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在法國的時候,因為經濟的能力是不能讀書的,所以,一方麵分出時間去工作,一方麵又節省讀書應有的一切工具與方法,欲讀書而不可得了。我沒有人教我法文,為了節省起見,不懂一句法文,就進美術學校學畫去了。自己看看法文書,弄出許多的錯誤,為了這個緣故,我的一點知識,都與事實有關,例如法文中的“蘭花”一字,是同學在公園中告我的,所以至今聯想到這同學與公園,“延長”一字聯想下雨與房東老太婆,因為並不是從讀書得來,所以我沒有什麼字是可以聯想書本的。

這該是很大的恥辱。

不但如此:許多人是先讀了書,後來證之事實,驚歎古人深思明辨,於是豁然貫通地說一聲:“此誠所謂‘學於古訓乃有獲,監於成憲永無愆’也。”

而我則不然,我的肚皮裏沒有書,沒有把有係統的書本知識作為辨別事理的根據,每遇到事物上有疑問,隻得亂翻書本來求解答而已。

我以為,中國人把讀書看得太苦亦太尊貴了,於是與世界事物脫離了關係。讀書與散步、踢球、看電影、遊山玩水,並不衝突,而且是互有補益。(大學生天天進跳舞場未必有益,但偶然去一次,未必帶回滿身的惡景,這全在自己的處置如何耳。)

我覺得,一個法國人走進圖書館去,簡直同走進戲院電影場去是一樣的性質。星期或假日,不必工作的時候,法國人就要利用這一天時間,做有益身心之事。我不是說法國人愚笨,肯以讀書苦事視為看戲看電影一樣的快樂;我要說的是讀書得法的時候,與戲劇電影之啟發知識,涵養德性,陶冶情感的出之消遣性質者,完全是一樣的。

中國的電影太受美國影響的緣故,遊戲的性質太多,學術的意味太少了。

反之,中國的讀書,或者可以說,學術的意味太多,而引動趣味太少,內容則平板陳腐,文字則枯燥生硬,雖有黃金利祿的引誘,天下盡有未用讀書作“敲門磚”而騙到了黃金與利祿者。

著書者與讀書者的態度都可以改變一下。

孫福熙作品精選

清華園之菊

歸途中,我屢屢計劃回來後畫中國的花鳥,我的熱度是很高的。不料回到中國,事事不合心意,雖然我相信這是我偷懶之故,但總覺得在中國的花鳥與在中國的人一樣的不易親近,是個大原因。現在竟得與這許多的菊花親近而且畫來的也有六十二種,我意外的恢複對我自己的希望。

承佩弦兄之邀,我第一次遊清華學校,在與澳青君一公君三人殷勤的招待中,我得到很好的印象,我在回國途中渴望的中國式的風景中的中國式人情,到此最濃厚的體味了;而且他們兼有法國富有的活潑與喜悅,這也是我回國後第一次遇見的。

在這環境中我想念法國的友人,因為他們是活潑而喜悅的,尤其因為他們是如此愛慕中國的風景人情的。在信中我報告他們的第一句就說我在看菊花;實在,大半為了將來可以給他們看的緣故,我盡量的畫了下來。

從這個機會以後,我與菊花結了極好的感情,於是凡提到清華就想起菊花,而遇到菊花又必想見清華了。

在我們和樂的談話中,電燈光底下,科學館,公事廳與古月堂等處,滿是各種秀麗的菊花,為我新得的清華的印象做美。然而我在清華所見的菊花,大部並不在此而在西園。

廣大的西園中,大小的柳樹,帶了一半未落的黃葉,雜立其間,我們在這曲折的路徑中且走且等待未曾想像過的美景。走到水田的旁邊,蘆葦已轉為黃色,小雀們在這裏飛起而又在稍遠處投下。就在這旁邊,有一道籬笆,我們推開柴門進去。龍畦很整齊的排列著,其中有一條是北麵較高中間窪下的,上麵半遮蘆簾。許多菊花從這簾中探頭向外,嗬,我的心花怒放了!

