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阿 咪
豐子愷
阿咪者,小白貓也。十五年前我曾為大白貓“白象”寫文。白象死後又曾養一黃貓,並未為它寫文。最近來了這阿咪,似覺非寫不可了。蓋在黃貓時代我早有所感,想再度替貓寫照。但念此種文章,無益於世道人心,不寫也罷。黃貓短命而死之後,寫文之念遂消。直至最近,友人送了我這阿咪,此念複萌,不可遏止。率爾命筆,也顧不得世道人心了。
阿咪之父是中國貓,之母是外國貓。故阿咪毛甚長,有似兔子。想是秉承母教之故,態度異常活潑。除睡覺外,竟無片刻靜止。地上倘有一物,便是它的遊戲伴侶,百玩不厭。
人倘理睬它一下,它就用姿態動作代替言語,和你大打交道。
此時你即使有要事在身,也隻得暫時撇開,與它應酬一下;即使有懊惱在心,也自會忘懷一切,笑逐顏開。哭的孩子看見了阿咪,會破涕為笑呢。
我家平日隻有四個大人和半個小孩。半個小孩者,便是我女兒的幹女兒,住在隔壁,每星期三天宿在家裏,四天宿在這裏,但白天總是上學。因此,我家白晝往往岑寂,寫作的埋頭寫作,做家務的專心家務,肅靜無聲,有時竟像修道院。自從來了阿咪,家中忽然熱鬧了。廚戶裏常有保姆的話聲或罵聲,其對象便是阿咪。室中常有陌生的笑談聲,是送信人或郵遞員在欣賞阿咪。來客之中,送信人及郵遞員最是枯燥,往往交了信件就走,絕少開口談話。自從家裏有了阿咪,這些客人親昵得多了。常常因貓而問長問短,有說有笑,送出了信件還是留連不忍遽去。
訪客之中,有的也很枯燥無味。他們是為公事或私事或禮貌而來的,談話有的規矩嚴肅,有的嚕蘇疙瘩,有的虛空無聊,談完了天氣之後隻得默守冷場。然而自從來了阿咪,我們的談話有了插曲,有了調節,主客都舒暢了。有一個為正經而來的客人,正在侃侃而談之時,看見阿咪姍姍而來,注意力便被吸引,不能再談下去,甚至我問他也不回答了。又有一個客人向我敘述一件頗傷腦筋之事,談話冗長曲折,連聽者也很吃力。談至中途,阿咪蹦跳而來,無端地仰臥在我麵前了。這客人正在憤慨之際,忽然轉怒為喜,停止發言,讚道:“這貓很有趣!”便欣賞它,撫弄它,獲得了片時的休息與調節。有一個客人帶了個孩子來。我們談話,孩子不感興味,在旁枯坐。我家此時沒有小主人可陪小客人,我正抱歉,忽然阿咪從沙發下鑽出,抱住了我的腳。於是大小客人共同欣賞阿咪,三人就團結一氣了。後來我應酬大客人,阿咪替我招待小客人,我這主人就放心了。原來小朋友最愛貓,和它廝伴半天,也不厭倦;甚至被它抓出了血也情願。因為他們有一共通性:活潑好動。女孩子更喜歡貓,逗它玩它,抱它喂它,勞而不怨。因為他們也有個共通性:嬌癡親昵。
寫到這裏,我回想起已故的黃貓來了。這貓名叫“貓伯伯”。在我們故鄉,伯伯不一定是尊稱。我們稱鬼為“鬼伯伯”,稱賊為“賊伯伯”。故貓也不妨稱為“貓伯伯”。大約對於特殊而引人注目的人物,都可譏諷地稱之為伯伯。這貓的確是特殊而引人注目的。我的女兒最喜歡它。有時她正在寫稿,忽然貓伯伯跳上書桌來,麵對著她,端端正正地坐在稿紙上了。她不忍驅逐,就放下了筆,和它玩耍一會。有時它竟盤攏身體,就在稿紙上睡覺了,身體仿佛一堆牛糞,正好裝滿了一張稿紙。有一天,來了一位難得光臨的貴客。我正襟危坐,專心應對。“久仰久仰”,“豈敢豈敢”,有似演劇。忽然貓伯伯跳上矮桌來,嗅嗅貴客的衣袖。我覺得太唐突,想趕走它。貴客卻撫它的背,極口稱讚:“這貓真好!”話頭轉向了貓,緊張的演劇就變成了和樂的閑談。後來我把貓伯伯抱開,放在地上,希望它去了,好讓我們演完這一幕。豈知過得不久,忽然貓伯伯跳到沙發背後,迅速地爬上貴客的背脊,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後頸上了!這貴客身體魁梧奇偉,背脊頗有些駝,坐著喝茶時,貓伯伯看來是個小山坡,爬上去很不吃力。此時我但見貴客的天官賜福的麵孔上方,露出一個威風凜凜的貓頭,畫出來真好看呢!我以主人口氣嗬斥貓伯伯的無禮,一麵起身捉貓。但貴客搖手阻止,把頭低下,使山坡平坦些,讓貓伯伯坐得舒服。如此甚好,我也何必做殺風景的主人呢?於是主客關係親密起來,交情深入了一步。
