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裕歎道:“良弼呀,快起來!我知道你一片孤忠。可你要知道,打仗是要流血,是要死人的。易和為戰咱有多大把握?弄不好得罪了革命黨,結果豈不更糟?”
良弼等主戰派麵露淒婉失望的神色,袁世凱等主和派臉上卻露出得意的笑容。
良弼淚流滿麵,連連叩頭說:“太後啊,恕奴才鬥膽進言,大清江山得來不易,傳到今天已曆時二百七十年,難道就壞在我們手裏嗎?老佛爺說過:‘寧贈友邦,勿與家奴。’我大清就是亡在洋人手裏,也比拱手送給革命黨人好啊,請太後三思。太後啊,您老人家看不出來嗎?有人廣施賄賂,有人貪贓誤國,有人包藏禍心,可要小心哪!”
載洵、載濤、溥偉、善耆等一齊跪倒,叩頭齊說:“良大人句句實言,請太後深思。”
“住口!”那桐氣勢洶洶地走過來,指著良弼等人厲聲質問,“你給我說清楚,是誰貪贓誤國?是誰廣施賄賂?是誰包藏禍心?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你小小年紀,信口雌黃,成何體統?請太後明斷!”說著,氣得白胡子、小辮子亂抖。
奕劻也跟著跳腳,不依不饒。
良弼說:“誰心裏有鬼誰知道。”
奕劻說:“拿出證據來!”
隆裕一拍龍案,大聲喝道:“大膽!國難當頭,不思團結,反起內訌,成何體統!不是念在危難之際,非治你們的罪不可!”
幾個人誠惶誠恐,連連叩頭謝罪。那隆裕伏在龍案上嗚嗚地哭起來,高呼:“列祖列宗在上,保佑我隆裕渡過難關吧……”
滿漢大臣大多潸然淚下,大殿內外一片欷歔之聲,好不淒楚!馮國璋心裏也很難過。
哭了一陣之後,隆裕抬起頭,擦去臉上的眼淚說:“諸位卿家,各抒己見,平心靜氣地說吧。”
善耆跪下道:“依奴才愚見,我們不妨一戰,實在打不過再退位不遲。我們有馮軍統統帥的禁衛軍一萬多人,有鐵良編練、鳳山指揮過的北洋第1鎮,我們可以再招募一些義軍;此外,尚有不少愛國的朝廷舊臣和滿漢聞風向義之士,隻要豎起一杆戰旗,定會有成千上萬的忠勇之士聚合於大旗之下;而且,友邦還可以幫助咱們。請太後降旨,我八旗子弟,無不願戰死疆場!”
隆裕淒然道:“馮國璋能征善戰,忠心事清,可像馮國璋這樣的忠勇之士畢竟太少了。至於八旗子弟,有幾個不是誌大才疏的酒囊飯袋?說到友邦,友邦又在哪裏?他們都是趨炎附勢之徒,平日裏隨著你的手轉,一看你不行了,早跑到敵人那邊去了。袁總理,你半天不說話,你說說吧。”
袁世凱趕忙跪倒在地,叩頭說:“多謝太後垂愛,奴才不敢直言。”
隆裕道:“事到如今還拘什麼禮節?起來吧,說說匪情。”
袁世凱見主和派占了上風,心裏十分高興,說:“恕奴才鬥膽直言,目前局勢十分緊張:潼關告急,山西求援,江寧失守,豫魯不靖,京津直隸也在風聲鶴唳之中。孫中山一麵和談,一麵訴諸武力。他派鄂湘匪軍為第一軍,正沿京漢路北進,寧皖民軍為第二軍,向河南推進,約定兩軍於開封、鄭州聚合;淮陽民軍為第三軍,煙台民軍為第四軍,向山東進軍,約會於濟南、德州;秦皇島及關外民軍為第五軍,晉、陝民軍為第六軍,正向北京推進。如果第一、二、三、四各路軍進軍得手,即與第五第六兩路軍會合,直搗京師。前天,孫文發了一紙告北方將士民眾的檄文,其蠱惑力之強、號召力之大,令人震驚!檄文發表後,北方將士、刁民無不蠢蠢欲動;南方各省更是躍躍欲戰,北伐之聲喧騰南北。且把我袁某罵得一錢不值,不是罵我是滿奴,就是罵我是漢賊,臣下真是兩頭受氣,左右為難。”說著,煞有介事地抹起淚來。隆裕心軟,自己也跟著垂淚。袁世凱接著說:“上學的學生也情願拋書棄學,唱和北伐團;醉心文明的女子,情願組成北伐隊;還有什麼學生衛兵、女子精武軍、男女敢死隊、紅十字會救援隊,等等,名目繁多,數不勝數。就是梨園子弟、楚館歌妓,也紛紛卸優換裝,投入什麼北伐團、北伐隊;各國僑商也聚財納資支持黨人。太後啊,這咄咄逼人之勢,豈容輕覷漠視?奴才鬥膽直言,望太後明察。”
袁世凱偷偷瞟著隆裕,見她早嚇得麵色蠟黃,頰肌顫抖,別的大臣也不寒而栗,噤若寒蟬。
忽然,良弼大聲喝道:“袁世凱!你長敵人誌氣,滅己人威風,居心何在?!”
