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麼由藝術升華到宗教呢?當時人都詫異,以為李先生受了什麼刺激,忽然“遁入空門”了。我卻能理解他的心,我認為他的出家是當然的。我以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層:一是物質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物質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學術文藝。靈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這樣的一個三層樓。懶得(或無力)走樓梯的,就住在第一層,即把物質生活弄得很好,錦衣玉食,尊榮富貴,孝子慈孫,這樣就滿足了。這也是一種人生觀。抱這樣的人生觀的人,在世間占大多數。其次,高興(或有力)走樓梯的,就爬上二層樓去玩玩,或者久居在裏頭。這就是專心學術文藝的人。他們把全力貢獻於學問的研究,把全心寄托於文藝的創作和欣賞。這樣的人,在世間也很多,即所謂“知識分子”,“學者”,“藝術家,”。還有一種人,“人生欲”很強,腳力很大,對二層樓還不滿足,就再走樓梯,爬上三層樓去。這就是宗教徒了。他們做人很認真,滿足了“物質欲”還不夠,滿足了“精神欲”還不夠,必須探求人生的究竟。他們以為財產子孫都是身外之物,學術文藝都是暫時的美景,連自己的身體都是虛幻的存在。他們不肯做本能的奴隸,必須追究靈魂的來源,宇宙的根本,這才能滿足他們的“人生欲”。這就是宗教徒。世間就不過這三種人。我雖用三層樓為比喻,但並非必須從第一層到第二層,然後得到第三層。有很多人,從第一層直上第三層,並不需要在第二層勾留。還有許多人連第一層也不住,一口氣跑上三層樓。不過我們的弘一法師,是一層一層的走上去的。弘一法師的“人生欲”非常之強!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徹底。他早年對母盡孝,對妻子盡愛,安住在第一層樓中。中年專心研究藝術,發揮多方麵的天才,便是遷居在二層樓了。強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滿足於二層樓,於是爬上三層樓去,做和尚,修淨土,研戒律,這是當然的事,毫不足怪的。做人好比喝酒;酒量小的,喝一杯花雕酒已經醉了,酒量大的,喝花雕嫌淡,必須喝高粱酒才能過癮。文藝好比是花雕,宗教好比是高粱。弘一法師酒量很大,喝花雕不能過癮,必須喝高粱。我酒量很小,隻能喝花雕,難得喝一口高粱而已。但喝花雕的人,頗能理解喝高粱者的心。故我對於弘一法師的由藝術升華到宗教,一向認為當然,毫不足怪的。
藝術的最高點與宗教相接近。二層樓的扶梯的最後頂點就是三層樓,所以弘一法師由藝術升華到宗教,是必然的事。弘一法師在閩中,留下不少的墨寶。這些墨寶,在內容上是宗教的,在形式上是藝術的——書法。閩中人士久受弘一法師的熏陶,大都富有宗教信仰及藝術修養。我這初次入閩的人,看見這情形,非常歆羨,十分欽佩!
前天參拜南普陀寺,承廣洽法師的指示,瞻觀弘一法師的故居及其手種楊柳,又看到他所創辦的佛教養正院。廣義法師要我為養正院書聯,我就集唐人詩句:“須知諸相皆非相,能使無情盡有情”,寫了一副。這對聯掛在弘一法師所創辦的佛教養正院裏,我覺得很適當。因為上聯說佛經,下聯說藝術,很可表明弘一法師由藝術升華到宗教的意義。藝術家看見花笑,聽見鳥語,舉杯邀明月,開門迎白雲,能把自然當作人看,能化無情為有情,這便是“物我一體”的境界。更進一步,便是“萬法從心”、“諸相非相”的佛教真諦了。故藝術的最高點與宗教相通。最高的藝術家有言:“無聲之詩無一字,無形之畫無一筆。”可知吟詩描畫,平平仄仄,紅紅綠綠,原不過是雕蟲小技,藝術的皮毛而已,藝術的精神,正是宗教的。古人雲:“文章一小技,於道未為尊。”又曰:“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弘一法師教人,亦常引用儒家語:“士先器識而後文藝。”所謂“文章”,“言”,“文藝”,便是藝術,所謂“道”,“德”,“器識”,正是宗教的修養。宗教與藝術的高下重輕,在此已經明示,三層樓當然在二層樓之上的。
