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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考試

楊明方是縣進修學校自學考試行政管理專業課程輔導班的秀才。人雖然長得不怎麼打眼,卻打嗝有人過問,咳嗽有人關心。照馬鋒戲謔的說法,楊明方是他們那一幫人的衣飯碗。

這天,去水田煤礦搞外調剛回來的楊明方,一進辦公室就接到了法院馬鋒的電話。馬鋒說,你小子這幾天去哪了?人毛都看不到。

楊明方說,我去搞外調了。

你準備得怎麼樣了?馬鋒略顯急促的聲音從聽筒裏傳過來。

楊明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準備啥啊?

馬鋒說,你少給我裝糊塗。

楊明方說,我真不知道你說的啥。

考試——考試!知道了吧。馬鋒粗聲大氣的聲音震得楊明方耳膜一顫一顫的。

考試——關我什麼事?楊明方還是沒有轉過彎來。

我看你小子是不想拿畢業證書了。馬鋒憤然地說。

楊明方恍然,說,怎麼又到考試時間了?書我還沒有看呢。

馬鋒歎息一聲,說,完了!

楊明方不解地問,什麼完了?

馬鋒失望地說,你小子不看書,叫我們這一大幫子怎麼去參加最後的考試?

楊明方先是啞然一笑,繼而歉意地說,這次怕是要拖累大家了。

馬鋒生氣地說,你不看書影響的不光是你自己。這個難道你不清楚嗎?

楊明方沉吟一下說,離考試時間還有多久?

馬鋒說,已經是火燒眉毛了。兩天!兩天!

一聽時間那麼緊,楊明方心裏也有些慌了,那怎麼辦?

馬鋒說,我不管你怎麼辦。這最後一科你一定得幫我們大家過。

楊明方還想說什麼,馬鋒那邊已經收線了。

我真渾!楊明方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推門進了局長的辦公室。

馬鋒說的“我們這一大幫子”指的是,國稅局的李曉丹、工商局的馮老四、司法局的麻成俊、科技局的柳大鵬、開早餐店的崔衛東。他們跟馬鋒和楊明方都是在四年前縣進修學校自學考試行政管理專業輔導班上認識的。在這之前,他們雖然生活在同一座縣城,但彼此並不相識。很巧的是,他們報的都是行政管理專業。第一次去設立自學考試考場的臨縣思洲城時,還被編在了同一個考場。那時,由於互不認識,他們一個比一個心高,在看考場的過程中,你不瞧我,我也懶得看你。因為大家都心照不宣,嘴上說是來充電,其實就是想通過這種捷徑,弄到一張可以換取仕途職位或取得職稱資格的大專文憑。

報名之前,他們就很擔心過不了關。縣進修學校的人為了達到聯合辦班規定的指標人數,唯恐他們不報名,就暗示說,凡在我們學校報名參加自學考試的,合格率是很高的。言下之意,隻要你報名了,考試就一定能夠過得了關。得到那樣的暗示,他們是興奮的,所以從進修學校領回去的書,一頁也沒有翻過。他們甚至覺得獲取大專文憑隻是個時間長短問題。既然這樣,又何必去傷那讀書的腦筋呢?可是等到走進考場,拿起試卷,看著那一道道陌生的填空題、判斷題、選擇題、簡答題、論述題時,他們全傻眼了。

考場內,監考老師來來回回地在考場內走著,眼睛像盯強盜樣盯著考生。於是他們便明白了,要想翻書根本就不可能。再說,由於平時沒有看書,更沒有去參加輔導班的學習,這時即便翻也找不著北啊。為此,他們完全失去了信心,都在心裏咒罵進修學校的老師。接下來的第二場、第三場考試,他們中的多數人就主動放棄了。沒有放棄的隻有楊明方和李曉丹。