可知貓是男女老幼一切人民大家喜愛的動物。貓的可愛,可說是群眾意見。而實際上,如上所述,貓的確能化岑寂為熱鬧,變枯燥為生趣,轉懊惱為歡笑;能助人親善,教人團結。即使不捕老鼠,也有功於人生。那麼我今為貓寫照,恐是未可厚非之事吧?貓伯伯行年四歲,短命而死。這阿咪青春尚隻三個月。希望它長壽健康,像我老家的老貓一樣,活到十八歲。這老貓是我的父親的愛物。父親晚酌時,它總是端坐在酒壺邊。父親常常摘些豆腐幹喂它。六十年前之事,今猶曆曆在目呢。
1962年仲夏於上海作
三詩人之死
郭沫若
孩子們沒有夥伴,出外去的時候,因為國度不同,每每受到鄰近漁家的兒童們欺侮。坐在家裏,時常聽見他們在外麵的哭聲,或則流淚回來,有時他們又表現些不好的行為,說出些不中聽的話,這當然是從外邊濡染來的。因此我們便立了一個家規:沒有大人同路不許他們出去。
但是這又太使他們孤苦了。
曉芙時常對我說:“我們去買匹兔子來喂罷,兔子幹淨,喂來也不很費事。”
五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我們便走到一家養兔園去。
兔子的種類是很多的。
養兔主人說:“兔的繁殖力很大,生後六個月便要生兒,第一胎五六匹,以後每月一胎,一胎七八匹。”
我那時聽了這話,很是出乎意外。我以為這養兔的事業倒是很有利益的一項生意了。譬如在正月裏買一對滿了六個月的兔兒來,養到年底就可以產出將近千匹的子孫了。
不過養兔的人又說:“出產太多了,太麻煩,每胎大概隻留兩匹,要殺死五六匹,——這也是一種無形的生存競爭。假如不加屠戮時,恐怕全地球要成為兔子王國呢。”
在兔園裏我們買了一隻懷了孕的母兔。但我們倒不是希望她在一年之後替我們產出千匹的子孫,我們隻希望她產幾匹兔子來替兒子們做做朋友罷了。
我們買的母兔是波斯種,這隻是據養兔的人告訴我們的,毛是棕褐色的,和我們平常看見的山兔一樣。我們從養兔園裏把它抱回寓裏來,養在“玄關”裏麵——日本房屋的玄關就像我們說的“朝門”(江蘇人稱為“門槽”),大概的結構是前後兩道門的進口中間的一個過道,橫不過一丈,縱不過五尺。
母兔和我們同居之後,起初異常怕人,但相處一兩日,也就和人親近起來,向人依依求食了。我們第二天的清早在草原裏去摘些帶著露水的鮮草來喂它,晚上出遊的時候,也把它帶到海岸上去,任它在草原裏閑散。孩子們非常高興;鄰近的兒童們看見,也覺得非常羨慕。但是高興極了,他們又常起爭端,因為他們對於它的態度,不能時常一致。有時一個想作弄它,嗾使它,而別一個又要袒庇它,保護它;小小的保護者時而用出他們最後的武器來,便是放聲大哭了。
相處一禮拜了,十日了,十二日了。歡娛的五月看看便要告終,而我們的母兔娘娘還不見產生兒子。我們觀察它的動作,觀察它的腹部,也沒有什麼異狀,我們便疑是受了養兔者的欺騙了。
第十三天的清晨,在我起床去開門的時候,我的木屐下感受著一種柔軟的東西,同時發出一聲微弱的鼠叫。我驚異了,以為是踏死了一隻老鼠了。但我把大門打開時,啊,奇怪!鼠子般的兔兒,在過道裏東一個西一個地爬著,我不禁叫著說道:兔子生了兒了!兔子生了兒了!曉芙和兒子們聽見,便都跑到門道裏來。
