邊。這是一個荒涼、僻靜、與外部隔絕的地方,裏麵堆著些不知是什麼材料。再往裏去,院子深處,板牆後露出一座熏黑了的、低矮難看的建築物的一角,顯然是個什麼作坊的一部分。這兒大概是個什麼作坊,製造馬車的,或者是五金製品裝配場,或者是什麼其他這一類的作坊;到處,幾乎從一進大門,到處都是大量黑煤灰。“哈,這真是個扔東西的好地方,扔下就走!”他不由得想。他發現院子裏一個人也沒有,於是走進大門,剛好看到,緊靠大門口,板牆邊有一條斜溝(在有許多工廠工人、勞動組合的工匠、馬車夫等的這種房子裏,常常有這樣的斜溝),斜溝上方,就在板牆上,用粉筆寫著一句在這種場合常見的俏皮話:“次(此)處金(禁)止站立”①。所以,這真是妙極了,來這兒站一會兒,是不會引起任何懷疑的。“在這兒把所有東西隨便扔到垃圾堆裏,然後就走!”

①這樣的斜溝本是讓人小便的,“此處禁止站立”的意思是“禁止小便”,所以說是一句“俏皮話”。

他又朝四下裏看了看,已經把手伸進口袋裏,突然在外麵那道圍牆旁邊,大門和斜溝之間一俄尺寬的那塊空地裏,發現了一塊沒加工過的大石頭,大約有一普特①半重,緊靠著臨街的石牆。牆外就是大街,人行道,可以聽到行人匆匆行走的腳步聲,這裏總是有不少行人;可是大門外誰也看不到他,除非有人從街上進來,不過這是很可能的,因此得趕快行動。

①一普特等於一六·三八千克。

他彎下腰,雙手緊緊抱住石頭上端,使出全身力氣把石頭翻轉過來。石頭底下形成了一個不大的坑:他立刻掏出口袋裏的東西,全都扔進這個坑裏。錢袋丟在了最上邊,而坑裏還有空餘的地方。然後他又抱住石頭,隻一滾,就把它滾回原來那個方向,剛好落到原處,隻不過稍稍高出了一點兒。不過他扒了些泥土堆到石頭邊上,又用腳把邊上踩實。什麼也看不出來了。

於是他走出來,往廣場上走去。有一瞬間他心中又充滿了幾乎無法抑製的強烈喜悅,就跟不久前在警察局裏的情況一樣。“罪證消失了!有誰,有誰會想到來搜查這塊石頭底下呢?也許從蓋房子的時候起,這塊石頭就放在這兒了,而且還要在這兒放上許多年。即使被人找到:誰能想到我呢?一切都結束了!罪證沒有了!”於是他笑了起來。是的,後來他記起,他笑了,這笑是神經質的,不是拖長聲音的哈哈大笑,而是無聲的笑,不過笑的時間很久,穿過廣場的這段時間裏他一直在笑。但是當他來到K林蔭大道,就是前天遇到那個姑娘的地方,他的笑突然停止了。另外一些想法鑽進了他的腦子。他突然覺得,現在他怕打那條長椅子旁邊走過,那裏讓他十分反感,而那天,那個姑娘走了以後,他曾坐在那條長椅子上東想西想,想了好久,他也害怕再碰到那個小胡子,那會使他心情沉重,當時他曾把二十戈比交給了小胡子:“叫他見鬼去吧!”

他一邊走,一邊心不在焉地、氣憤地望著四周。現在他的全部思想都圍繞著一個主要問題旋轉,——他自己也感覺到,這當真是個主要問題,而現在,正是現在,他正獨自麵對這一主要問題,——而且這甚至是這兩個月來的第一次。

“讓這一切都見鬼去吧!”憤恨如潮水般湧上心頭,盛怒之下,他想。“好,開始了,那就開始吧,讓它見鬼去,讓新的生活見鬼去吧!上帝啊,這是多麼愚蠢!……今天我說了多少謊,幹了多少卑鄙的事情!不久前我曾多麼卑鄙地討好這個最可惡的伊利亞·彼特羅維奇,跟他一道演戲啊!不過,這也是胡說八道!我才瞧不起他們,瞧不起他們大家,也為我討好他們和演戲感到可恥!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他突然站住了;一個完全出乎意外又異常簡單的新問題一下子把他弄糊塗了,而且在痛苦地折磨他:

“如果做這一切當真是有意識的,而不是一時糊塗,如果你當真有明確和堅定不移的目的,那麼為什麼直到現在你連看都沒看過那個錢袋,也不知道你弄到了多少錢,不知道你為了什麼忍受這些痛苦,為了什麼有意識地去幹這樣卑鄙、醜惡和下流的事情?不是嗎,你想立刻把它,把錢袋,連同那些東西一起丟到水裏,而你看也沒看那是些什麼……這是怎麼回事呢?”