楊明方在縣鄉鎮企業局工作,三十出頭,看去有些木訥,有些憨。心急時說話,嘴角處會有涎水流出。因了這個緣故,單位上的人總變著法兒逗他急。初時,他不知道是套,常常被人看笑話。他老婆園芬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聽說後,跑到單位去指桑罵槐地罵了一次,鄉鎮企業局的人才收斂了一些。楊明方對他老婆的罵街行為很是不滿,兩人為此還吵了一架。楊明方瞪著一雙豹眼說,你發啥瘋,跑到單位去耍橫。園芬餘氣未消地說,你個死豬,人家把你當猴耍呢。楊明方說,我在單位跟大家處得蠻好的,沒有你說的那回事。園芬說,那我問你,有沒有人故意逗你急?楊明方就不說話了。園芬用瞪得圓圓的兩目逼視著他說,早知道你這麼沒出息,我就是嫁給狗也不嫁給你。楊明方氣得脖子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園芬說,看你凶巴巴的樣子莫非要吃人?楊明方當然不會吃人,也不會打人。這一點園芬是拿準了的。可是,她沒有想到的是,楊明方接下來會做出那樣的舉動。

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楊明方攥著兩個拳頭說。

園芬見他那架勢,心有點兒虛,但卻硬著嘴說,看你凶巴巴的樣子……

不是這句。楊明方的聲音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那是哪句?

那句。

園芬心裏一打愣,才覺得剛才說得過火了。就沉默著。

說啊!

園芬還是不語。

你不說?好。我替你說。你說,早知道你這麼沒出息,我就是嫁給狗也不嫁給你。說話間,楊明方突然轉身將桌上的青花瓷茶壺高高舉起來,然後狠狠地砸在地上。

你瘋了啊!園芬厲聲喝道。

楊明方仿佛什麼也沒有聽見,又去拿桌上的茶杯砸。連續砸了四個青花瓷茶杯後,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放聲痛哭起來。

本想上前與楊明方廝打的園芬,見楊明方像個奶娃似的哭得傷心,一時竟沒有了主意。

我連狗都不如。連狗都不如啊!楊明方哭喊著的聲音如利箭穿心。

園芬沒有想到,一句氣頭上的話,竟會傷到男人的心尖兒。她幾次想伸出手去撫慰自己的丈夫,但到底還是沒有把手伸出去。她實在摸不準傷痛中的丈夫還會做出什麼樣的過激舉動來。猶豫一陣後,她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默默地拿來掃帚,輕輕地將地上的青花碎瓷片掃了幹淨。

園芬的那句話,好長一段時間都像魚刺一般卡在楊明方的喉嚨裏,以至於他對夫妻間的房事都失去了興趣。他沒有想到,自己在老婆心裏竟會連狗都不如。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覺得自己應該活出點樣子來。一次局裏開會,領導說要在業務骨幹中選拔後備幹部,條件是三十五歲以下的。楊明方聽後,覺得自己的條件正好符合,心就禁不住跳了幾跳。可隨後領導的話,又無異於當頭給了他一悶棒。領導接著說的話是,根據幹部知識化的要求,選拔的後備幹部必須具有大專以上的學曆。聽了領導的補充,楊明方的心一下就冷了。就在那天的晚上,縣電視台穿插播放的一條文字廣告吸引了他。廣告是縣進修學校打的,內容是關於與某高校聯合開辦自學考試行政管理專業輔導班的。第二天上班後,他抽空去了趟進修學校悄悄地報了名。園芬是在看到楊明方抱回家一大摞厚薄不一的書後,才知道他要去參加自學考試的。當時,園芬怔怔地看著楊明方,仿佛不認識似的。楊明方就想,莫非我這也做錯了?參加自學考試的事情,本來他是不想對園芬說的。但是,麵對園芬異樣中帶著詢問的眼神,他隻得照實說了單位選拔後備幹部的事情和自己的打算。園芬聽了,半天沒有說出一句話來。她靜靜地走到楊明方麵前,將楊明方抱著的書接過來,一本一本地擺在靠窗的桌上,然後哽咽著說,往後你就在這張桌子上看書。後備幹部咱不想,好好活出點樣子來就行了。楊明方聽了園芬的話,眼睛癢癢的,心裏像有什麼在湧動著。