兔兒一共是五匹——我們的兔母自然是第一次的出產了。被我踐踏了的一個,因為受傷太重,終於死了。出產好像是在夜半,兔兒並不藏在娘的肚下,凍得如像冰塊一般了。我們趕快把棉花來做了窩。把踏死了的一匹埋在後園裏的茶花樹下。又叫和兒去買了一塊豆腐來供養兔母。
兔兒的身長不過一寸光景,眼還沒有開。光嫩的皮膚連一點茸毛也還沒有。有兩匹是紅色,有兩匹是黑色。我們疑心它們太小了,曉芙說:怕是早產罷。但我們的結論是看它們今後的死活如何。
兔母出產後,我們得到了些意外的經驗。
別的家畜如像貓,如像狗,如像雞,它們的母性是異常鮮明的。在養育幼兒時,它們完全呈出猛禽猛獸的變態,獨於我們這匹母兔對於它的幼兒們卻沒有絲毫愛護的情誼。它產後的精神和肉體,完全和產前一樣,在第一天它對於它的幼兒全不喂奶。曉芙說:人的奶子頭一天是沒有的,怕兔子也是一樣罷?但到第二天來它仍然不喂奶,隻自照常跳躍著吃草,也不抱撫它的幼兒。兔兒也沒有啼饑的聲音。待到第三天,一匹弱小的紅的終竟死了。怕真是早產罷?不然,便會是餓死了的。我們決心用武力強迫了,把免母按著,把剩下的三匹兔兒放在它的懷裏,兔兒盲目地尋起奶來,仰著身吸得上好。
——“這隻母兔真怪,很有點像西洋婦人。”
兔兒漸漸大起來了。皮膚也漸漸粗糙起來了,起初嫩得和緞麵一樣的,漸漸像鮫魚皮一樣了。滿了一個禮拜,眼睛總還不容易睜開。
就在滿了一個禮拜的那天晚上,曉芙走去關門的時候,突然又聽見一聲尖銳的鼠叫聲。啊,兔兒又被踏壞一個了。這回是一隻頂大的黑的,踏傷了左邊的前腳,幸還不至於死。曉芙在電燈光下趕快把了些沃度丁幾、脫脂棉和裹帶來替它把傷處護好了,心裏著實難過了一下。
從此以後這隻兔兒就成了跛腳,我們便叫它是拜倫(Byron),還有兩隻,一隻紅的大些的,我們叫它是雪萊(Shelley),一隻黑的小些的,我們叫它是濟慈(keats)。
我們這三位詩人,在第十天上才睜開了眼睛,身上的茸毛也漸漸長得和海虎絨一樣了。拜倫和濟慈是灰黑的,雪萊卻是黃的。
我們的三個兒子也就成為了三位詩人的保護者(Patron),大兒保護拜倫,次兒保護雪萊,三兒保護濟慈。不過這幾位小小的保護者也和一般藝術家的保護者一樣是等於玩弄者罷了。最有趣的是才滿歲半的三兒,連他自己才勉強能如鴨子一樣簸行得兩步,他卻愛用他肥胖的手兒去把濟慈提捉。或是橫提,或是順提,或是倒提,無論身上的哪一部分都不管,總是用手去捏著,便跑著歡笑起來。好在柔順的兔子,不齧人也不抓人,所以小兒們也決沒有受驚惶的時候。
兔子的不作聲息,真到了可以令人驚愕的地步。
母兔從早到晚隻是默默地齧些青草,把周身的神經十分緊張著,不住地動著唇,屹著耳,凝著眼,警備著敵人的傷害。稍微有些風吹草動,便好像上了發條一樣,立刻遁逃起來。
兔兒自從睜眼後,也漸漸發揮起這些本能來了,遁逃的神速真是令人想到“狡”字的徽號是應該專屬於它們的。
但是它們的爪牙不足以保護自己的身體,它們的嗜好隻是些青嫩草苗,它們沒有傷人的武器,也沒有傷人的存心,而它們的敵人卻是四麵環布!它們假使沒有這銳敏的神經和神速的四肢,它們在這地球上的生存恐怕早已歸於地質學家的領域了。
我聽見兔子的聲音,如像鼠叫一樣的,隻有三次。第一次是我最初踏死胎兒的時候。第二次是曉芙踏傷拜倫。拜倫自從破了腳以後,身體的發育漸漸停滯了。跑路也不十分敏捷。曉芙特別愛憐它,我也時常加以注意。但是它又使我們聽著第三次的鼠叫了。
自從母兔生產以後,每逢晴天我們便把它拴在園子裏的一株橘子樹下,三位詩人是自由地放在它們的母親旁邊的。
那是一天晚上。我們拿著碗筷正要吃晚飯的時候,突然又聽見我們聽見過的一種哀切的鼠叫聲,大家都驚屹了起來,立刻跑向園裏去。
——“啊,貓子,貓子,拜倫銜去了!拜倫銜去了!”