是的,是這樣的;一切的確如此。不過,這些以前他也知道,對他來說,這完全不是什麼新問題;昨天夜裏決定把一切都扔到水裏去的時候,他是毫不猶豫、毫不懷疑地作出決定的,仿佛這是理所當然,仿佛不可能不是這樣……不錯,這一切他都知道,這一切他都記得;而且幾乎是昨天,他蹲在那個箱子旁邊,從裏麵拖出一個個小匣子的時候,就在那個時候,這就已經決定了……

不是這樣嗎!……

“這是因為我病得很重,”最後他憂鬱地斷定,“我自尋苦惱,自己折磨自己,連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麼……昨天,前天,所有這些時間裏我一直在折磨自己……等我恢複健康……就不會再折磨自己了……可是我是完全不能恢複健康的了,怎麼辦?上帝啊!這一切讓我多麼厭煩了啊!……”他毫不停頓地走著。他很想設法分散一下注意力,但是他不知道該怎麼辦,該采取什麼辦法。一種無法克服的前所未有的感覺控製了他,而且這感覺幾乎一分鍾比一分鍾強烈:這是對所遇到的一切、對周圍一切事物極端厭惡的一種感覺,幾乎是肉體上感覺得到的一種厭惡,而且這感覺是頑強的,充滿了憤恨和憎惡。所有遇到的人,他都覺得是醜惡的,他們的臉,他們走路的姿勢,一舉一動,他都覺得可惡。他簡直想往什麼人的臉上啐口唾沫,似乎,如果有人跟他說話,不管是誰,他都會咬他一口……

當他走到小涅瓦河堤岸上的時候,他突然在瓦西利耶夫斯基島一座橋旁站住了。“瞧,他就住在這兒,住在這所房子裏,”他想。“這是怎麼回事,我好像自己走到拉祖米欣這兒來了!又像那時候,那一次一樣……不過這倒很有意思,是我主動來的呢,還是無意中走到了這裏?反正一樣;前天……我說過……等幹完那件事以後,第二天再來,有什麼呢,這不是來了!似乎我現在也不能去……”

他上五樓去找拉祖米欣。

拉祖米欣在家,在他那間小屋裏,這時他正在工作,在寫什麼,親自來給他開了門。他們有三個多月沒見麵了。拉祖米欣穿一件已經破爛不堪的睡衣,赤腳穿著便鞋,頭發亂蓬蓬的,臉沒刮過,也沒洗過。他臉上流露出驚訝的神情。

“你怎麼了?”他從頭到腳細細打量進來的同學,叫喊起來;接著沉默了一會兒,吹了吹口哨。

“莫非情況這麼糟嗎?可你,老兄,論穿戴,往常你可是比我們大家都強啊,”他瞅著拉斯科利尼科夫那身襤褸的衣服,又加上一句。“你坐啊,大概累了吧!”當拉斯科利尼科夫躺倒在比他自己的沙發更差的漆布麵土耳其式沙發上的時候,拉祖米欣突然看出,他的客人有病。

“您病得很嚴重,你知道嗎?”他要摸他的脈搏;拉斯科利尼科夫把手掙開了。

“用不著……”他說,“我來……是這麼回事:教書的工作,我已經沒有了……我想要……不過,我根本不需要教課……”

“你知道嗎?你在說胡話!”凝神細心觀察他的拉祖米欣說。

“不,我不是說胡話……”拉斯科利尼科夫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他上樓來找拉祖米欣的時候,並沒想到必然要麵對麵地會見拉祖米欣。現在,已經是根據自己的經驗,他刹時間想到,目前他最不願麵對麵地會見世界上的任何人。他滿腔怒火突然爆發。一跨進拉祖米欣家的門坎,由於痛恨自己,他氣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再見!”他突然說,於是往門口走去。

“喂,你等一等,等一等,怪人!”

“用不著!……”拉斯科利尼科夫重複說,又把手掙開了。

“那麼幹嗎要來!你發傻了,還是怎麼的?……幾乎讓人感到難堪。這樣我不放你走!”

“好,那麼你聽著:我來找你,是因為,除了你,我不認識旁的能幫助我的人……幫助我開始……因為你比他們大家的心腸都好,也就是說比他們聰明,能夠全麵地考慮……可現在我看到,我什麼也不需要,你聽到嗎,完全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和同情……我自己……獨自個兒……好,夠了!別管我!”