李曉丹不放棄考試,是她心中一直有個願望沒有了結。那個本來已經在她心中消亡了多年的願望,因為女兒的一句話,又被點燃了。

年輕的時候,李曉丹上山下鄉了,高考恢複時,又沒有考上。連續兩年的高考失敗,使她心灰意冷了。心灰意冷的她,於是就草草找了對象結了婚。再後來,就有了女兒娟子。娟子讀小學時,是個人見人愛的孩子。小嘴兒既甜又不饒人。進入初中後,不知怎麼回事,竟瘋了似的長,瘋了似的發育。發育成熟起來的娟子,胸脯比別的女孩子都顯眼。因此,不管是走在街上或是校園裏,總有一些男孩子的眼光追隨著她。當她發現那些眼光後,對衣著服飾便開始挑剔起來。以前她的衣服一直是李曉丹買的。現在她嚷著要自己買了。李曉丹當然不答應。娟子達不到自己的目的,就跟李曉丹冷戰。凡是李曉丹買的衣服,她不說好看,也不說不好看,接過就撂在一邊。李曉丹見她不穿,便問,新衣服怎麼不穿?娟子甩出一句,你買的那衣服穿得出去嗎?氣得李曉丹差點沒有吐血。

娟子讀初三那年,學校舉行“五四”青年演唱會。那天,娟子因為要參加演唱會,一大早起來就在鏡子前打扮。不知內情的李曉丹見女兒在鏡前描描抹抹的,氣得眼珠子都快滾出來了。她強壓住心頭的怒火說,娟子,現在還不是你打扮的時候。你的任務是好好學習,爭取考上重點中學。娟子沒有理會,仍專注地化自己的妝。李曉丹憤然地說,你這樣下去,是不會有出息的。娟子側過臉說,你有出息,怎麼連大學也考不上?要不是姥爺讓你頂替,你連工作都沒有呢。女兒的話,深深刺痛了李曉丹。當時她真恨不得甩女兒兩個嘴巴子,可是渾身卻沒有一點兒勁,整個身體像是被人抽去了骨架似的,軟得不得了。娟子化好妝後,看都沒看李曉丹一眼,就哼唱著走了。望著女兒遠去的苗條姣好的背影,李曉丹在心裏痛苦地問自己,那是我的女兒嗎?

事後,她與單位的一個姐妹談到此事時,那位姐妹頗有同感地說,現在的孩子接觸的新事物多,思想活躍,不像我們那時候什麼都聽父母的。我兒子讀高一時的情況跟你女兒差不多,說他什麼都不聽。我就哭著打他,但還是沒有用,他依然我行我素。我幾乎絕望了,甚至讓他破罐破摔的想法都有了。就在這時,兒子的班主任來家訪,他的話讓我突然醒悟過來了。他的原話我記不得了,大概意思是說當家長的跟當老師的一樣,老師要想讓學生接受自己的教育,首先自己得有讓學生敬佩的東西。當學生由懼怕你的權威變為敬佩你的人格時,你的話才會在他身上起到作用。那位班主任走後,我越琢磨,感到越有道理。那段時間我正在準備考會計師,原先是想去混的。那天之後我便改變了想法,決定紮紮實實地學一點東西,既為自己,也為孩子。兒子讀高二時,我會計師資格考試的科目也考完了。我拿著資格證書回家的那天,心裏想好了要和兒子說的許多話。可是,當我推門進屋,兒子把一束鮮花獻給我,並高興地對我說“祝賀媽媽取得成功”時,我感到視線一下子模糊起來。我什麼話也沒有說,隻是伸開雙臂,緊緊地擁抱著曾經遠離自己的兒子。

