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睜眼,即見地獄。
李峋的判決很快下來,故意傷害造成對方重傷致殘,證據確鑿,且毫無悔意——當法官質問他為何要下這麼重的手,他隻說了一句,“因為他該死。”
一審判決有期徒刑八年。
李峋沒有上訴。
朱韻的身體狀況變得很差,父母原本並沒有太過擔心,他們清楚朱韻身體一向很好,相信隻要緩一緩就沒事了。
直到一個多月後,已經開學了,朱韻還是起不來床。母親終於開始擔心,她帶她去看西醫,沒有用,醫生說主要是心病引起。她又帶她去看中醫,醫生號完脈,在朱韻眉梢那比劃了一下,對母親說:“這孩子現在的氣已經到這了。”說著,醫生手又往上半寸,“到這就是抑鬱症。”再往上半寸,“到這,十個裏麵九個會有自殺行為。”
母親替她辦了休學,一步不離地看著她。
一個月內,朱韻瘦了十幾斤,躺在床上,驚弓之鳥一般,一點點聲響也出得一身冷汗。
母親坐在床邊,看著這樣的女人,低聲說:“朱韻,人每得一場大病,就會改掉一個壞習慣。你一定要吸取教訓。”
朱韻埋著頭。
“我……”
母親湊近:“什麼?”
朱韻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說:“我知道他脾氣不好……很容易惹別人生氣。”
她說得很慢,每一句都花費很大力氣。
“他犯過很多錯,又喜歡逞強,嘴也不饒人……”
朱韻從枕頭裏抬起通紅的眼。
“可錯到這個份上嗎?”她看著母親,又像是透過她問向所有人。“你真的覺得他錯到這個份了嗎,必須要付出這樣的代價嗎?”
母親凝視她,半晌回答:“這話你要問那些恨他的人。”
朱韻無法接受。
母親說:“所有的決定都是他自己做的,是他自己的選擇。我早就說過,我看學生很準,這人早晚要出問題。你從小到大就是這樣,太容易被那些劍走偏鋒的人吸引,最後受傷的都是你自己。”
母親起身,臨出門前又對她說:“朱韻,你爸身處的位置你也該知道,你跟那男孩的事會給他帶來不少麻煩,你不要隻想著自己。你也不用鑽牛角尖,誰年輕時候都有過衝動和異想天開,過去了就過去了,揭開這一頁,接著往下走就是了。”
揭開這一頁。
然後呢。
把誰留在書裏。
她有心結解不開。
“今年必須給她送出國。”朱光益對母親說,“這樣不行,她得換一個環境。”
朱韻渾渾噩噩度過很久。母親這次給了她充足的時間,沒有催,也沒有再勸。
反正不管她接不接受,結果都是一定的。
朱韻的身體每況愈下,從睡眠開始,慢慢影響到內髒,皮膚。她身上起了大片大片的疹子,吃什麼藥都不管用。
任迪和付一卓都給她打過電話,可他們說的內容朱韻隔天就忘。
這後遺症太嚴重了。
有一陣朱韻甚至覺得,自己可能真的要抗不過去了。
最後救了她的,還是一場夢。
夢裏她站在鐵柵欄外,遠遠看見一個人,染了一頭亂糟糟的金發,雙手插兜站在操場中央,淡笑著,一動不動。
許久後,天地間猛然刮起一陣狂風,足球場上的草瘋魔一般搖擺。
他還是一動未動。
天色仿佛末日。
她在那一刻醒來。
時間正值黑夜與黎明交界,周圍是死寂的安靜。
這個夢讓她體驗到了一種永恒的愛,或者換句話說,一種永恒的自由。
從那時起,她漸漸不再害怕。
四個月後,朱韻在出國前的那天,回了學校一次。
校園安寧,一切如常。
她隻見了高見鴻。高見鴻在繼續運作公司,但他放棄了之前李峋製定的項目,轉向電子商務,並且經由之前的谘詢師,拉了一批新的投資。
“你不能怪我。”高見鴻對她說。
朱韻沒有說話,轉身離開,高見鴻忽然拉住她的胳膊,聲音也激動起來。
“朱韻,你不能怪我,我什麼都放棄了。保研,出國,學校所有的推薦我都放棄了!就為了這個公司!可他呢?他都幹了些什麼?朱韻,三年了,他什麼時候做決定的時候想過別人!”
朱韻看著他,低聲說:“李峋喜歡笨女人的話隻在基地成員麵前說過,媒體為什麼會知道?”
高見鴻神色一頓,淡淡道:“你以為這幾年下來,他得罪的人還少嗎?”
朱韻點點頭,轉身離去。
“朱韻!”高見鴻在背後喊她,“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對他!”
她一步也沒有停留。
那句話是怎麼說的來著。
所有事,都隻有在最開始的時候,才是它原本的樣子,越往後,就越偏離。
*
飛機經過短暫的加速,衝上雲霄。
“女士,您需要紙巾嗎?”乘務員看到流淚的朱韻,輕聲問。
朱韻搖頭。
她靜靜看著小窗外的萬裏高空,密布的雲層。
回憶裏,痛苦和快樂都不計其數。
有些片段因為回顧的次數太多,總變得不那麼真實,如泡影一般,易隨風消散。
好在還有一個最牢固的,便是他臨別前的那句“我愛你”,摸爬滾打千錘百煉,始終不會模糊,足以證明一切過往,告慰所有的義無反顧。
————上·《荒草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