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葉聖陶先生的謹慎從事,更是受人稱道。“謹慎”不是膽小怕事,不是唯唯諾諾,畏首畏尾。“諸葛一生惟謹慎。”難道一生曆經百戰、建功立業的開國丞相諸葛亮會是膽小畏懼的懦夫嗎?而葉聖陶先生從事教育改革實踐,在“五四”運動的當晚寫出《甫裏國民小學宣言》,帶領師生搞反帝反封建的遊行,沒有過人的膽識和勇氣能行嗎?“謹慎”是不魯莽,不草率,慮事周密,三思而行。葉聖陶先生不僅受到後輩的尊敬,而且很受同輩人的信服,重要的一點正是他慮事周密,不意氣用事。所以大家遇事都願向他請教,他也真心誠意地為大家服務,為他人排憂解難。
心胸開闊,不拘拘於蠅頭小利,不為受到一點委屈而牢騷滿腹。人生,誰總能一帆風順,沒有挫折與失敗呢?“多少寂寞惆悵,都隨晚風飄散,遺忘在鄉間的小路上。”隻有心胸開闊的人,才會使自己的生活中經常陽光普照,才會享受教育,享受人生。葉聖陶先生探索一生,曆盡艱難,但總是積極樂觀,因而他的人生永遠充滿希望,永遠蓬勃向上。
葉聖陶關於教育的名言
做教師最主要的是不說假話。要求學生做到的,自己要先做到。
可否自始即不多講,而以提問與指點代替多講。提問不能答,指點不開竅,然後暢講,印入更深。
教師之為教,不在全盤授與,而在相機誘導。
教師當然須教,而尤宜致力於“導”。
自己摸索得來比向別人學更重要。
凡為教,目的在於達到不需要教。
一個學校的教師都能為人師表,有好的品德,就會影響學生,帶動學生,使整個學校形成一個好校風,這樣就有利於學生的德、智、體全麵發展,對學生的成長大有益處。
千教萬教、教人求真,千學萬學、學做真人。
我以為好的先生不是教書,不是教學生,乃是教學生學。
自能讀書,不待老師講;自能作文,不待老師改。老師之訓練必做到這兩點,乃為教學之成功。
教師教任何功課(不限於語文),“講”都是為了達到用不著“講”,換個說法,“教”都是為了達到用不著“教”。怎麼叫用不著“講”用不著“教”?學生入了門,上了路了,他們能在繁複的事物之間自己探索,獨立實踐,解決問題了,豈不是就用不著給“講”給“教”了?這是多麼好的境界啊!
……讓受教育者“疑難能自決,是非能自辨,鬥爭能自奮,高精能自探,成為一個能‘自得’的人”。……就是說咱們當教師的人要引導他們,使他們能夠自己學,自己學一輩子,學到老。
教育就是培養習慣。
要文章寫得像個樣兒,應該在拿起筆之前多做準備功夫。準備功夫不僅是寫作方麵的純技術的準備,急躁是不成的,秘訣是沒有的。實際生活充實了,種種習慣養成了,寫文章就會像活水那樣自然的流淌了。
葉聖陶作品精選
三 種 船