袁世凱微微一笑,鎮定自若地問:“句句實言,何言居心?據實不報,難道你讓我犯欺君之罪嗎?”
良弼急道:“據我所知,根本沒有那麼嚴重!”
袁世凱反唇相譏:“良弼將軍,那就請你說一說吧。”
良弼被噎得張口結舌。
隆裕不耐煩地說:“住口!袁世凱,在這大兵壓境之時,你做了哪些部署?”
袁世凱滔滔不絕地說:“回太後,臣做了兩手準備:一是派唐紹儀為代表赴滬寧議和,一是做了戰鬥部署。臣飭令新任山西巡撫張錫鑾率一鎮的兵力往攻娘子關,進窺太原城;飭令陝西都督允升,由甘肅招募新軍,從平涼窺陝西乾州;調河南軍西扼陝西潼關;著皖北將軍倪嗣衝進駐潁亳;命南京敗將張勳,由徐州招集散軍,進攻宿州。盡管如此,我軍連連失利,紛紛馳電告急,而其他新軍大多倒戈,再無可用之兵。”
隆裕問:“你不妨直言,南方議和到底有多大誠意?”
袁世凱振振有詞地說:“孫文、黃興屢次發電,代表唐紹儀也屢次投書,南方保證言而有信,隻要清室退位,他們絕不食言,保證清室尊號不變,保證履行優待條件。”見隆裕太後動了心,他進一步蠱惑道,“太後,自古以來亡國之君無不受殺戮之禍,古今中外曆史斑斑可考。今天,大清皇帝退位,仍保證尊號不變,尚能享受榮華富貴,這是古今絕無僅有的創舉,我們在談判中煞費苦心,好不容易爭得這些優待條件,實屬難能可貴,盡到了做臣下的一片苦心。”
隆裕不時點頭稱是,說:“事關重大,其他大臣再說說。馮國璋,你也說說。”
馮國璋心裏一哆嗦。因為這是軍機和內閣會議,他隻是列席,本來沒有發言權,他本人也沒有準備。隆裕這一軍將得他措手不及。主戰?勢必得罪袁世凱;主和?又得罪良弼等人,而且“臥底”計劃也會告吹。馮國璋不愧為馮國璋,隨機應變的本領就是高,他馬上鎮定下來,說:“回太後,奴才是一介武夫,沒有多少道理好講,隻知道效忠朝廷,效忠太後。太後說打奴才就狠打,太後說和奴才堅決服從。奴才沐浴皇恩,願以死相報!”
他這幾句既圓滑又得體的話,說得隆裕非常高興,又不傷害任何人。
郵傳大臣梁士詒說:“現在財政已到山窮水盡的地步,竭國庫所有,也不夠支付一個月的軍餉了!”