李曉丹被那位姐妹的講述感動得眼淚婆娑。也就是那時,她便下定決心重新拾起那個消亡多年的願望。於是,她便坦然地走進了自學考試的考場。有著如此一番特別經曆的她,自然是不會輕易放棄任何一次考試機會的。

楊明方和李曉丹是乘同一輛班車回的家。他們是在車站相遇的。因為在考場見過麵,加上又生活在同一縣城,雖說不怎麼熟,卻也並不生。買票之後,要等段時間才開車,他們便圍繞著考試的內容聊了起來。

我看你答題時好從容。李曉丹說。

楊明方搖搖頭說,好些內容我都複習了的,但答題時總丟三落四的。年紀大了,記不牢了。

特別是選擇題,看這個,覺得對;看那個,也覺得沒有錯。李曉丹一臉無奈地說。

選擇題就是故意混淆概念。考的就是基本功。楊明方老到地說。

你一定做得不錯?李曉丹問。

說不準。我一點把握也沒有。楊明方說。

我們縣好像來了不少人的。李曉丹說。

我也覺得是。楊明方說。

他們第一場考試後就沒有影了。李曉丹有些不解。

可能是沒有準備好,擔心考不過關,索性就不考了。楊明方解釋說。

你是不是胸有成竹?李曉丹問。

書我倒是看了的,但不能說就胸有成竹。楊明方說這話時,臉上有著一絲兒暗暗的得意。

我怕是一科也過不了。李曉丹有些失落。

你——楊明方本想是說“你總比沒有考完的那些強”,可話一出口,卻變成了“我們總比沒有考完的那些強”。他覺得要是那樣說未免太傷人了。

你倒蠻會寬人心的。李曉丹笑了一下。

楊明方回笑了一下。

他們談興正濃,這時發車的鈴聲響了。於是,他們便上了車,在各自的位子上坐下了。顛顛簸簸的班車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搖晃了三個多小時後,終於喘息著在泉城停下了。

楊明方和李曉丹下了車,相互打了個招呼,就分手了。走出幾步後,李曉丹才突然想起該對楊明方說一聲,今後多聯係。可是等她轉回身去,楊明方已經走遠了。

剛剛彙報完工作的楊明方,走進自己的辦公室,電話鈴就響了。他看了看來電顯示,見是馬鋒辦公室的,就把電話抓在了手上,沒好氣地說,胡子,你催死啊。馬鋒在電話裏要楊明方馬上到“不見不散”酒樓去,“那一幫子”人都在那兒等他。

從內心來說,楊明方這個時候是很不想去赴約的,他的靈魂深處還被大全家女人哭訴的麵容占據著。水田煤礦的這次事故本來完全可以避免的,假如他們不是那樣嘴饞,假如煤礦的管理嚴格一點,已經下了班的挖煤工大全,就不會為了一條打牙祭的死狗把命給丟了。

楊明方見到兩個僥幸逃脫的挖煤工,是在礦井口的煤場上。他們一個叫麻五,一個叫狗蛋。當時他們都隻穿著一條遮羞的褲衩,赤裸著的身上和臉上,被煤染得不見了一點肉色,若是倒在煤場邊,準會被人當成一截從礦井裏拉上來的廢棄拱木。

楊明方向麻五和狗蛋說明了自己的來意,希望得到他們的配合,盡快把事情調查清楚。麻五和狗蛋一聽楊明方是專為那件事來的,就嚶嚶地啜泣起來。楊明方見狀,就覺得事情不像是來時所猜測的那樣,事故是由安全原因造成的。如果單單是安全的原因,他們不會有著那樣沉重的心理負擔。