我們看見一隻雄大的黑貓,銜著那腳上還帶著裹帶的拜倫,向鄰家的茅屋頂上跑去。我們吆喝它,它從屋頂上掉轉身來把我們凝視著。我們又不好投石子去打,怕打壞了別人家的茅屋。我們隻得瞠目地看著我們的詩人在那黑毿毿的惡魔的口中死去。
啊,可憐的拜倫!可憐的拜倫!它的死,比真正的拜倫百年前在希臘病死了的,對於我們還要哀切得多呢。它使我們感受著一種無抵抗者的悲哀,一種不可療救的悲哀。——無抵抗者即使沉默地把自己的性命犧牲,但是誰能保定以後的黑貓不再吃我們的兔子呢?
我們那天晚上大人和孩子都是食不下咽的了,心裏最難過的怕是曉芙,她始終說拜倫是被她殺死了的。因為她把腳給它踏傷了,所以才有這場奇禍。別的兩隻都逃掉了的,假使腳不受傷拜倫也定然可以逃免的。……她始終怨艾著說出這樣的話,但是有什麼辦法呢?人到失卻了抵抗力的時候,連一隻黑貓也要肆意地欺侮你呢!
拜倫死了,我們對於雪萊和濟慈更加注意地愛護了。我們始終把它們養在玄關裏麵,不放它們出來。
有一次曉芙和三個兒子都往澡堂裏去了。是中午時分,一位遊方和尚到我們門前來化緣。他把大門拉開走進玄關裏來,搖著金鍾哇啦哇啦地便念起佛號。我是最恨和尚的人,我故意沒有去理會他。他哇啦哇啦響了一陣,又獨自走了。在他走後有兩秒鍾光景,我突然想起玄關裏的兩位詩人來,我跑去看時,公然不見了!
——“啊,這混帳的禿頭騙子!他恨我沒有給他錢米,他把我們的一對兔兒偷走了!”
我躡起木板鞋便追趕出去。
和尚正在鄰家化緣,我看見他掛在頸上的一個布袋裏麵,仿佛有什麼東西是在蠕動。
——“你這混帳的禿頭騙子!這不是我們的兔子嗎?”
我很想跑上去把他扭著,但是我又怕誣枉了人,想回頭去再檢查一遍。
到回頭來把開著的兩扇門拉開,兩隻兔子才從門扇後滾了出來。——
像這樣的悲喜劇不知道演過多少回,我們對於兔兒的愛情一天一天地深厚了起來。我們沒把它們當成畜生看待,我們是把它們當成我們家族的成員看待了。我的曉芙尤為溺愛它們。她隔不兩天總愛替它們洗澡,我們笑呼為“詩人的洗禮”。其實受過洗禮後的詩人們實在是再可憐也沒有的。它們的豐美的毛衣被水打濕了,形態醜陋得不堪,並且凍得戰巍巍地一點也不能活動。我時常嘲笑曉芙,我說像你這樣的愛,才真正是“溺愛”。
是拜倫死後的第幾周,我現在記不清楚了。我們的雪萊和濟慈都已經成了翩翩出世的佳公子,已經從玄關生活解放出來了。
它們在菩提樹的樹蔭下,在美人蕉的花叢中,在碧綠的嫩草裏,互相追逐著的情形最是有風趣的畫景。
它們在園裏耍倦了,又每從牆腳的罅隙處跑向海岸上去。起初我們很關心,它們一出去了,便跑去追回來,但是回數太多了,它們自己也曉得回來,我們後來便懶得去追了。
有一天午後濟慈突然不見了,不知道它是幾時出去了的,等到傍晚它也不見回來。
傍晚曉芙舉行“詩人的洗禮”的時候,隻剩著雪萊,但是雪萊也是奄奄無生氣了。
——“這是什麼原故呢?”
