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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現在整個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我告訴了房東我自己的打算,等到租約期滿,我就退掉寺區的房屋,在未滿之前,我打算分租一些出去。我立刻便在窗子上貼上了招租的廣告。此時我已負債很多,手頭幾乎沒有錢了。處於如此的情況下我這才慌得手足無措。也許我該這樣寫,如果正視一下現實,好好地理一理頭緒,集中力量想一下,我早該慌得手足無措了,而我卻全然不顧,隻知道大病正在來臨。最近的忙碌使我暫時沒有生病,但病魔並未離開。我知道大病正在向我襲來,別的我就知道甚少了,而且我對它也毫不注意。

在最初的一兩天之間,我躺在沙發上,或者躺在地上,隻要偶然我在哪裏躺下也就睡在哪兒。我感到頭昏腦漲,四肢疼痛,思想毫無目的,身體毫無氣力。接下去又是黑夜,漫長而充滿了焦慮和恐懼。等到次日早晨,我企圖坐在床上並想想過去的情況,然而我如何也沒有辦法做到。

上午我躺在床上,想把夜裏的思緒好好整理一下,弄出一些頭緒。在那寂靜的深夜我是不是真的去到花園裏,摸到那個我以為係著船的地方;我究竟有沒有在樓梯上兩三次昏倒而又蘇醒,心中萬分驚慌,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從床上下來的;我究竟有沒有疑神見鬼地感到他正爬上樓梯,而樓上的燈光亦已經熄滅,我正要去點燃呢;究竟有沒有一個人那麼神魂顛倒地說著,笑著,呻吟著,弄得我說不出來的苦惱,甚至使我懷疑這些全是自己發出的聲音呢;在這間屋子的一個黑暗角落究竟有沒有一座關閉著的熔鐵爐,以及一個聲音一次又一次地呼喊著裏麵正在火化郝維仙小姐,等等。在我胡亂的思想中忽然一股石灰窯的白色煙霧嫋嫋而起,把一切想理順的事情全部打亂,最後在煙霧中我仿佛見到有兩個人正盯著我望。

“你們要幹什麼?”我驚慌地問道,“我不認識你們。”

“唔,先生,”他們當中的一個人彎下腰來拍拍我的肩膀,答道,“有一件事你得趕快處理一下,我敢說,否則你會被逮捕的。”

“有多少債務?”

“一共是一百二十三鎊十五先令六便士。我看,這是你欠珠寶商的賬款。”

“你們想怎麼樣呢?”

“你最好到我家裏去一趟,”此人說道,“我家裏的房屋是很不錯的。”

我想從床上起來並穿好衣服,然後我又看看他們,發現他們已站得離床遠遠的,正在注視著我,而我仍然躺在床上。

“你們看看我現在的狀況,”我說道,“我隻要起得來我就會同你們去,可是我實在沒有法兒。你們一定要把我帶走,我怕會死在路上的。”

也許他們答應了幾句,也許他們爭辯了一下,也許他們還在鼓勵我,說我身體不像我所說的那麼差。那次所發生的事在我腦中留下的隻有這點線索。我不知道當時他們究竟幹了什麼,隻知道他們沒有把我帶走。

我記得我是在發燒,來人也許因此而離開了。我痛苦地忍受著疾病的折磨,時常因昏迷而失去理智,好像什麼事情都無窮無盡;我神誌昏迷,根本分不清現實和我本身。我好像是房屋牆壁中的一塊磚,是造房子的人把我砌進去的,我請求趕快把我從這眼花繚亂頭昏目眩的地方拉開;我又好像成了一台巨大的機器裏的一根鋼軸,架在一座深淵上麵碰撞著,旋轉著,我多麼希望這台機器停下來,把我這鋼軸從上麵卸下來。這些都是我當時病中情況,是我今天能回憶起來的,在當時也知道一些的情況。比如當時我以為來的人是殺手,有時我和他們格鬥起來,一會兒我又以為他們來都是為了我好,因而全身無力地倒在他們懷抱之中,讓他們扶著我躺下來。特別有一件事我記憶猶新,我記得當時那些人總是會發生一種情況,因為我在痛苦難挨的病中,他們的形象都變得古裏古怪,甚至會無限地擴大與膨脹;然而,無論這些形象怎麼古裏古怪,遲早總會化成一個形象,那就是喬的形象。

我最嚴重的病情過去了,在病情轉好的時候我注意到一切奇怪的形象都已消失,而剩下的一個形象卻再也不變。無論是誰來到我身邊,結果都會變成喬。在深夜我睜開雙眼,看到在床邊的那張大椅子裏坐著的是喬;在白天我又從沉睡中睜開雙眼,看到在窗台上坐著並且在窗篷下抽著煙鬥的人是喬;我要喝些清涼飲料,那隻把清涼飲料遞給我的親切的手是喬的手;飲完後我重新把頭放在枕頭上,這時有一張懷有希望、充滿情義望著我的臉,那是喬的臉。

有一天,我終於鼓起勇氣,問道:“真的是喬在這裏嗎?”