請你們把事故發生時的情況給我講一下,好嗎?楊明方誠懇地望著麻五和狗蛋。

麻五和狗蛋把頭埋了下去,啜泣的聲音比剛才更大了。

楊明方明白,得不到當事人的陳述,自己的調查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為了緩解麻五和狗蛋的情緒,他把自己帶去的一瓶可口可樂和一瓶冰紅茶拿了出來,分遞給了麻五和狗蛋。當麻五和狗蛋伸出黑炭似的手來接可口可樂和冰紅茶時,盡管楊明方心裏已經有了準備,但還是被嚇了一大跳。麻五的手多少還見得著點肉,狗蛋的手則瘦精精的,鬆遝遝的肉皮包著的骨頭跟幹柴棒沒有什麼區別。楊明方看到他們從他手中接過東西的時候,全身唯一透亮的眼珠飛速地閃現了一下欣喜的光芒。那樣的光芒,隻有經曆過饑餓磨難的人才會有。

麻五把可口可樂高舉在手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緊盯著商標上“可口可樂”那幾個字,嘴裏輕聲地反反複複地念叨著,可——口——可——樂——其神情跟饞嘴的孩子見了好吃的東西沒有兩樣。

喝吧。楊明方說。

我不喝。留給娃娃喝。麻五說。

麻五的話對楊明方觸動很大。他內心雖然有些湧動,但骨子裏卻不怎麼相信。當他把目光移向狗蛋時,狗蛋正在扭緊已經鬆開了的冰紅茶瓶蓋。仔細一看,瓶裏的冰紅茶水位線還在瓶頸處。如此說來,狗蛋一口未喝。難道,他也有著跟麻五一樣的想法?

謝謝你。麻五嘶啞的聲音提醒了楊明方此行的目的。

你們有顧慮,這個我理解。如果你們能說出對死者有利的因素,我可幫助他的家屬向煤老板索要一定的賠償。楊明方竭力把話說得入情入理一些,希望以此打動麻五和狗蛋。

聽了楊明方的話,麻五和狗蛋對視了那麼片刻,然後彼此點了一下頭。之後,麻五問楊明方,楊同誌,你真能幫他家媳婦要到賠償?

不管事故的責任最後由誰來負,但有一點是鐵定了的,那就是人是死在礦井裏的,礦主就必須要承擔一定的責任。楊明方堅定的口吻使麻五和狗蛋看到了一線希望。

說來怪我。麻五愧疚地向楊明方講述了事情的經過。

那天煤老板的狼狗不曉得是被哪個用“三步倒”毒死了,煤老板叫我們去把狼狗埋了。我和死了的大全抬狗,狗蛋拿著鋤頭、鐵鏟走在前麵,向煤老板說的埋狗地點走去。我們平時都害怕那條狼狗,也恨死了那條狼狗。現在它死了,我們大夥都高興得不得了。在抬著死狗上山的時候,死狗的肥屁股老是在我的眼裏晃。看著看著,我就想到了鎮子上趕場天擺在路邊熱氣衝天的狗肉湯鍋。那樣一想,我口水都流出來了。這麼肥的狗埋了實在太可惜了。我們為啥不把它拿來打牙祭呢?我把想法跟狗蛋和大全說了,他們都說是個好主意。為了不讓煤老板曉得我們吃他的狼狗肉,就把死狗一直抬到煤老板說的地點,埋了個空狗墳。要往回走的時候,狗蛋突然說,我們要是就這樣把狼狗抬回去,若讓煤老板看到了,咋辦?我一想,要是煤老板曉得我們要煮他的心肝狼狗吃,肯定不會饒過我們的。大全就說,活人還會被尿憋死。狗蛋問,你有啥好法子?大全說,我們把狼狗拿去藏在煤洞子裏,等到收工後再摸進去弄出來。我說,真是個好主意。這樣,我們又把狼狗抬回了礦上。進煤洞子前,大全先去摸了摸情況。回來他說,煤老板已經回鎮上去了,其他的人都在井下。煤場上隻有兩個等著拉煤車輛過磅的人。我們怕被人看見死狼狗,就用衣服把它包起來,繞著躲著好不容易才把狼狗弄進了煤洞子。大全的力氣比我和狗蛋都大,我們就叫他去藏狗。大全二話沒說,拖著死狼狗就往煤洞子深處鑽。那一整天,我挖煤都沒有心思,腦殼裏老在想著打狗肉牙祭的事情。下班後,我們三個湊到一起,等井下的人走了,我和狗蛋在煤洞子口放哨,大全進洞去拿狼狗。沒有想到的是,大全進去才一剛剛,煤洞子突然漏頂了,烏江裏的水一下子灌下來,大全就被淹在裏頭了。