全場鴉雀無聲。主和派暗自發笑,主戰派蔫了頭。外務大臣胡惟德火上澆油地說:“根據各方消息得知,外國人想趁亂出兵,中國將有再次被列強瓜分的危險。”
兩個人雖然都沒有正麵幫助主和派說話,但這種對主戰派迂回包抄的戰術更厲害。他們的發言無疑是兩聲悶雷,敲擊著人們的心。大殿裏的氣氛十分壓抑,每人嘴上都好像貼上了封條。
民政大臣趙秉鈞忽地站起來,大聲喊道:“今天開會,明天開會,議來議去,議而不決。不如我們內閣全體辭職,以謝國人。”說罷,也不管君臣體統,氣鼓鼓地揚長而去。胡、梁二人也一言不發地跟在他後邊走了。
隆裕長歎一聲,半晌才有氣無力地說:“退朝,容我再考慮考慮。”
馮國璋百感交集,鬧不清心裏是什麼滋味。
袁氏府邸到了,馮國璋停止了回憶。袁氏門外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戒備十分森嚴。許多探視者被門上“杜門謝客”的牌子拒之門外,但馮國璋不受此限。馮國璋在差弁引導下,來到後院袁世凱的臥室門前,大公子袁克定、軍警頭子趙秉鈞和今天當值的七姨太葉氏,接到門衛電話都迎在門口。寒暄之後,馮國璋被引進接待室。
馮國璋急不可待地問:“恩帥貴體如何?”
袁克定笑笑說:“很好。正在屋裏跟唐紹儀發脾氣呢。”
馮國璋問:“今日東華門之事,沒有傷著老人家吧?”
袁克定玩世不恭地說:“沒有。老爺子金身貴體,炸彈傷不了他。”
馮國璋長出一口氣說:“阿彌陀佛,可把我嚇壞了。刺客抓到了?情況怎樣?”
袁克定說:“趙兄知道始末,請他給你說說。”說完走了。
趙秉鈞敘述了近況。
前些天,袁世凱聽說孫中山當選總統,成立臨時政府,氣炸了肺,急得天天拍桌子,瞪眼睛,發脾氣。他針對當前局勢,想了五條妙計:一、派遣間諜、特務打入革命軍內部,做分化、瓦解工作;二、高價收買革命黨內的動搖變節分子;三、加緊勾結洋人,為自己幫腔說話,給朝廷施壓;四、瘋狂鎮壓北方革命黨,以穩住自己的陣腳;五、加緊“逼宮”,迫使朝廷下台。袁世凱把主要精力放在最後一條上。
針對逼宮,他采取了幾項措施:
首先,繼續收買奕劻、那桐之流,讓他們在朝野上下替自己說好話,大造非袁不能挽救大清的輿論,甚至不惜重金賄賂隆裕太後寵信的太監小德張。因為隆裕是個庸碌無能之輩,遇到難事隻會哭鼻子,她對小德張言聽計從,寵信有加。袁世凱摸透了這點,拚命在小德張身上下工夫。指使他在隆裕麵前說他袁世凱如何忠心事清,革命黨如何咄咄逼人,清兵如何不頂用;說現在如何外援無望,糧餉難籌;說若不答應革命黨的要求,他們殺進北京,皇宮上下性命難保,若依從他們,讓位之後,享受優待條件,可安居深宮,享榮華富貴。奕劻、那桐和小德張裏應外合,布下圈套讓隆裕鑽。
其次,為了哄騙隆裕太後,袁世凱還私印假《順天時報》,每天派人送到宮中。該報是日本出版的漢文報紙,頗有權威性,隆裕每天必讀。假報上連篇累牘地刊登“國內外”的所謂“消息”、“動態”或“評論”,大放朝廷應該盡早讓位的空氣。
此外,他還收買了大批地痞、流氓,大造革命軍已潛入北京,要殺人、要逼宮、要暴動的輿論,把個北京城搞得風聲鶴唳,惶恐萬狀,嚇得市民、商店、衙門天一黑趕緊關門閉戶。