一連三年沒有回蘇州去上墳了。今年秋天有點兒空閑,就去上一趟墳。上墳的意思無非是送一點錢給看墳的墳客,讓他們知道某家的墳還沒有到可以盜賣的地步罷了。上我家的墳得坐船去。蘇州人上墳向來大都坐船,天氣好,逃出城圈子,在清氣充塞的河麵上暢快地呼吸一天半天,確是非常舒服的事。這一趟我去,雇的是一條熟識的船。塗著的漆差不多剝光了,窗框歪斜,平板破裂,一副殘廢的樣子。問起船家,果然,這條船幾年沒有上岸修理了。今年夏季大旱,船隻好膠住在淺淺的河浜裏,哪裏還有什麼生意,又哪裏來錢上岸修理。就是往年,除了春季上墳,船也隻有停在碼頭上迎曉風送夕陽的份兒。近年來到各鄉各鎮去,都有了小輪船,不然,可以坐紹興人的“當當船”,也不比小輪船慢,而且價錢都很便宜。如果沒有上墳這件事,蘇州城裏的船恐怕隻能劈做柴燒了。而上墳的事大概是要衰落下去的,就像我,已經改變為三年上一趟墳了。
蘇州城裏的船叫做“快船”,與別地的船比起來,實在是並不快的。因為不預備經過什麼長江大湖,所以吃水很淺,船底闊而平。除了船頭是露天以外,分做頭艙中艙和艄篷三部分。頭艙可以搭高,讓人站直不至於碰頭頂。兩旁邊各有兩把或者三把小巧的靠背交椅,又有小巧的茶幾。前簷掛著紅綠的明角燈,明角燈又掛著紅綠的流蘇。踏腳的是廣漆的平板,一般是六塊,由橫的直的木條承著。揭開平板,下麵是船家的儲藏庫。中艙也鋪著若幹塊平板,可是差不多貼著船底,所以從頭艙到中艙得跨下一尺多。中艙兩旁邊是兩排小方窗,上麵的一排可以吊起來,第二排可以卸去,以便靠著船舷眺望。以前窗子都配上明瓦,或者在拚湊的明瓦中間鑲這麼一小方玻璃,後來玻璃來得多了,就完全用玻璃。中艙與頭艙艄篷分界處都有六扇書畫小屏門,上方下方裝在不同的幾條槽裏,要開要關,隻須左右推移。書畫大多是金漆的,無非“寒雨連江夜入吳”,“月落烏啼霜滿天”以及梅蘭竹菊之類。中艙靠後靠右擱著長板,供客憩坐。如果過夜,隻要靠後多拚一兩條長板,就可以攤被褥。靠左當窗放一張小方桌,方桌旁邊四張小方凳。如果在小方桌上放上圓桌麵,十來個人就可以聚餐。靠後靠右的長板以及頭艙的平板都是座頭,小方凳擺在角落裏湊數。末了說到艄篷,那是船家整個的天地。艄篷同頭艙一樣,平板以下還有地位,放著鍋灶碗櫥以及鋪蓋衣箱種種東西。揭開一塊平板,船家就蹲在那裏切肉煮菜,此外是搖櫓人站著搖櫓的地方。櫓左右各一把,每把由兩個人服事,一個當櫓柄,一個當櫓繩。船家如果有小孩,走不來的躺在睏桶裏,放在翹起的後艄,能夠走的就讓他在那裏爬,攔腰一條繩拴著,係在篷柱上,以防跌到河裏去。後艄的一旁露出四條圓棍子,一順地斜並著,原來大概是護船的武器,後來轉變成裝飾品了。全船除著水的部分以外,窗門板柱都用廣漆,所以沒有其他船上常有的那種難受的桐油氣味。廣漆的東西容易擦幹淨,船旁邊有的是水,隻要船家不懶惰,船就隨時可以明亮爽目。
從前,姑奶奶回娘家哩,老太太看望小姐哩,坐轎子嫌吃力,就喚一條快船坐了去。在船裏坐得舒服,躺躺也不妨,又可以吃茶,吸水煙,甚至抽大煙。隻是城裏的河道非常髒,有人家傾棄的垃圾,有染坊裏放出來的顏色水,淘米淨菜洗衣服涮馬桶又都在河旁邊幹,使河水的顏色和氣味變得沒有適當的字眼可以形容。有時候還浮著肚皮脹得飽飽的死貓或者死狗的屍體。到了夏天,紅裏子白裏子黃裏子的西瓜皮更是洋洋大觀。蘇州城裏河道多,有人就說是東方的威尼斯。威尼斯像這個樣子,又何足羨慕呢?這些,在姑奶奶老太太等人是不管的,隻要小天地裏舒服,以外盡不妨馬虎,而且習慣成自然,那就連抬起手來按住鼻子的力氣也不用花。