曉芙在它的毛衣裏發現了許多蛆蟲,原來它的背脊上不知是幾時受了傷,更不知是幾時已經腐化了。
可憐的雪萊就在那天晚上無聲無息地死了去,第二天清早隻看見它的屍首睡在地上。
就是這樣我們的三位詩人便先先後後地離開了我們。我們等濟慈回來,一直等到現在,已經是秋神將臨的時候了,而它終於不見回來。想來我們的這位詩人不是死在犬貓的口中,便一定是填了兩腳獸的腸胃了。
1924年8月14日,寫於日本博多灣
貓 的 故 事
梁實秋
貓很乖,喜歡偎傍著人;有時候又愛蹭人的腿,聞人的腳。唯有冬盡春來的時候,貓叫春的聲音頗不悅耳。嗚嗚的一聲一聲的吼,然後突然的哇咬之聲大作,唏哩嘩喇的,鏗天地而動神祇。這時候你休想安睡。所以有人不惜昏夜起床持大竹竿而追逐之。祖傳有一位和尚作過這樣的一首詩!“貓叫春來貓叫春,聽他愈叫愈精神,老僧亦有貓兒意,不敢人前叫一聲。”這位師父富同情心,想來不至於掄大竹竿子去趕貓。
我的家在北平的一個深巷裏。有一天,冬夜荒寒,賣水蘿卜的,賣硬麵餑餑的,都過去了,除了值更的梆子遙遠的響聲可以說是萬籟俱寂。這時候屋瓦上嗥的一聲貓叫了起來,時而如怨如訴,時而如詬如詈,然後一陣跳踉,竄到另外一間房上去了,往返跳躍,攪得一家不安。如是者數日。
北平的窗子是糊紙的,窗欞不寬不窄正好容一隻貓兒出入,隻消他用爪一劃即可通往無阻。在春暖時節,有一夜,我在睡夢中好像聽到小院書房的窗紙響,第二天發現窗欞上果然撕破了一個洞,顯然的是有野貓鑽了進去。大概是餓極了,進去捉老鼠。我把窗紙補好,不料第二天貓又來,仍從原處出入,這就使我有些不耐煩,一之已甚豈可再乎?第三天又發生同樣情形,而且把書桌書架都弄得淩亂不堪,書桌上印了無數的梅花印,我按捺不住了。我家的廚師是一個足智多謀的人,除了調和鼎鼎之外還貫通不少的左道旁門,他因為廚房裏的肉常常被貓拖拉到灶下,魚常被貓叨著上了牆頭,懷恨於心,於是殫智竭力,發明了一個簡單而有效的捕貓方法。他用鐵絲一根,在窗欞上貓經常出入之處釘一個鐵釘,鐵絲一端係牢在鐵釘之上,另一端在鐵絲上做一活扣,使鐵絲作圓箍形,把圓箍伸縮到適度放在窗欞上,便諸事完備,靜待活捉。貓竄進屋的時候前腿伸入之後身軀勢必觸到鐵絲圓箍,於是正好套在身上,活生生懸在半空,愈掙紮則圓箍愈緊。廚師看我為貓所苦無計可施,遂自告奮勇為我在書房窗上裝置了這麼一個機關。我對他起初並無信心,姑妄從之。但是當天夜裏居然有了動靜,早晨起來一看,一隻瘦貓奄奄一息的赫然掛在那裏!