1912年1月16日的宮廷會議散後,袁世凱乘坐一輛朱輪雙套馬車,前呼後擁,威風凜凜地走出東華門,向他的府邸走去。經過丁家街三義茶館門前時,猛聽“轟隆”一聲巨響,一顆炸彈從三義街茶館樓上扔下來,馭手劉二趁人慌馬亂,快馬加鞭飛馳而過。馬車衝到祥官坊酒樓時,說時遲,那時快,又一顆烈性炸彈從酒樓上飛來,緊跟在馬車旁的衛隊營管帶袁振邦、內尉差官杜琪和一名衛兵及兩匹馬應聲倒在血泊裏死去,另一名隨從被炸成重傷,此外還有兩個過路人也被炸死。袁世凱的衛隊開槍還擊,劉二不敢怠慢,駕馭著馬車,在滾滾煙塵中飛馳而去。出事的瞬間,大批軍警聞訊趕來,當場捕到刺客張先培、黃三蔭、陶鴻源、李懷英、傅恩訓、薛榮、許同華、肖聲、黃永祥、楊禹昌等十人,尚有數人逃得杳無蹤跡。馬車回到宅邸,袁世凱被衛兵攙出車廂,衛兵問:“大人,沒傷著碰著吧?”袁世凱笑笑說:“沒有,不過開了個小小的玩笑。”剛要起步,忽聽“撲通”一聲響,回頭一看,右側棗紅馬頹然倒地,因流血過多死去。左側棗紅馬安然無恙。袁世凱走過來,蹲在地上,拍著馬頭說:“你為老夫立了一大功,我感謝你。來人哪,把它抬到後花園埋起來,再立上一塊‘義馬救主’的石碑。”說著,一搖一擺地進了屋,一頭躺在炕上。
馮國璋心裏著急,惦著自己要辦的事,告別趙秉鈞,徑直來到袁世凱的上房。隻見袁世凱頭上纏著濕毛巾,身穿紫色內衣,像個大肚彌勒佛,圍著被子坐在楠木雕花大龍床上。兩個姨太太一左一右給他捶肩打背。
袁世凱一見馮國璋,笑眯眯地說:“華甫,坐下。”
馮國璋說:“恩帥逢凶化吉,實乃蒼生造化。”
袁世凱哈哈大笑:“老夫因禍得福。他們不是說我袁某跟革命黨穿連襠褲嗎?這次革命黨倒幫了我的忙。哈哈,這叫歪打正著。華甫,有事嗎?”
馮國璋說:“恩帥,我有重要事情稟報。”
袁世凱支走兩個侍妾後說:“說吧。”
馮國璋湊到袁世凱跟前,把良弼在西苑跟他說的話添枝加葉地說了一遍。袁世凱狠狠地罵道:“他媽的,這小子果然厲害。此人不除,定成後患,得給他點顏色看看。”他的眼中充滿殺機。
馮國璋說:“是不能便宜了他。”可他想起鐵良、良弼等人對他的盛情、讚譽和許諾,又覺得於心不忍。
袁世凱轉了話題說:“華甫,從明天起我不再上朝。一切由胡惟德、趙秉鈞全權辦理。這樣可能更好些。明天我就鼓動上次聯名發電的將領,再發一個逼宮電。這次要狠一點兒,要嚇破隆裕和主戰派的膽。不過,上次是四十八名將領,這次是四十七名,獨獨少你一人,這樣對你的處境會好些。現在,我不擔心隆裕和載灃,我擔心的是良弼,尤其怕他鼓動禁衛軍鬧事,那就非流血不可了。要知道,在北京,咱們的軍隊不多,真打起來,不太好對付。”
馮國璋說:“恩帥,要我做什麼?”
袁世凱說:“隆裕下退位詔書就在這一兩天了,我要你做好兩件事:第一,把良弼看起來,不讓他接近禁衛軍;第二,把禁衛軍穩住,讓他們順利地接受清室退位。這兩件事很難做,說不定要付出血的代價。華甫啊,你一定要小心,一定要幫我把兩件事辦好。隻要他們不鬧事,一切都好辦。我拜托了!”說著,抱拳作了一個揖。
馮國璋刷地立起來:“不敢當。恩帥,國璋即使豁出性命,也一定將這兩件事辦好!”