“不過請稍等一等,掃煙囪的工人①!你完全是個瘋子!我的意見是,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你要知道,我也不教書了,而且教書我也看不上。不過舊貨市場上有個書商,姓赫魯維莫夫,就某一方麵來說,給他幹,也等於教課。現在我可不願放棄這個工作,去換取給五個富商當家庭教師的工作。他經營出版業,出版自然科學書籍,——很有銷路!單是書名就很值錢!你總是說我傻,真的,老兄,還有比我更傻的呢!現在他也在趕浪頭,迎合社會思潮;他自己是一點兒也不懂,我呢,當然鼓勵他。這兒有兩印張多德文原作,依我看,這是極其愚蠢的招搖撞騙的玩意兒:總而言之,討論是不是該把女人看作人?當然啦,鄭重其事地證明了,女人是人。赫魯維莫夫打算出版這本關於婦女問題的著作;我正在翻譯:他要把這兩印張半排成六印張,加上半頁印得十分豪華漂亮的書名,每本賣半個盧布。準能賣得出去!給我的稿酬是一印張六個盧布,所以一共可以拿到十五盧布,我已經預支了六個盧布。搞完這一本,我們還要著手譯一部關於鯨的書,然後又要從《Confessions》②的第二部裏摘譯一些最無聊的廢話;有人告訴赫魯維莫夫,似乎就某方麵來說,盧梭也就是拉季舍夫③一類的人物。我當然不反對了,管它呢!喂,你願意譯《女人是不是人》的第二印張嗎?願意的話,現在就把原文拿去,筆和紙也都拿去,——這都是免費供給的——再拿三個盧布去;因為我預支的是全部譯稿,第一印張和第二印張的稿費,所以三個盧布是應該歸你。你譯完以後,還可以拿三個盧布。還有,請你別把這看作是我對你的幫助。恰恰相反,你一進來,我就在盤算,你能在哪方麵給我幫個忙了。第一,我對正字法不太了解,第二,有時我的德文簡直不行,因此,我哪裏是翻譯啊,多半是自己寫作,可以聊以自慰的是,這樣會更好些。唉,誰知道呢,說不定這樣不是更好,而是更糟……你幹不幹?”

①因為他穿得又破又髒,像個歸煙囪的工人。

②《Confessions》(《懺悔錄》)是法國作家盧梭(一七一二——一七七八)的自傳性作品,於一八六五年譯成俄文。

③阿·尼·拉季舍夫(一七四九——一八○二),俄羅斯作家,革命家,唯物主義哲學家。

拉斯科利尼科夫默默地拿了幾頁德文論文,拿了三個盧布,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出去。拉祖米欣驚訝地目送著他。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經來到了第一條街道上了,卻突然轉身回去,又上樓去找拉祖米欣,把那兒頁德文原著和三個盧布都放到桌子上,又是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你是發酒瘋,還是怎麼了!”終於大發脾氣的拉祖米欣高聲叫喊起來。“你幹嗎要演滑稽戲!連我都讓你給搞糊塗了……見鬼,你幹嗎回來?”

“翻譯……我不需要……”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經在下樓梯的時候,含糊不清地說。

“那麼你需要什麼呢?”拉祖米欣從樓上大聲嚷。拉斯科利尼科夫繼續默默地往下走。

“喂,你!你住在哪裏?”

沒有回答。

“哼,那麼你見—鬼去吧!……”

可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經到了街上。在尼古拉耶夫斯基橋上,由於遇到一件對他來說極不愉快的事,他又一次完全清醒過來。一輛四輪馬車上的車夫在他背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因為他險些兒沒讓馬給踩死,雖然車夫對他叫喊了三、四次,可他根本就沒聽見。這一鞭子打得他冒起火來,趕快跳到了欄杆邊(不知為什麼他在橋當中走,而那裏是車行道,人不能在那裏走),氣得把牙齒咬得喀喀地響。當然啦,周圍爆發了一陣哄笑聲。

“該打!”

“是個騙子。”

“當然是假裝喝醉了,故意要往車輪底下鑽;你卻要對他負責。”

“他們就是幹這一行的,老兄,你們就是幹這一行的……”

但是就在這時,就在他站在欄杆邊,一直還在茫然而又憤怒地目送著漸漸遠去的四輪馬車,揉著背部的時候,他突然感覺到,有人往他手裏塞錢。他一看,原來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商人太太,包著頭巾,穿一雙山羊皮皮鞋,還有一個戴著帽子、打著綠傘的姑娘和她在一起,大概是她女兒。“看在耶穌份上,收下吧,先生。”他接過了錢,她們從一旁過去了。這是一枚二十戈比的錢幣。看他的衣服和他的樣子,她們很可能把他當成了乞丐,當成了經常在街上討錢的叫化子,而他得到這二十戈比,大概是多虧了挨的那一鞭子,正是這一鞭子使她們產生了惻隱之心。