廚師對於捉到的貓向來執法如山,不稍寬假,我看了貓的那副可憐相直為她緩頰。結果是從輕發落予以開釋,但是廚師堅持不能不稍予膺懲,即在貓身上用原來的鐵絲係上一隻空罐頭,開啟街門放她一條生路。隻見貓一溜煙似的唏哩嘩喇的拖著罐頭絕塵而去,像是新婚夫妻的汽車之離教堂去度蜜月。跑得愈快,罐頭響聲愈大,貓受驚乃跑得更快,驚動了好幾條野狗跟在後麵追趕,黃塵滾滾,一瞬間出了巷口往北而去。她以後的遭遇如何我不知道,我心想她吃了這個苦頭以後絕對不會再光顧我的書房。窗戶紙重新糊好,我準備高枕而眠。
當天夜裏,聽見鐵罐響,起初是在後院磚地上嘩啷嘩啷的響,隨後像是有東西提著鐵罐猱升跨院的棗樹,終乃在我的屋瓦上作響。屋瓦是一壟一壟的,中有小溝,所以鐵罐越過瓦壟的聲音是格登格登的清晰可辨。我打了一個冷戰:難道是那隻貓的陰魂不散?她拖著鐵罐子跑了一天,藏躲在什麼地方,終於夤夜又複光臨寒舍,我家究竟有什麼東西值得使她這樣的念念不忘?
嘩啷一聲,鐵罐墜地,顯然的是鐵絲斷了。幾乎同時,噗的一聲,貓順著我窗前的丁香樹也落了地。她低聲的呻吟了一聲,好像是初釋重負後的一聲歎息。隨後我的書房窗紙又撕破了——曆史重演。
這一回我下了決心,我如果再度把她活捉,要用重典,不是係一個鐵罐就能了事。我先到書房裏去查看現場,情況有一些異樣,大書架接近頂棚最高的一格有幾本書灑落在地上。傾耳細聽,書架上有呼嚕呼嚕的聲音。怎麼貓找到了這個地方來酣睡?我搬了高凳爬上去窺視,嚇我一大跳,原來是那隻瘦貓擁著四隻小貓在喂奶!
四隻小貓是黑白花的,咕咕容容的在貓的懷裏亂擠,好像眼睛還沒有睜開,顯然是出生不久。在車船上遇到有婦人生產,照例被視為喜事,母子好像都可以享受好多的優待。我的書房裏如今喜事候門,而且一胎四個,原來的一腔怒火消去了不少。天地之大德曰生,這道理本該普及於一切有情。貓為了她的四隻小貓,不顧一切的冒著危險回來喂奶,偉大的母愛實在是無以複加!
貓的秘密被我發現,感覺安全受了威脅,一夜的功夫她把四隻小貓都叼離書房,不知運到什麼地方去了。
駱 駝
梁實秋
台北沒有什麼好去處。我從前常喜歡到動物園走動走動,其中兩個地方對我有誘惑。一個是一家茶館,有高屋建瓴之勢,憑窗遠眺,一片釉綠的田疇,小川蜿蜒其間,頗可使人目曠神怡。另一值得看的便是那一雙駱駝了。
有人喜歡看猴子,看那些乖巧伶俐的動物,略具人形,而生活究竟簡陋,於是令人不由得生出優越之感,掏一把花生擲進去。有人喜歡看獅子跳火圈,狗作算學,老虎翻筋頭,覺得有趣。我之看駱駝則是另外一種心情,駱駝扮演的是悲劇的角色。它的檻外是冷冷清清的,沒有遊人圍繞,所謂檻也隻是一根杉木橫著攔在門口。地上是爛糟糟的。它臥在那裏,老遠一看,真像是大塊的毛薑,逼近一看,真可嚇人!一塊塊的毛都在脫落,斑剝的皮膚上隱隱的露著血跡。嘴張著,下巴垂著,有上氣無下氣的在喘。水汪汪的兩隻眼睛好像是眼淚撲簌的盼望著能見親族一麵似的。腰間的肋骨曆曆可數,頸子又細又長,尾巴像是一條破掃帚。駱峰隻剩下了幹皮,像是一隻麻袋搭在背上。駱駝為什麼落到這悲慘地步呢?難道“沙漠之舟”的雄姿即不過如是嗎?
