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連 丸 上 斷 崖

(日本)德富蘆花

從某小祠到某漁村有一條小道。路上有一處斷崖。其間二百多丈長的羊腸小徑,從絕壁邊通過。上是懸崖,下是大海。行人稍有一步之差,便會從數十丈高的絕壁上翻落到海裏,被海裏的岩石撞碎頭顱,被亂如女鬼頭發的海藻纏住手腳。身子一旦墮入冰冷的深潭,就會渾身麻木,默默死去,無人知曉。

斷崖,斷崖,人生處處多斷崖!

某年某月某日,有兩個人站在這絕壁邊的小道上。

後邊的是“他”。他是我的朋友,竹馬之友——也是我的敵人,不共戴天之敵。

他和我同鄉,生於同年同月,共同蕩一隻秋千,共同讀一所小學,共同爭奪一位少女。起初是朋友,更是兄弟,不,比兄弟還親。而今卻變成仇敵——不共戴天的仇敵。

“他”成功了,“我”失敗了。

同樣的馬,從同一個起跑線上出發,是因為足力不同嗎?一旦奔跑起來,那匹馬落後了,這匹馬先進了。有的偏離跑道,越出了範圍,有的摔倒在地。真正平安無事跑到前頭,獲得優勝的是極少數。人生也是這樣。

在人生的賽馬場上,“他”成功了,“我”失敗了。

他踏著坦蕩的路,獲取了現今的地位。他的家豐盈富足,他的父母疼愛他。他從小學經初中、高中、大學,又考取了研究生,取得了博士學位。他有了地位,得到了官職,聚斂了這麼多財富。而財富往往使人贏得難於到手的名譽。

當“他”沿著成功的階梯攀登的時候,“我”卻順著失敗的階梯下滑。家中的財富在一個時候失掉了。父母不久也相繼去世。年齡未到十三歲,就隻得獨立生活了。然而,我有一個不朽的欲念。我要努力奮鬥,自強不息。可是正當我臨近畢業的時候,剝蝕我生命的肺病突然襲上身來。一位好心腸的洋人,可憐我的病體,在他回國時,把我帶到那個氣候和暖、空氣清新的國家去了。病狀逐漸減輕。我在這位恩人的監督下,準備功課打算報考大學,誰知恩人突然得急症死了。於是我孑然一身,飄流異鄉。我屈身去做傭人,掙了錢想尋個求學的地方。這時,病又犯了,隻得返回故國。在走投無路、欲死未死的當兒,又找到了一個活路,我做了一名翻譯,跟著一個洋人,來到了海水浴場。而且同二十年前的“他”相遇了。

二十年前,我倆在小學校的大門前分手,二十年後再度相逢。他成了明治天下一名地位煊赫的要人,而我是一名半死不活的翻譯。二十年的歲月,把他捧上成功的寶座,把我推進失敗的洞穴。

我能心悅誠服嗎?

成功能把一切都變成金錢。失敗者低垂的頭顱盡遭蹂躪。勝利者的一舉一動都被稱為美德。“他”以未曾忘記故舊而自詡對我以“你”相稱,談起往事樂嗬嗬的,一旦提到新鮮事兒,就說一聲“對不起”。但是他卻顯得洋洋自得,滿臉掛著輕蔑色。

我能心悅誠服嗎?

我被邀請去參觀他的避暑住居。他兒女滿堂,夫人出來行禮,長得如花似玉。誰能想到這就是我同“他”當年爭奪的那位少女。

我能心悅誠服嗎?

不幸雖是命中注定,但背負著不幸的包袱這是容易的嗎?不實現誌願決不止息。未成家,未成名,孤影飄零,將半死不活的身子寄於人世,即使是命中注定,也不甘休。然而現在“我”的前邊站著“他”。我記得過去的“他”,我看到“他”正在嘲笑如今的“我”。我使自己背上了包袱,他在嘲笑這樣的包袱。怒罵可以忍受,冷笑無法忍受。天在對我冷笑,“他”在對我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