麻五的講述完了。

楊明方沒有想到事情竟是如此簡單,也如此地叫人揪心和沉重。一條死去的狼狗,一頓沒有打成的牙祭,就是事故的全部。

楊同誌,你能幫大全要點賠償嗎?狗蛋問。

這樣的事情拿到法庭上去,隻能往煤老板管理失職上去靠。至於法官認不認定是管理的失職,楊明方沒有一點把握。

你一定要幫幫大全,他太……麻五沒有把話說完,又啜泣起來。

你們放心,我說過的話是算數的。楊明方這樣說時,心裏突然想到了馬鋒,他應該會有辦法的。於是,楊明方又接著說,這事你們先不要聲張,等有了進展,我再跟你們聯係。

“不見不散”酒樓是泉城最有名的一家餐館,迎賓大廳裏有一掛活水瀑布,瀑布兩邊的水草,也是活的,隻是不像接受到陽光照射的水草那樣富於生命力。每個包間裏都掛著兩幅畫,一幅是時尚前衛的青春美少女,一幅是“文革”時期流行的黃軍裝、紅寶書。這樣的設計看上去很有些不倫不類。然而,正是這極不相稱、極不協調的設計,吸引了泉城眾多的食客。

楊明方老遠就看到馬鋒在“不見不散”酒樓門口前煩躁地來來回回地走著,顯然他等得有些時刻了。當他看見楊明方的身影終於從遠處搖了過來時,興奮地舞動著手嚷道,明方,快點。我鼻子都等老了。

微笑著的楊明方走到馬鋒麵前說,你個催命鬼,不就吃餐飯,急的個啥。

馬鋒抬眼望著楊明方說,龜兒子才急吃飯。我急,我們這一幫子急的都是最後一科的考試。

又不是沒有經曆過考試。考就考吧。最多考我個老糊老焦。楊明方故作輕鬆地說。

你小子要是考糊了,那我們早就是焦炭了。馬鋒說。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扯著,走進了馬鋒早定好的包間。楊明方一進門,就看到了等候在此的李曉丹、馮老四、麻成俊、柳大鵬、崔衛東。

明方,你小子麵子也太大了吧,知道我們等你幾時了不?麻成俊嘴裏叼著根煙卷說。

在諸位弟兄麵前,我哪敢擺什麼譜。楊明方說。

算你還聰明。麻成俊邊說邊搬來一把椅子給楊明方。

聽馬鋒說,你書還沒有看?崔衛東關心地問。

是還沒有來得及看。楊明方老實地說。

我沒有哄你們吧?馬鋒插進來說。

那我們這回的考試咋辦?馮老四著急地說。

我相信車到山前必有路。楊明方見大家巴望著自己的眼睛,便明白這會兒是斷不能說泄氣之話的。於是,便給了馬鋒他們一顆不怎麼好下咽的定心丸。

我們當中誰說沒有看書,我都信,唯獨你說,我不信。輕言細語的李曉丹,話一出口,便把楊明方給噎住了。

我——這回是真的沒有……楊明方有些急了,嘴角處便有稀少的涎水開始往外緩慢地流。

李曉丹不想讓楊明方出醜,就把沒有說出的話壓下去了。她知道,隻要自己再急他一下,他的涎水便會嘩嘩地往下淌。這樣的景觀,是她不想看到的。自從與楊明方認識以來,李曉丹對他一直心存好感。她很清楚,自己能夠一科一科地考試過關,全是楊明方的幫助。

