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她已經寫好的字據讀給我聽,寫得直截了當、幹淨利落,而且顯然地是為了避免別人對我的懷疑,以為我接受這筆錢是為了自己。我從她手中接過象牙簿,她的手又顫抖了起來;在她從脖子上解下那根係著鉛筆的鏈子交給我時,她的手顫抖得更厲害。她在做所有這些事時,一眼也沒有瞧過我。
“這小簿子的第一頁上就是我的名字。如果你什麼時候能在我的名字下麵寫上‘我原諒她’這幾個字,即使我這顆破碎的心早已化為塵土,我還是要請你寫上!”
“哦,郝維仙小姐,”我說道,“我現在就可以寫。人都有過傷心的錯事;就是我的一生也是盲目從事及不可原諒的一生。我還要別人來原宥我,來批評我,又怎麼會抱怨你呢?”
她剛才一直沒有正視我,現在才第一次轉過麵孔來望著我;使我大為吃驚的是她這時跪在了我麵前,對著我舉起合著的雙手,這簡直使我驚駭萬分。我想在她這顆可憐的心還處於童稚時期時,她一定是常跪在她母親的腳前向上天祈求的。
眼看這一位生滿白發、麵孔枯瘦的老人竟然跪在我的腳下,這使我全身顫抖起來。我請求她站起來,伸開雙臂去扶她;可是她隻是抓住我的一隻她能夠抓得著的手,並且把她的頭倚在我的手腕上,悲傷地哭了起來。從前我從來沒有見她流過一滴眼淚;現在我無言地俯身看著她,心中暗想,讓她痛哭,哭去她深藏在心中的痛苦,也許對她倒有益處。她現在已不跪在地上,而是跌坐在地上。
“哦!”她絕望地叫道,“我竟做出這種事來了!我怎麼做出這種事來了!”
“郝維仙小姐,如果你的意思是指你已經傷透了我的心,那麼我的回答是,那沒有什麼,我在任何情況下都會愛她。她現在結婚了嗎?”
“結婚了。”
這本是沒有必要的問題,因為這座淒涼的宅邸中新添的一層淒涼情意已經說明了這一點。
“我竟然做出這種事來!我竟然做出這種事來!”她搓著雙手,把自己的白發弄得亂七八糟,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這句話,“我竟然會做出這種事!”
我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問題,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的心。她做了一件嚴重的令人傷心的事,按自己的模型塑造了一個敏感的無辜女孩,因為她自己懷著狂亂的怨恨,情感被別人玩弄,自尊心受到傷害,她就要讓這個女孩長大成人後為她報仇雪恨,我對這些都知道得太清楚了。然而,她把自己和白日的陽光隔離,她把自己和一切事物無限地隔離;她孤獨地生活,她把自己和成千上萬自然而有益的事物隔離;她的整顆心都在孤獨地沉思,因而扭曲損傷,這和世上所有違背了上帝安排的人一樣,都一定、必然地得到這種後果。對於這一點我同樣知道得很清楚。因此,我能毫無同情地看著她嗎?她如此在毀滅中得到懲罰,雖生於人間而又感到深深的不安、無限的悲傷,不僅無用反而把自己弄得瘋瘋癲癲,像所有的這一類人一樣;懺悔又有何用,懊喪又有何用,感到自己沒有價值又有何用,這種希奇古怪、徒然荒唐的事除掉給人世間帶來禍根以外,還能帶來什麼?
“直到那一天我聽到你對她所說的話,我看到你就像一麵鏡子,照出了我當年的心情,我這才悟出自己竟然做出了這種荒唐事。我竟然做出這種事來,我怎麼能做出這種事!”她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重複了二十次,五十次,她竟會做出這種事來!
“郝維仙小姐,”等她傷心的哭訴停止之後,我對她說道,“在你的心中,在你的良心中不必為我顧慮而難過,你應該想一想埃斯苔娜,因為你使她走向錯誤之途,你使她的善良天性歪曲。如果你能做一點什麼,能挽回哪怕一點兒什麼,你最好還是盡量去挽回為佳,這比你懊悔一百年要好得多。”
“你說得很對,我知道。不過,我親愛的皮普!”這時我發現她一絲新的情感,那是一種真心誠意的女性的同情,“親愛的皮普,你相信我:她第一次到我這裏來時,我本意是救她脫離苦海,免遭像我一樣的厄運。最初我隻是如此,沒有想到別的。”
“太好了,太好了!”我說道,“我希望是如此。”
“但是她慢慢長大起來,眼看就長成一個美人了,我對她的教養也就變了,走上了另一條路。我誇獎她生得漂亮,給她戴上珠寶,如此地教育她,用我自身的例子作為前車之鑒,告訴她該怎麼辦,結果我攫走了她整顆心,而換上了一塊寒冰。”
我不得不說道:”‘最好還是留給她一顆自然的心,即使這顆心受了傷,破碎了,也比不自然的心要好。”
郝維仙小姐聽了我說的話,滿懷迷惑地望著我,過了一會兒,又大聲嚷道,她怎麼會做出這種事!
她為自己會做出這種事對我解釋性地說道:“你要是知道我一生的遭遇,你就會對我有一點兒同情,對我就會有一點更好的理解。”
“郝維仙小姐,”我盡量用溫文爾雅的語調答道,“我可以說我了解你的一生遭遇,而且在我剛離開鄉下時我就了解了。我一直懷著很大的同。請聽講你的身世,我不僅了解你的身世,而且了解你的身世所產生的影響。我想,以我們之間的交往,我是不是可以提出一個關於埃斯苔娜的問題?當然不是關於她現在怎麼樣,而是關於她過去的情況,她剛剛來到這裏時的情況。”
她還是坐在地上,兩條手臂擱在破爛的椅子上,頭倚在手臂上。在我說話時,她一直望著我,然後答道:‘你說吧。”
“埃斯苔娜是誰的孩子?”
她搖著頭。
“你不知道嗎?”
她又搖著頭。
“是賈格斯先生把她帶來的還是派人把她送來的?”
“他把她帶來的。”
“你能否告訴我她的詳情呢?”
她十分小心謹慎地低聲對我說:“我把自己關在這所房屋裏一個時期後(我不知道究竟過了多少時間,你看這裏所有的鍾表都不走了),我告訴賈格斯先生,我想要一個小姑娘,一方麵撫養她,一方麵疼愛她,並且可以使她免遭我的命運。在我和這個世界隔絕之前我就在報紙上讀到過他的名字;我便請人去找他,要他到我這裏來為我處理事務,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麵。他告訴我他願意為我尋找一個孤兒。一個晚上他來到我這裏,帶來一個女孩,當時她正睡著,我便叫她埃斯苔娜。”
“我想問一下她當時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