馮國璋在回家路上越想越怕。良弼像一條瘋狗,決心孤注一擲;禁衛軍像一桶火藥,隻要濺上一粒火星就會爆炸。自己兩頭為難,怎樣化險為夷?他不禁毛骨悚然,冷汗直冒。怕死偏遇掘墓人,馮國璋一進家門,總管惶恐地跑來稟報他:“老爺,西山出事兒了!”
馮國璋一聽,頭“嗡”的一聲漲大,眼前直冒金花,他急問:“什麼事?”
管家說:“惲參謀長在上屋等候多時了。”
馮國璋急匆匆地來到上房,惲寶惠、馮家裕迎了上來。馮國璋急問:“什麼事?”
惲寶惠說:“您走後,紮拉芬、阿西標、忠和、崇林、阿勒精阿等人就一直躲著我們,鬼鬼祟祟地走出走進。下午,大部分士兵不出操、不練隊、不上課,劉協統叫他們,他們居然不服從命令。劉協統把兩個帶頭鬧事的人關了禁閉,結果,去了大群人把禁閉室砸開,放出他們。吃晚飯時,食堂裏沒有幾個人,還三一群五一夥地窮嘰咕;晚上點名時,滿族士兵大多不在,有人發現他們在西山開黑會。他們放出風來:誰膽敢宣布退位,就殺進城來逼宮。晚上還發現‘誓與袁賊血戰到底’的黑帖子。”
沉吟良久,馮國璋說:“不要緊,現在退位未定,他們還不至於鬧事。你們回去繼續監視,但不要正麵衝突。對他們動硬的不行,必須慢慢誘導,不可打草驚蛇。我等會兒打電話告訴曹錕、段芝貴,讓他們小心守衛京城。你回去可以和姚寶來說,就說我跟良弼正在多方疏通,勸說太後易和為戰,先把他們穩住,我再給姚寶來寫封信,姚寶來還是可靠的,多跟他聊聊。”
惲寶惠問:“信我們捎著?”
馮國璋說:“不,你們悄悄地回去,信我派人送去。”
惲寶惠問:“打電話不好嗎?”
馮國璋說:“不,現在情況十分複雜,電話上說話不保險。為防止有人偷聽,以後你給我打電話要用暗號。”
惲寶惠、馮家裕答應著走了。
他們走後,馮國璋坐下給姚寶來等人寫信,大意是:我與良弼諸公正在力陳太後易和為戰,已略有進展,望你們耐心等待,靜候佳音,不可輕舉妄動,壞我大事。然後,把他和良弼的名字簽上,派飛騎送往西山。他想:穩住一天算一天。
經過一次次馬拉鬆式的會議磋商和明爭暗鬥,經過一次次哭陳、齟齬和掙紮,清室終於俯首認輸了。1912年2月12日,隆裕太後偕宣統皇帝溥儀在乾清宮頒布退位詔書。內閣秘書處通知馮國璋屆時參加儀式。
早晨七點多鍾,馮國璋乘車向皇宮走去。但見東華門內外軍警林立,戒備森嚴。各官員的大小車輛轔轔駛過,護車衛隊傍車而行。因為害怕宗社黨狗急跳牆,又怕革命軍乘機肇事,參加儀式的官員無不提心吊膽。上朝前,馮國璋就聽說過不少議論,什麼“詔書一下天下太平”,“詔書一下,清朝天下就隻限在紫禁城內,再也不管事”,“就怕良弼們不甘心,不定會鬧出什麼亂子來呢”……
馮國璋到達乾清宮不久,各部文武大員陸續到齊了。袁世凱自從丁字街遇炸後,一直請假不朝,奏請由外務大臣胡惟德做他的全權代表。今天的退位儀式也由胡惟德率文武大臣領銜。這時,各部大臣以及奕劻、那桐、載灃等全來了,隻是不見良弼、善耆、溥偉、載洵、載濤等人。除唐紹儀穿軍服、佩軍刀外,其他人依然垂著長辮子,戴著頂戴花翎,穿著朝靴套袍。馮國璋不時跟眾官寒暄、交談。他們在乾清宮門東南角廊子裏坐等聽宣,一邊說著話,一邊喝著蓋碗茶。那廊子很大很長,有好幾間屋子大,是朝廷重臣候旨聽宣的地方。不一會兒,太監站在乾清宮陽台上喊:“請諸位大臣上殿聽旨。”
這時,胡惟德站起來,文左武右帶領大家魚貫而入。胡惟德走到離寶座一丈來遠的地方站住,文東武西呈扇麵形兩行分立,四個侍衛分立兩側宮門附近。這時,一個太監走進去,高呼:“恭請太後禦駕!”