他把這二十戈比攥在手裏,走了十來步,轉過臉去對著涅瓦河,麵對皇宮①那個方向。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影,河水幾乎是蔚藍的,在涅瓦河裏,這是很少見的。大教堂的圓頂光彩四射,無論站在哪裏看它,都不像從橋上離鍾樓二十來步遠的這兒看得這樣清楚,透過純淨的空氣,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出圓頂上的種種裝飾。鞭打的疼痛消失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忘記了挨打的事;一個令人不安、還不十分明確的想法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他站在那兒,好長時間凝神遠眺;這地方他特別熟悉。以前他去大學上課的時候,常常——多半是在回家的時候,——也許有百來次,他停下來,正是站在這個地方,凝神注視著這的確是輝煌壯麗的景色,而且幾乎每次都為一種模模糊糊的、他無法解釋的印象感到驚訝。這壯麗的景色仿佛寒氣逼人,總是會使他有一種無法解釋的淒涼感覺;對他來說,這華麗的畫麵寂靜、荒涼,令人心情頹喪……每次他都對自己這種憂鬱和難以解釋的印象覺得奇怪,由於不相信自己能作出滿意的解釋,於是就把解開這不解之謎的任務推遲到未來。現在他突然清清楚楚想起了自己從前的這些問題和困惑,而且覺得,現在他想起這些來並不是偶然的。現在他恰好站在從前站著的那個地方,仿佛當真認為現在可以像從前一樣思考那些同樣的問題,對以前,……還完全是不久前感興趣的那些論題和畫麵同樣很感興趣,單是這一點就讓他感到奇怪和不可思議了。他甚至幾乎覺得有點兒好笑,而同時又感到壓抑,壓得胸部都覺得疼痛。他好像覺得,這全部過去,這些以前的想法,以前的任務,以前的印象,還有這全部景色,以及他自己,一切、一切……全都在下麵,在他腳下隱約可見的,一個很深很深的地方。似乎他已離地飛升,不知往什麼地方飛去,一切都從他眼中消失了……他用手做了個不由自主的動作,突然感覺到了拳頭裏攥著的那枚二十戈比的硬幣。他鬆開手,凝神看了看那枚錢幣,一揮手把它扔進水裏;然後轉身回家。他覺得,這時他好像是用剪刀把他與一切人和一切事物都剪斷了。

①指冬宮。

他回到家裏,已經是傍晚時分,這麼說,他一共走了六個鍾頭。他是從哪裏回來,又是怎樣回來的,這些他什麼也不記得。他脫掉衣服,像一匹給趕得筋疲力盡的馬,渾身發抖,躺到沙發上,拉過大衣蓋在身上,立刻昏昏沉沉進入夢鄉……

天色已經完全昏暗的時候,他被一陣可怕的叫喊聲驚醒了。天哪,這喊聲多麼嚇人!這樣的號哭和哀號,這樣的咬牙切齒、眼淚、毒打和咒罵,這樣一些極不正常的聲音,他還從未聽過,從未見過。他不能想象會有這樣殘暴的行為和這樣的狂怒。他驚恐地欠起身來,坐到自己床上,一直呆呆地一動不動,痛苦萬分。但打架、號哭和咒罵卻越來越凶了。使他極為驚訝的是,他突然聽出了女房東的聲音。她哀號、尖叫,數數落落地邊哭邊嚷,匆忙而又急促地述說著,以致無法聽清,女房東在哀求什麼,——當然是哀求人家別再打她,因為有人正在樓梯上毫不留情地毒打她。由於憤恨和氣得發狂,打人的人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麼可怕,已經隻聽到嘶啞的叫喊,不過打人的人還是在說什麼,說得也很快,聽不清楚,急急匆匆,上氣不接下氣。突然拉斯科利尼科夫像片樹葉樣簌簌發抖了:他聽出了這個聲音;這是伊利亞·彼特羅維奇的聲音。伊利亞·彼特羅維奇在這裏,而且在打女房東!他用腳踢她,把她的頭用力往樓梯上撞,——這是很顯然的,從響聲,從哭聲,從毆打的聲音上都可以聽得出來!這是怎麼回事,天翻地覆了嗎?可以聽到,每層樓、每道樓梯上都擠滿了人,聽到人們的說話聲,驚呼聲,許多人上樓來,敲門,砰砰啪啪的開門關門聲,大家都跑到一起來了。“可這是為什麼,為什麼……這怎麼可能呢!”他反複說,並且認真地想,他準是完全瘋了。可是,不,他聽得太清楚了!……這麼說,既然如此,他們馬上就要到他這兒來了,“因為……沒錯兒,全是為了那樁事……由於昨天的……上帝啊!”他想扣上門鉤,可是手抬不起來……再說,也沒有用!恐懼像冰一樣包圍了他的心,使他痛苦異常,仿佛把他給凍僵了……不過,這陣持續了足有十來分鍾的吵鬧聲終於漸漸平靜下來了。女房東還在呻吟,還在哼,伊利亞·彼特羅維奇一直還在嚇唬她,罵她……不過,好像他也終於安靜下來了;喏,已經聽不到聲音了;“莫非他走了嗎!上帝啊!”對,女房東也走了,她一直還在呻吟,還在哭……聽,她的房門也砰地一聲關上了……人群也散了,下樓回各人的房間裏去了,——他們歎息著,爭論著,互相呼喚著,有時提高聲音,像是在叫喊,有時壓低聲音,好似竊竊私語。想必有很多人;幾乎整幢房子裏的人都跑來了。“不過,天哪,難道這是可能的嗎!而且為什麼,他為什麼到這兒來呢!”