城外的河道寬闊清爽得多,到附近的各鄉各鎮去,或逢春秋好日子遊山玩景,以及幹那宗法社會裏的重要事項──上墳,喚一條快船去當然最為開心。船家做的菜是菜館比不上的,特稱“船菜”。正式的船菜花樣繁多,菜以外還有種種點心,一頓吃不完。非正式地做幾樣也還是精,船家訓練有素,出手總不脫船菜的風格。拆穿了說,船菜所以好就在於隻準備一席,小鑊小鍋,做一樣是一樣,湯水不混和,材料不馬虎,自然每樣有它的真味,叫人吃完了還覺得饞涎欲滴。倘若船家進了菜館裏的大廚房,大鑊炒蝦,大鍋煮雞,那也一定會有坍台的時候的。話得說回來,船菜既然好,坐在船裏又安舒,可以眺望,可以談笑,玩它個夜以繼日,於是快船常有求過於供的情形。那時候,遊手好閑的蘇州人還沒有識得“不景氣”的字眼,腦子裏也沒有類似“不景氣”的想頭,快船就充當了適應時地的幸運兒。
除了做船菜,船家還有一種了不得的本領,就是相罵。相罵如果隻會防禦,不會進攻,那不算希奇。三言兩語就完,不會像藤蔓似的糾纏不休,也隻能算次等角色。純是常規的語法,不會應用修辭學上的種種變化,那就即使糾纏不休也沒有什麼精采。船家與人家相罵起來,對於這三層都能毫無遺憾,當行出色。船在狹窄的河道裏行駛,前麵有一條鄉下人的柴船或者什麼船冒冒失失地搖過來,看去也許會碰撞一下,船家就用相罵的口吻進攻了,“你瞎了眼睛嗎?這樣橫衝直撞是不是去趕死?”諸如此類。對方如果有了反響,那就進展到糾纏不休的階段,索性把搖櫓撐篙的手停住了,反複再四地大罵,總之錯失全在對方,所以自己的憤怒是不可遏製的。然而很少罵到動武,他們認為男人盤辮子女人扭胸脯不屬於相罵的範圍。這當兒,你得欣賞他們的修辭的才能。要舉例子,一時可記不起來,但是在聽到他們那些話語的時候,你一定會想,從沒有想到話語可以這麼說的,然而惟有這麼說,才可以包含怨恨,刻毒,傲慢,鄙薄種種成分。編輯人生地理教科書的學者隻怕沒有想到吧,蘇州城裏的河道養成了船家相罵的本領。
他們的搖船技術是在城裏的河道訓練成功的,所以長處在於能小心謹慎,船與船擦身而過,彼此絕不碰撞。到了城外去,遇到逆風固然也會拉纖,遇到順風固然也會張一扇小巧的布篷,可是比起別種船上的駕駛人來,那就不成話了。他們敢於拉纖或者張篷的時候,風一定不很大,如果真個遇到大風,他們就小心謹慎地回複你,今天去不成。譬如我去上墳必須經過石湖,雖然吳瞿安先生曾做詩說石湖“天風浪浪”什麼什麼以及“群山為我皆低昂”,實在是個並不怎麼闊大的湖麵,旁邊隻有一座很小的上方山,每年陰曆八月十八,許多女巫都要上山去燒香的。船家一聽說要過石湖就抬起頭來看天,看有沒有起風的意思。到進了石湖的時候,臉色不免緊張起來,說笑都停止了。聽得船頭略微有汩汩的聲音,就輕輕地互相警戒,“浪頭!浪頭!”有一年我家去上墳,風在十點過後大起來,船家不好說回轉去,就堅持著不過石湖。這一回難為了我們的腿,來回跑了二十裏光景才上成了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