先出來兩個太監分立寶座兩邊,然後隆裕太後和六歲的小皇上一前一後走出來。胡惟德帶領大家三鞠躬。這是大臣們有史以來第一次上朝行鞠躬禮。隆裕哭喪著大長臉,微微點頭作為還禮。這時,身後又跟出幾個太監分立左右,隆裕步履沉重地登上三步木台階,坐在中央寶座上,溥儀坐在一旁的一張龍椅上。
胡惟德前行一步,身子向前微微傾著說:“總理袁世凱因受驚嚇,身體欠安,未能幸臨見駕,特命臣下胡惟德率各位大臣給太後、皇上恭請聖安!”
隆裕說:“是了。”把預先寫好的詔書拿在手裏,說,“袁世凱世受皇恩,把這樣艱難的局麵應付到今天,為國家、為皇室出了不少力。如今又為清室、為滿蒙各族爭來優待條件,使國家化幹戈為玉帛,使南北雙方、黎民百姓尚屬滿意,這也是不容易的。我和皇上為了讓全國百姓早一天過上安樂日子,國家早一天得到統一,所以,我按議和條件,把國家大權交出來,交給袁世凱辦理共和政府。今天正式頒布退位詔書,使天下早享太平。”
隆裕說這些話時有氣無力,近乎哭腔,臉上帶著淒苦悲涼的表情。說完,她慢慢地站起來,把手裏的詔書遞給胡惟德:“胡惟德,你把我剛才的意思告訴袁世凱,把詔書交給他,叫他好自為之,妥善處理吧。”
胡惟德連忙恭恭敬敬地走到隆裕寶座前,鞠著躬把詔書接過來,說:“太後深明大義,睿明鑒遠,顧全百姓,體恤萬民,袁世凱和群臣,絕不會辜負太後一片慈衷善意。敬祈太後保重貴體,福壽天齊。”
這時,大殿內氣氛肅穆,文武百官斂聲屏氣。隆裕哀婉地點點頭,眼裏含著淚花,含混不清地說了一句什麼,強忍悲痛,慢吞吞拉起小皇上走下寶座。太監們垂頭喪氣地跟在後邊向後宮走去。文武大臣沒有言語,步履沉重地走出宮門,上了馬車,直奔石大人胡同外交大樓而去。馮國璋是忠於清室的,他見到剛才悲涼的場麵和隆裕的淒苦表情,心裏一陣陣絞痛,眼淚禁不住溢出眼角,趕忙又偷偷地擦掉了。
外交大樓內外同東華門一樣戒備森嚴,由門口到正廳,站滿荷槍實彈的衛兵。一進正廳,兩邊早站滿不夠進乾清宮品級的文武百官、政府要員。正廳中央擺著一張大條案,條案中間放著一個紫檀雕花大帖架。大廳裏人雖摩肩接踵,但十分莊嚴肅靜。胡惟德剛進大廳,多少天不露麵的袁世凱不請自來。隻見他滿麵紅光,神采奕奕,臉上堆著笑容。胡惟德站在正中,袁世凱畢恭畢敬向詔書深鞠一躬。胡惟德用雙手把詔書遞給袁世凱,袁世凱躬身雙手把詔書接過來,隨即展開,舉過頭頂在空中轉了半圈兒,放在大帖架裏陳列起來。胡惟德把隆裕的話向袁世凱學說一遍,並說:“太後把國家大權交給宮保,請宮保早日組織共和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