拉斯科利尼科夫渾身癱軟無力地倒到沙發上,可是已經不能合眼了;他十分痛苦地躺了約摸半個鍾頭,感到極端恐懼,簡直無法忍受,這樣的痛苦和恐懼,以前他還從未經受過。突然一道亮光照亮了他的小屋:娜斯塔西婭拿著蠟燭、端著一盤湯走了進來。她仔細看了看他,看清他沒有睡覺,於是把蠟燭放到桌子上,把拿來的東西一一擺了出來:麵包、鹽、盤子、調羹。

“你大概從昨兒個就沒吃東西了。在外麵轉悠了整整一天,人卻在發燒。”

“娜斯塔西婭……為什麼要打女房東啊?”

她留心瞅了瞅他。

“誰打女房東了?”

“剛才…………半個鍾頭以前,伊利亞·彼特羅維奇,警察分局的副局長,在樓梯上……他為什麼這樣毒打她?還有……他來幹什麼?……”

娜斯塔西婭一聲不響,皺起眉頭,細細打量著他,這樣看了好久。這樣細細打量他,使他感到很不愉快,甚至感到害怕。

“娜斯塔西婭,你為什麼不說話?”最後,他聲音微弱地、怯生生地說。

“這是血,”她終於輕輕地回答,仿佛自言自語。

“血!……什麼血?……”他含糊不清地說,臉色煞白,並且往牆那邊躲開一些。娜斯塔西婭繼續默默地瞅著他。

“誰也沒打女房東,”她又用嚴厲和堅定的聲音說。他看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親耳聽到的……我沒睡,……我在坐著,”他更加忐忑不安地說。“我聽了很久……副局長來了……大家都跑到樓梯上來了,從所有住房裏……”

“誰也沒來過。這是你身上的血在叫喊。血沒處流的時候,就會凝成血塊,於是就會好像看見什麼,聽見什麼……你要吃點兒東西嗎?”

他沒回答。娜斯塔西婭一直站在他身邊,凝神注視著他,沒有走。

“給我點兒水喝……娜斯塔西尤什卡。”

她下去了,兩分鍾後,用一個帶把的白瓷杯端了一杯水回來;他已經記不得以後的事了。他隻記得,他喝了一口冷水,把杯裏的水都灑到了胸膛上。以後就失去了知覺。

不過,並不是他生病的這段時間裏,一直完全不省人事:他在發燒,說胡話,處於一種半昏迷的狀態。以後他記起了許多事情。一會兒他好像覺得,有許多人聚集在他身邊,他們想要逮住他,把他送到什麼地方去,為他爭論得很激烈,還爭吵起來。一會兒突然隻有他一個人在屋裏,大家都走了,都怕他,隻是偶爾稍稍打開房門看看他,威脅他,相互間不知在商量什麼,他們還在笑,在逗他。他記得娜斯塔西婭經常在他身邊;他還認出了一個人,好像是他很熟的一個熟人,可到底是誰,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為此他很苦惱,甚至哭了。有時他好像覺得,他已經躺了一個月的樣子;有時又覺得,還是在那同一天裏。但是那件事——那件事他卻忘得幹幹淨淨;然而又時刻記得,他忘記了一件不能忘記的事,——他苦苦回憶,極其苦惱,痛苦不堪,呻吟,發狂,或者陷於無法忍受的極端恐懼之中。於是他竭力掙紮著起來,想要逃走,可總是有人製止他,強迫他躺下,他又陷入虛弱無力、昏迷不醒的狀態。終於他完全清醒過來了。

這是在上午十點鍾的時候。天氣晴朗的日子裏,上午這個時候總是有一道長長的陽光照射到他右邊的牆上,照亮門邊上的那個角落。娜斯塔西婭站在他床邊,床邊還有一個人,正在十分好奇地細細打量他,他根本不認識這個人。這是個年輕小夥子,穿一件束著腰帶的長上衣,下巴底下留著小胡子,看樣子像個送信的。女房東正從半開著的房門外往裏張望。拉斯科利尼科夫欠起身來。