傳來一句家鄉的口音,那麼親切,那麼熟悉,“是啊,我的老弟。”

“噢,喬啊,你把我的心砸碎吧!你對我發火吧!喬,你來打我吧!你說我忘恩負義吧,千萬別待我這麼好!”

喬看到我認出了他,非常高興地把頭挨著我放在枕頭上,用一隻手臂摟著我的脖子。

“親愛的皮普,我的老弟,”喬說道,“你和我是永遠的朋友,等你身體康複了,我們一起乘車出外走走,那可多好啊!”

喬說完後便退到窗口,背對著我站在那裏用手擦著他的眼睛。因為我身體極度虛弱,不能起來到他身邊去安慰他,我隻有躺在床上,帶著懺悔般的口吻喃喃低語:“願上帝保佑他!願上帝保佑這位溫和的基督教徒吧!”

然後他又回到我的身邊,他的雙眼紅通通的,於是我握住他的手,我們都感到沉浸在幸福之中。

“多長時間啦,親愛的喬?”

“皮普,你的意思是問你病了有多少時間了,是嗎,親愛的老弟?”

“是啊,喬。”

“今天是五月底,皮普,明天就是六月份的第一天。”

“你一直都待在這兒嗎,親愛的喬?”

“差不多吧,老弟。我接到信知道你有病,我就對畢蒂說了。信是由一位郵差送來的,這個人原先是個單身漢,可現在他結婚了,雖然送信要走很多路,要穿破許多皮鞋,但不能發財,不過發財不是他心頭之願,他心裏最大的願望是結婚——”

“我聽你這麼說很高興,喬!不過我得打斷你的話頭,你剛才說對畢蒂說什麼來著?”

喬說道:“是這樣的,我說你住在外地,專門和生人打交道。你和我又一直是老朋友,在你生病的時候來看看你,你不會不歡迎的。畢蒂聽了後說:‘你到他那裏去,抓緊時間去。’”喬又用一種權衡利弊的審慎神態總結般地說道:“畢蒂的話是‘你到他那裏去,抓緊時間去。’總之,我不會對你講假話的。”他作了一番嚴肅認真的思考之後又補充說道:“這位年輕姑娘說的意思可以這樣解釋,‘不要耽擱,馬上就去。’”

喬說到這裏便結束了,他告訴我講話要適可而止,不能過多,又說我該補充一些營養,無論我想不想補充營養,都得按照規定時間多吃些,而且我得服從他的規定。聽了他的話,我便親吻著他的手,然後安靜地睡在床上,他便去給畢蒂寫信,並附上一句說我向她問好。

十分明顯,畢蒂已經教會喬寫信了。我躺在床上,觀看他的一舉一動,由於我生性的弱點,一看到他居然能寫信,一種因驕傲而喜悅的心情竟然使我又一次流下眼淚來。我發現我所睡的床鋪上的賬子已經拆去,床和我本人也被搬進了會客室。這裏大而明亮,空氣流通,地毯也已被搬走,整個房間保持著清新。日夜通風,健康宜人。我的寫字台被推到了一個角落,上麵亂七八糟地堆著小藥瓶。喬坐在這張桌邊開始了偉大的工作。他一開始先在文具盒中挑了一支鋼筆,就好像在大工具櫃子中挑選工具一樣,然後把袖口卷好向上拉拉,好像準備揮舞他的大撬棍和大鐵錘一樣。在他寫字之前,他先把左胳膊肘用力地抵住桌麵,再把他的右腿一直向後伸到椅子後麵。他寫字時,每一向下的筆劃都很慢,真像拖了六英尺長一樣,而每一向上的筆劃,在寫時都可以聽到墨水向四麵八方濺出的聲音。還有一件奇怪的事,他總以為墨水瓶放在這邊,其實他是放在另外一邊,所以他去蘸墨水總蘸個空,可是他看上去卻是自以為是的樣子。有時會遇上個把拚寫不出的字阻礙他寫信,但總的說來信寫得還算順利。在他最後簽好名字後,便用兩隻食指擦最後一團留在信紙上的墨跡,然後又把指頭在帽子上擦了擦。站起來後,他在桌子四周繞著圈子走,心情無限滿意地從各個側麵來欣賞自己的表演效果。

當時我不想談得過多,即使我能夠多談也不想多談,因為我怕這樣使喬擔憂。所以一直到第二天,我才問他關於郝維仙小姐的情況。我問他,她是不是已經康複?而他聽了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