我心目中的駱駝不這樣的。兒時在家鄉,一聽見大銅鈴叮叮當當響就知道送煤的駱駝來了,愧無管寧的修養,往往奪門出現,一根細繩穿係著好幾隻駱駝,有時是十隻八隻的,一順的立在路邊。滿臉煤汙的煤商一聲吆喝,駱駝便乖乖的跪下來給人卸貨,嘴角往往流著白沫,口裏不往的嚼——反芻。有時還跟著一隻小駱駝,幾乎用跑步在後麵追隨著。麵對著這樣龐大而溫馴的馱獸,我們不能不驚異的欣賞。
是亞熱帶的氣候不適於駱駝居住。動物園的那一雙駱駝不久就不見了。標本室也沒有空間容納它們。我從此也不大常去動物園了。我嚐想:公文書裏罷黜一個人的時候常用“人地不宜”四字,總算是一個比較體麵的下台的借口。這駱駝之黯然消逝,也許就是類似“人地不宜”之故罷?生長在北方大地之上的巨獸,如何能局促在這樣的小小圈子裏,如何能耐得住這炎方的鬱蒸?它們當然要憔悴,要悒悒,要委頓以死。我想它們看著身上的毛一塊塊的脫落,真的要變成“有板無毛”的狀態,蕉風椰雨,晨夕對泣,心裏多麼淒涼!真不知是什麼人惡作劇,把它們運到此間,使得它們嚐受這一段酸辛,使得我們也興起“人何以堪”的感歎!
其實,駱駝不僅是在這炎蒸之地難以生存,就是在北方大陸其命運也是在日趨於衰微。在運輸事業機械化的時代,誰還肯牽著一串串的駱駝招搖過市。沙漠地帶該是駱駝的用武之地了,但現在沙漠裏聽說也有現代的交通工具。駱駝是馴獸,自己不複能在野外繁殖謀生。
等到為人類服務的機會完全消失的時候,我不知道它將如何繁衍下去。最悲慘的是,大家都譏笑它是獸類中最愚蠢的當中的一個;因為它隻會消極的忍耐。給它背上馱500磅的重載,它會跪下來承受。它肯食用大多數哺乳動物所拒絕食用的荊棘苦草,它肯飲用帶鹽的髒水。它奔走三天三夜可以不喝水,並不是因為它的肚子裏儲藏著水,是因為它在體內由於脂肪氧化而製造出水。像這樣的動物若是從地麵上消逝,可能不至於引起多少人的惋惜。尤其是在如今這個世界,大家所喜歡豢養的乃是善伺人意的哈巴狗,像駱駝這樣的“任重道遠”的家夥,恐怕隻好由它一聲不響的從這世界舞台上退下去罷!
馬
吳伯蕭
馬是天池之龍種。那自是一種靈物。
——庾信:《春賦》
也許是緣分,從孩提時候我就喜歡了馬。三四歲,話怕才咿呀會說,亦複剛剛記事,朦朧想著,仿佛家門前,老槐樹蔭下,站滿了大圈人,說不定是送四姑走呢。老長工張五,從東院牽出馬來,鞍韉都已齊備,右手是長鞭,先就笑著嚷:跟姑姑去吧?說著一手攬上了鞍去,我就高興著忸怩學唱:騎白馬,吭鈴吭鈴到娘家……大家都笑了。準是父親,我是喜歡父親而卻更怕父親的,說:下來吧!小小的就這樣皮。一團高興全飛了。下不及,躲在了祖母跟前。
人,說著就會慢慢兒大的。坡裏移來的小桃樹,在菜園裏都長滿了一握。姐姐出閣了呢。那遠遠的山莊裏,土財主。每次搬回來住娘家,母親和我們弟弟,總是於夕陽的輝照中,在莊頭眺望的。遠遠聽見了鑾鈴聲響,隔著疏疏的楊柳,隱約望見了在馬上招手的客人,母親總禁不住先喜歡得落淚,我們也快活得像幾隻鳥,叫著跑著迎上去。問著好,從夥計的手中接過馬轡來,姐姐總說:“又長高了。”車門口,也是彼此問著好;客人盡管是一邊笑著,偷回首卻是滿手帕的淚。