“這是什麼人,娜斯塔西婭?”他指著那個小夥子問。

“瞧,他醒過來了!”她說。

“醒過來了,”送信的回答。從門外偷看的女房東猜到他清醒過來了,立刻掩上房門,躲了起來。她一向很靦腆,怕跟人說話和作解釋;她有四十來歲,很胖,滿身肥肉,黑眉毛,黑眼睛,由於肥胖和懶洋洋的,看上去似乎很善良;甚至長得還挺不錯。卻靦腆得有點兒過分。

“您……是什麼人?”他對著那個送信的繼續詢問。但就在這時房門又大大敞開了,拉祖米欣因為個子高,稍稍低下頭,走了進來。

“真像個船艙,”他進來時高聲說,“總是碰到額頭;這也叫住房呢!老兄,你醒過來了?剛聽帕申卡說的。”

“剛醒過來,”娜斯塔西婭說。

“剛醒過來,”那個送信的麵帶微笑,附和說。

“請問您是誰?”拉祖米欣突然問他。“我姓弗拉祖米欣;不是像大家叫我的那樣,不是拉祖米欣,而是弗拉祖米欣,大學生,貴族子弟,他是我的朋友。那麼,您是哪一位?”

“我是我們辦事處的信差,商人舍洛帕耶夫的辦事處,來這兒有件事。”

“請坐在這把椅子上,”拉祖米欣自己坐到桌子另一邊的另一把椅子上。“老兄,你醒過來了,這太好了,”接著他又對拉斯科利尼科夫說。“已經是第四天了,你幾乎不吃也不喝。不錯,拿小勺喂過你茶喝。我帶佐西莫夫來看過你兩次。你記得佐西莫夫嗎?他給你仔細作了檢查,立刻就說,不要緊,——可能是受了點兒刺激。有點兒神經錯亂,夥食太差,他說,啤酒喝得太少,洋薑也吃得太少,於是就病了,不過沒關係,會過去的,會好起來的。佐西莫夫真是好樣的!開始給你治病了,而且醫術高超。啊,那麼我就不耽誤您了,”他又對那個信差說,“能不能說說,您有什麼事?你聽我說,羅佳,他們辦事處已經是第二次來人了;不過上次來的不是這一位,而是另一個人,我跟那人談過。在您以前來的是誰啊?”

“大概這是前天吧。不錯。這是阿列克謝·謝苗諾維奇;也是我們辦事處的。”

“可他比您精明,您認為呢?”

“是的,他的確比我更懂業務。”

“很好;那麼請您接著說下去。”

“阿凡納西·伊萬諾維奇·瓦赫魯申,我想,這個人您聽到過不止一次了,應令堂請求,通過我們辦事處給您彙來了一筆錢,”那個信差直接對拉斯科利尼科夫說。“如果您已經清醒過來了——就要交給您三十五盧布,因為謝苗·謝苗諾維奇又接到了阿凡納西·伊萬諾維奇應令堂請求、按上次方式寄來的彙款通知。您知道這件事嗎?”

“是的……我記得……瓦赫魯申……”拉斯科利尼科夫若有所思地說。

“您聽到了:他知道這個商人瓦赫魯申!”拉祖米欣大聲喊了起來。“怎麼會不醒呢?不過,現在我發覺,您也是個精明能幹的人。哈!聰明話聽起來就是讓人覺得愉快。”

“就是他,瓦赫魯申,阿凡納西·伊萬諾維奇,有一次令堂也是通過他,已經用這種方式給您彙過一筆錢來,這次他也沒有拒絕令堂的請求,日前他通知謝苗·謝苗諾維奇,給您彙來三十五盧布,希望會有助於您改善生活。”

“‘希望會有助於您改善生活’,您說得太好了;‘令堂’這個詞用得也不錯。好,那麼怎麼樣呢,您看他是不是完全清醒了,啊?”

“我認為那倒沒什麼。不過得簽個字。”

“他能簽字!您帶回單簿來了?”

“是回單簿,這就是。”

“拿過來吧。喂,羅佳,起來。我扶著你;給他簽上個拉斯科利尼科夫,拿起筆來吧,因為,老兄,現在對我們來說,錢比糖漿還甜呢。”

“不用,”拉斯科利尼科夫把筆推開,說。

“不用什麼?”

“我不簽字。”

“唉,見鬼,怎麼能不簽字呢?”

“我用不著……錢……”

“錢會用不著!唉,老兄,你這是說謊,我就是見證人!請別擔心,他這隻不過是……又在說胡話。不過,他清醒的時候也常常這樣……您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我們來教導他,也就是說,幹脆抓住他的手,他就會簽字了。來吧……”

“不過,我可以下次再來。”

“不,不;幹嗎麻煩您呢。您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喂,羅佳,別耽誤客人的時間了……你看,人家在等著呢,”說者他當真要抓住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手。

“放開,我自己簽……”拉斯科利尼科夫說,拿起筆來,在回單簿上簽了字。信差拿出錢來,就走了。

“好哇!老兄,現在想吃東西了嗎?”