這時,菜上得差不多了。馬鋒手一揮說,打住。都給我打住。

眾人便一起將目光投向了馬鋒。

吃飯前,我先說個事。這最後一科的考試,對我們大家來說,就跟懷了孩子要生了似的,是既高興又擔心。高興的是,我們經過三年多的馬拉鬆考試,馬上就要拿到決定我們將來命運的大專文憑了。擔心的是,這最後一科能否順利考過。馬鋒的話使剛才還氣氛熱烈的包間,頓時消沉了下來。

柳大鵬把目光從馬鋒身上慢慢地移到了楊明方臉上。楊明方看了柳大鵬一眼,就把頭轉向另一邊去了。他實在受不了柳大鵬那刀刮似的目光。

這次考試究竟有沒有把握,你說句話。柳大鵬的目光追著楊明方說。

題目又不是我出的。我怎麼敢說有把握的話。楊明方說。

你沒有把握,我打死也不相信。馮老四眯著眼說。

我說的是實話。許是急了,楊明方說這話時臉有些泛紅。

要是你真的沒有把握的話,我就放棄這次考試。柳大鵬的話一出口,大家都怔住了。因為,這是他們都想說,而沒有說出口的一句話。

楊明方沉默著,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柳大鵬才好。如是以往,他會很豪邁地說,隻要我楊明方考得過關,大家兄弟夥就一定能夠考過關。偏偏這最後一科考的是讓他傷腦筋的《形式邏輯》,所以,他不敢貿然表態。

莫裝啥深沉了。來點痛快的,究竟有幾分把握?馬鋒催促道。

我——楊明方欲言又止。

明方啊,我們就都指望著你呢。崔衛東說。

我努力吧。楊明方的底氣顯然不足。

努力管屁用!柳大鵬情緒顯得有點激動,你算一下賬,來來去去的車費,還有食宿,這一場考試下來,千兒八百塊錢就沒了。

楊明方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把頭壓得很低。

柳大鵬見狀,內心越發冒火,你今天就是把腦殼鑽到褲襠裏去也沒有用。你必須得給我們個說法。

是啊,我們不能既浪費錢財,又殺死各人的精神細胞。馮老四的語調有點陰陽怪氣。

眼前一張張往日熟悉的麵孔,突然在楊明方心裏變得陌生起來。一向他都覺得自己是對得起大家的,所以做夢都沒有想到,一次小小的失誤,況且還不一定就是失誤,竟會把大家都冒犯了,得罪了。

你說話啊?柳大鵬雙目逼視著楊明方。

大鵬,你不要那麼逼他。考試不像幹力氣活,下點蠻勁就過去了。楊明方他要是有把握的話,根本用不著我們在這裏像開鬥爭會一樣聲討他。大家想想,以往的每次考試,楊明方是這樣的嗎?李曉丹的聲音不高,但卻說得很動情。

楊明方看到李曉丹站出來為自己說話,喉嚨便一哽一哽的,深藏於眼眶的淚水跟著也爬了上來。他竭力地想把它控製住,但是卻沒有能夠做到。最後,隻得在眾目睽睽下伸出手,揩去了掛在兩腮上的晶瑩淚滴。

馬鋒一夥人見狀,就都沉默了。

隨著包間的門響,服務生又送來了兩道菜。馬鋒趁此機會說,好了好了。不說考試的事情了。我們吃飯。

這一餐飯個個吃得寡淡無味。

在飯快要吃完的時候,楊明方突然站起來說,不管這次考試過與不過,我希望大家都去。

沒有人接他的茬。

楊明方兩眼空望著對麵牆上的畫說,你們不去,我也不能勉強。反正我是要去的。

那有意思嗎?柳大鵬歪著腦袋反問。

當然有。楊明方的回答很肯定。

不是說了不說考試的嗎?馬鋒眯了一眼柳大鵬。

我知道這次考試考不過關,但是,我還是要去,哪怕是看看題型。假如這次不去,也許就沒有下一回的合格。楊明方的話說得很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