然而引導者並不停足,徑向前麵的一所茅屋進行。屋向南,三麵有土牆,就是挖窩中的泥所築的,正可利用。留南麵,日光可以射入。當我一步一步的從土階下去時,驟然間滿室高低有序的花朵印上我的心頭,我驚懼似的喘息,比初次對大眾演說時更是害羞,聽演說的人的心理究竟還容易推測,因為他們隻是與我仿佛的人;而眾菊花則不然,隻要看他們能竭盡心力的表現出各個的特長,可見他們不如大多數人的淺薄的,我疑懼他們不知如何的在竊笑我的醜陋呢。可是,我靜下心來體察,滿室的莊嚴與和藹,他們個個在接納我。在溫和而清麗的氣流中,眾香輕撲過來,更不必說葉片的向我招展與花頭的向我顧盼了。於是我證明在歸航中所渴望的畫中國花鳥不隻是夢想了。

等我上城來帶了畫具第二次到清華時,再見菊花,知道已變了些樣子,半放者已較放大,有幾朵的花瓣已稍下垂了。我著急,知道我的生命的迫促,而且珍惜我與花的因緣之難得,於是恨不得兩手並畫恨不得兩眼分看的忙亂開工了。

可是,我敢相信第一次擁抱愛人時所發情感的活癢:滿心包圍著快樂的畏懼,想立刻得到安慰,又怕褻瀆了愛人的尊嚴,我對於我所愛慕的花將怎樣的下筆呢!我深深的體味:此後,這樣富有的花將永遠保藏在我的紙上,雖然不敢說他將為我所主有;然而我將怎樣能使他保留在我的紙上呢?我九分九的相信我不能畫像他。試想一想,在一百筆二三百筆始能完成的一幅畫中何難有一筆兩筆的敗筆呢。

所以,在這短促不及躊躇中我該留神使這一二百筆絲毫沒有汙點,我敢說,這比第一次擁抱愛人時之戚戚為將來一生中的交際的汙點而擔憂者更甚了,因為時間是這樣的短促,於是,雖然很急,卻因為愛他而不敢輕試,我盡管拿了筆擎在紙上不敢放下去。

我雖然刻刻竭力勉勵從闊大處落墨,然而愛好細微的性質總像不可改易的了。在這千變萬化奇上有奇的二百餘種的當中,我第一張畫的是“春水綠波”:潔白的花朵浮在翠綠的葉上,這已夠嫵媚的了,還有細管的花瓣抱蕉黃的花心而射向四周,管的下端放開,其輕柔起伏有如水波的蕩漾;我不怕褻瀆他而在他麵前來說塵埃:無論怎樣巨細的穢物沾在他的上麵,決不能害他的潔白,因為他有他的本性,不必矜誇而人自然的仰慕它,所以也決不以外物之汙濁而害真。我竭盡心目的對他體味,自信當已能領會他的外表不九分也八分了。可是我失敗了,明白的看得出,在我紙上的遠不及盆中的,——雖然我曾很擔憂,因為我的紙上將保藏這樣燦爛的花,非我所宜有。然而現在並不因失敗而覺得擔負的輕鬆。

鎮靜了我的抱歉,羞愧與失望的心思,我想,僥幸的花張起眼簾在看我作畫,也決不因我不能傳出他的神而惱怒的罷,我當如別的濁物之不能損害他是一樣的。看了他的寬大與靜默,我敢妄想,或者他在啟示我;羞愧是不必的,失望尤其是不該,他這樣裝束這樣表現的向人,想必不是毫無用意的。於是我學了他靜默的心,自然的有了勇氣,繼續畫下去了。

這許多菊種於我都是新奇而十分可以愛慕的,在急忙而且貪多的手下將先畫那幾種呢?每一種花有紙條標出花名。“夕陽樓”高丈餘,寬闊的瓣,內紅而外如晚霞;“快雪時晴”直徑有一尺,是這樣龐大的一個雪球,閃著銀光;“碧窗紗”細軟而嫩綠,絲絲如垂簾;“銀紅龍須”從遒勁的細條中染出紅芽的柔嫩……滿眼各種性質不同的美麗,這與對一切事物一樣,我不能品定誰第一,誰其次;我想指定先畫誰也是做不到。於是我完全打消優劣的觀念,在眼光如燈塔的旋轉的時候,我一種一種的畫。

高大的枝條上,絳紅的一周,圍在一輪黃色的花心外,這是很確切的名為“曉霞捧日”的。他的紅色非我所能用我可憐的畫盤中的顏色配合而摹擬的。他最不願有人世所有的形與色,卻很喜歡有人追過他。少年人學了他的性質,做成愈難愈好的謎語要人去猜,人家猜中了,他便極其高興。

我要感謝侍奉這種菊花的楊魯二君,並且很想去領教他們的經驗,特請一公兄為我請求。

四點鍾以後,太陽漸漸的從花房斜過,隻留得一角了,在微微的晚寒中我忙亂的畫著。緩得幾乎聽不出的步聲近我而來,到了我近旁時我才仰起頭來看他,這就是種這菊花的楊壽卿先生。

眉目不軒不輊,很平靜的表現出他的細致與和藹,從不輕易露出牙齒的口唇上立刻知道他是沉默而忍耐的,而額角以下口鼻之間的絲絲脈理是十分靈敏,自然的流露他的智慧,楊先生或指點或撫弄他親愛的菊花,對我講他培養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