我腳力小,不能追隨弘一法師上三層樓,現在還停留在二層樓上,斤斤於一字一筆的小技,自己覺得很慚愧。但亦常常勉力爬上扶梯,向三層樓上望望。故我希望:學宗教的人,不須多花精神去學藝術的技巧,因為宗教已經包括藝術了。而學藝術的人,必須進而體會宗教的精神,其藝術方有進步。久駐閩中的高僧,我所知道的還有一位太虛法師。他是我的小同鄉,從小出家的。他並沒有弄藝術,是一口氣跑上三層樓的。但他與弘一法師,同樣地是曠世的高僧,同樣地為世人所景仰。可知在世間,宗教高於一切。在人的修身上,器識重於一切。太虛法師與弘一法師,異途同歸,各成正果。文藝小技的能不能,在大人格上是毫不足道的。我願與閩中人士以二法師為模範而共同勉勵。
【弘一法師簡介】
弘一法師(1880—1942),俗姓李,字叔同,祖籍浙江平湖,生於天津。1905年留學日本,歸國後執教於杭州等地,在眾多領域都有著開創性的貢獻,是我國著名的書畫篆刻家、音樂家、戲劇家、教育家、詩人、學者,在諸多文化領域中都有較高的建樹,是中國新文化運動和中日文化交流的先驅,並先後培養出了一大批優秀藝術人才,名畫家豐子愷、音樂家劉質平等文化名人皆出其門下。1918年8月19日,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寺出家,法名演音,號弘一,世稱弘一法師。1942年10月13日圓寂於福建泉州。他是中國近現代佛教史上一位傑出的高僧,南山律宗的第十一代世祖。
豐子愷作品精選
從孩子得到的啟示
晚上喝了三杯老酒,不想看書,也不想睡覺,捉一個四歲的孩子華瞻來騎在膝上,同他尋開心。我隨口問:“你最喜歡甚麼事?”
他仰起頭一想,率然地回答:“逃難。”
我倒有點奇怪:“逃難”兩字的意義,在他不會懂得,為甚麼偏偏選擇它?倘然懂得,更不應該喜歡了。我就設法探問他:
“你曉得逃難就是甚麼?”
“就是爸爸、媽媽、寶姊姊、軟軟……娘姨,大家坐汽車,去看大輪船。”
啊!原來他的“逃難”的觀念是這樣的!他所見的“逃難”,是“逃難”的這一麵!這真是最可喜歡的事!
一個月以前,上海還屬孫傳芳的時代,國民革命軍將到上海的消息日緊一日,素不看報的我,這時候也定一份《時事新報》,每天早晨看一遍。有一天,我正在看昨天的舊報,等候今天的新報的時候,忽然上海方麵槍炮聲響了,大家驚惶失色,立刻約了鄰人,扶老攜幼地逃到附近江灣車站對麵的婦孺救濟會裏去躲避。其實倘然此地果真進了戰線,或到了敗兵,婦孺救濟會也是不能救濟的。不過當時張遑失措,有人提議這辦法,大家就假定它為安全地帶,逃了進去。那裏麵地方大,有花園、假山、小川、亭台、曲欄、長廊、花樹、白鴿,孩子一進去,登臨盤桓,快樂得如入新天地了。忽然兵車在牆外過,上海方麵的機關槍聲、炮聲,愈響愈近,又愈密了。大家坐定之後,聽聽,想想,方才覺得這裏也不是安全地帶,當初不過是自騙罷了。有決斷的人先出來雇汽車逃往租界。每走出一批人,留在裏麵的人增一次恐慌。我們集合鄰人來商議,也決定出來雇汽車,逃到楊樹浦的滬江大學。於是立刻把小孩們從假山中、欄杆內捉出來,裝進汽車裏,飛奔楊樹浦了。
所以決定逃到滬江大學者,因為一則有鄰人與該校熟識,二則該校是外國人辦的學校,較為安全可靠。槍炮聲漸遠弱,到聽不見了的時候,我們的汽車已到滬江大學。他們安排一個房間給我們住,又為我們代辦膳食。傍晚,我坐在校旁黃浦江邊的青草堤上,悵望雲水遙憶故居的時候,許多小孩子采花、臥草,爭看無數的帆船、輪船的駛行,又是快樂得如入新天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