“想,”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

“你們這兒有湯?”

“昨兒個的,”這段時間裏一直站在這兒的娜斯塔西婭回答。

“土豆加大米的?”

“是土豆大米湯。”

“我就知道是這種湯。端湯來,把茶也拿來。”

“我就拿來。”

拉斯科利尼科夫隱隱懷著一種說不出道理來的恐懼心理,非常驚奇地看著這一切。他決定默不作聲,等著以後還會發生什麼事。“好像我不是處於昏迷狀態,”他想,“好像這都是真的……”

兩分鍾後,娜斯塔西婭端著湯回來了,還說,這就送茶來。和湯一起拿來了兩把調羹,兩個小碟子,還有整套調味瓶:鹽瓶、胡椒瓶,還有吃牛肉時要加的芥末,等等,已經好久沒有像這樣把這些東西統統擺出來了。桌布是幹淨的。

“娜斯塔西尤什卡,要是讓普拉斯科維婭·帕夫洛芙娜給送兩瓶啤酒來,倒也不錯。咱們喝它個痛快。”

“哼,你可真機靈!”娜斯塔西婭嘟嘟囔囔地說,於是照他吩咐的去辦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繼續奇怪而緊張地注視著這一切。這時拉祖米欣坐到沙發上來,坐到他身邊,像頭熊樣笨拙地用左手抱住他的頭,——雖說他自己也可以欠起身來了——然後用右手把一調羹湯送到他嘴邊,還先吹了好幾次,以免燙著他。其實湯是溫的。拉斯科利尼科夫貪婪地喝了一調羹,又一調羹,第三調羹。但是喂了幾調羹以後,拉祖米欣突然停下來了,說是,能不能再吃,得跟佐西莫夫商量一下。

娜斯塔西婭拿著兩瓶啤酒進來了。

“想喝茶嗎?”

“想。”

“快把茶也拿來,娜斯塔西婭,因為,茶嘛,不用問醫生,好像也可以喝。哈,啤酒也有了!”他又回到自己那把椅子上,把湯、牛肉都拉到自己麵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看那樣子真像三天沒吃飯似的。

“羅佳老兄,現在我每天都在你們這兒像這樣吃飯,”他嘴裏塞滿了牛肉,想盡可能說清楚些,可還是說得含糊不清,“而這全都是帕申卡,你的女房東請客,真心誠意地熱情招待我。我當然沒堅持讓她這樣做,不過也不提出異議。瞧,娜斯塔西婭送茶來了。真夠麻利的!娜斯金卡,想喝啤酒嗎?”

“真是個調皮鬼!”

“那麼茶呢?”

“茶嘛,好吧。”

“你斟上。等等,我親自給你斟;坐到桌邊來吧。”

他立刻張羅起來,斟了一杯茶,然後又斟了一杯,放下早餐不吃了,又坐到沙發上。他仍然用左手抱著病人的頭,扶起他來,用茶匙喂他喝茶,又不斷地特別熱心地吹茶,仿佛恢複健康的最主要、最有效的關鍵,就全在於吹茶這道程序了。拉斯科利尼科夫默不作聲,也不反對人家這樣做,盡管他感覺到自己有足夠的力氣欠起身來,不需要別人的任何幫助就可以坐在沙發上了,而且不僅能用手拿住茶匙或茶杯,也許連走路都不成問題。但是由於某種奇怪的、幾乎是野獸所特有的那種狡猾心理,他忽然想要暫時隱瞞自己的力氣,不讓人看出來,如有必要,甚至想假裝尚未完全清醒,留心聽聽,弄清這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不過他無法控製自己的厭惡心情:喝了十來茶匙茶以後,他突然把頭掙脫出來,任性地推開茶匙,又倒在枕頭上。現在他頭底下當真墊著幾個真正的枕頭套著幹淨枕套的絨毛枕頭;這一點他也發覺了,注意到了。

“得讓帕申卡今天給我們送點兒馬林果醬來,給他做飲料,”拉祖米欣說著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又喝起湯和啤酒來。

“她上哪兒給你弄馬林果去?”娜斯塔西婭問,她正叉開五個手指托著茶碟,嘴裏含著糖塊喝茶。

“我的朋友,馬林果,她可以到小鋪裏去買。你知道嗎,羅佳,在你睡著的時候,這兒發生了多少事情。你以那樣不講信義的方式從我那兒溜之乎也,又不告訴我你的地址,我突然覺得那麼恨你,決定要找到你,懲罰你。當天我就行動起來。我東奔西走,到處打聽!現在你住的這個地方我忘了;其實我從來也沒記住過,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至於你以前住的那個地方——我隻記得是在五角場①附近,——哈爾拉莫夫②的房子。我找啊,找啊,尋找這幢哈爾拉莫夫的房子。後來才弄清,這幢房子根本不是哈爾拉莫夫的,而是布赫的,——有時就是會把讀音搞錯,而且錯得這麼厲害!我氣壞了!一氣之下,第二天我就到居民地址查詢處去查問,反正豁出去了,你瞧,那裏隻花了兩分鍾就給我查到了你的住址。你的名字登記在那兒了。”

①五角場是彼得堡的地名,有好幾條街道在那裏會合。

②哈爾拉莫夫是當時一個房主的真姓,他的房子在幹草廣場附近的馬巷裏。

“登記了!”

“那當然;可是我親眼看到,有人在那裏怎麼也查不到科別列夫將軍的住址。嗯,說起來話長著呢。我一來到這兒,立刻了解了你的一切情況;一切,老兄,一切,什麼我都知道;喏,她也看到的:我認識了尼科季姆·福米奇,讓我見到了伊利亞·彼特羅維奇,還認識了管院子的,紮苗托夫先生,亞曆山大·格裏戈裏耶維奇,這兒警察分局的辦事員,最後又認識了帕申卡,這已經是頂峰了;喏,這些她都知道……”

“你是在拍馬屁呀,”娜斯塔西婭狡黠地笑著,含糊不清地說。

“您最好還是把糖放在茶裏,娜斯塔西婭·尼基福羅娃。”

“哼,你呀,你這條狗!”娜斯塔西婭突然喊了一聲,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可我姓彼特羅娃,不姓尼基福羅娃,”等她笑完了,突然補上這麼一句。

“以後咱準牢牢記住。嗯,那麼,老兄,廢話少說,起初我本想在這兒到處都通上電流,好一下子就根除這兒的一切偏見;可是帕申卡獲得了勝利。老兄,我怎麼也沒想到,她是這麼……阿文南特①……對嗎?你認為呢?”

拉斯科利尼科夫一聲不響,雖說連一分鍾也沒把自己驚恐的目光從他身上移開,現在也仍然在執拗地盯著他。

“甚至是非常迷人,”拉祖米欣接著說,一點兒也不因為朋友沉默不語而感到發窘,而且仿佛是在附和已經得到的回答,“甚至是完美無缺,在各方麵都是如此。”

“哎喲,你這個壞蛋!”娜斯塔西婭又高聲說,看來這場談話使她得到了一種難以理解的快樂。

“糟糕的是,老兄,一開始你沒能把事情處理好。對待她不應該這樣。因為,這個人的性格可以說最讓人摸不透!啊,不過性格嘛,可以留待以後再說……隻不過,譬如說,你怎麼會弄得她連飯都不供給你了呢?再譬如說,這張借據是怎麼回事?你瘋了,還是怎麼的,怎麼能在借據上簽字呢!再譬如說這門擬議中的婚事,在她女兒,娜塔利婭·葉戈羅芙娜還活著的時候……我全都知道!不過我明白,這是一根十分微妙的弦②,我也知道自己是頭笨驢;請你原諒我。不過也順便談談愚蠢這個問題:你是怎麼認為呢,老兄,普拉斯科維婭·帕夫洛芙娜可完全不像第一眼看上去所想象的那麼愚蠢,不是嗎?”

①法文avenante的音譯,“迷人”,“討人喜歡”之意。

②意思是:這是個很微妙的問題。

“是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望著一旁,從牙齒縫裏含含糊糊擠出一句話來,不過他明白,讓談話繼續下去更為有利。

“對吧?”拉祖米欣高聲叫喊,看得出來,他得到了回答,這使他非常高興,“不過也不聰明,不是嗎?她的性格完全,完全讓人摸不透!老兄,請你相信,我也有點兒摸不準……她無疑有四十歲了。她說——三十六歲,她完全有權這樣說。不過,我向你起誓,我多半是從理性上,隻是以形而上學的觀點來對她作判斷的;老兄,我們之間發生了這麼一種象征性的關係,這就像代數一樣。我什麼也弄不明白!唉,這全都是胡扯,不過她看到你已經不是大學生了,教課的工作丟了,像樣的衣服也沒有了,她那位小姐一死,已經沒有理由把你看作親戚了,於是突然害怕起來;而從你自己這方麵說呢,因為你躲到屋裏,斷絕了從前的一切聯係,所以她就想把你攆出去。她心裏早就有這個想法,可是又舍不得那張借據。何況你自己還肯定地說,媽媽會還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