家鄉的日子是有趣的。大年初三四,人正閑,衣裳正新,春聯的顏色與小孩的興致正濃。村裏有馬的人家,都相將牽出了馬來。雪掩春田,正好馳驟競賽呢。總也有三五匹吧,騎師是各自當家的。我們的,例由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叔父負責,叔父騎膩了,就是我的事。觀眾不少啊:闔村的祖伯叔,兄弟行輩,年老的太太,較小的鄰舍侄妹,一湊就是近百的數目。嶄新的年衣,咳笑的亂語,是同了那頭上亮著的一碧晴空比著光彩的。騎馬的人自然更是鼓舞有加嘍。一鞭揚起,真像霹靂弦驚,颼颼的那耳邊風絲,恰應著一個滿心的矜持與歡快。弛騁往返,非到了馬放大汗不歇。畢剝的鞭炮聲中,馬打著響鼻,像是凱旋,人散了。那是一幅春郊試馬圖。
那樣直到上元,總是有馬騎的親戚家人來往,驢騾而外,代步的就是馬。那些日子,家裏最熱鬧,年輕人也正蓬勃有生氣。姑表堆裏,不是常常少不了戲謔麼?春酒筵後,不下象棋的,就出門遛幾趟馬。孟春雨霽,滑的道上,騎了馬看卷去的涼雲,麥苗承著殘滴,草木吐著新翠,那一脈清鮮的泥土氣息,直會沁人心脾。殘虹拂馬鞍,景致也是宜人的。
端陽,正是初夏,天氣多少熱了起來。穿了單衣,戴著箬笠,騎馬去看戚友,在途中,偶爾河邊停步,攀著柳條,乘乘涼,順便也數數清流的遊魚,聽三兩漁父,應著活浪活浪的水聲,哼著小調兒,這境界一品尚書是不換的,不然,遠道歸來,恰當日銜半山,殘照紅於榴花,驅馬過三家村邊,酒旗飄處,斜睨著“聞香下馬”那麼幾個鬥方大字,你不饞得口流涎麼?才怪!鞭子垂在身邊,搖擺著,狗咬也不怕。“小妞!吃飯啦,還不給我回家!”你瞧,已是吃大家飯的黃昏時分了呢。把韁繩一提,我也趕我的路,到家掌燈了,最喜那滿天星鬥。
真是家鄉的日子是有趣的。
當學生了。去家五裏遙的城裏。七天一回家,每次總要過過馬癮的。東嶺,西窪,河埃,叢林,蹤跡殆遍殆遍。不是午飯都忘了吃麼?直到父親嗬叱了,才想起肚子餓來。反正父親也是喜歡騎馬的,嗬叱那隻是一種擔心。啊,生著氣的那慈愛喜悅的心啊!
祖父也愛馬,除了像三國誌那樣幾部老書。春天是好騎了馬到十裏外的龍潭看梨花的。秋來也喜去看礦山的楓葉。馬夫,別人爭也無益,我是抓定了的官差。本來麼,祖孫兩人,緩轡蹣跚於羊腸小道,或浴著朝暾,或披著曉霞,閑談著,也同鄉裏交換問寒問暖的親熱的說話;右邊一隻鳥飛了,左邊一隻公雞喔喔在叫,在純樸自然的田野中,我們是陶醉著的。Old man is the twice of Child.我們也誌同道合。
最記得一個冬天,滿坡白雪,沒有風,老人家忽爾要騎馬出去了,他就穿了一襲皮袍,暖暖的,係一條深紫的腰帶,同銀白的胡須對比的也戴了一頂絳紫色的風帽,寬大幾乎當得鬥篷,馬是棕色的那一匹罷,跟班仍舊是我。出發了呢?那情景永遠忘不了。雖沒去做韻事,尋梅花,當我們到嶺巔頭,係馬長鬆,去俯瞰村舍裏的縷縷炊煙,領略那直到天邊的皓潔與荒曠的時候,卻是一個奇跡。
說呢,孩子時候的夢比就風雨裏的花朵,是一招就落的。轉眼,沒想竟是大人了,家鄉既變得那樣蒼老,人事又總坎坷紛亂,閑暇少,時地複多乖離,躍馬長堤的事就稀疏寥落了。可是我還是喜歡馬呢:不管它是銀鬃,不管它是赤兔,也不管它是泥肥駿瘦,蹄輕鬣長,我都喜歡。我喜歡劉玄德躍馬過檀溪的故事,我也喜歡“泥馬渡康王”的傳說,即使荒誕不經吧,卻都是那樣神秘超逸,令人深深向往。
徐庶走馬薦諸葛,在這句話裏,我看見了大野中那位熱腸的而又灑脫風雅的名士。騎馬倚長橋,滿樓紅袖招,你看那於綠草垂楊臨風佇立的金陵年少,豐采又夠多麼英俊翩翩呢。固然敝車羸馬,顛頓於古道西風中,也會帶給人一種寂寞悵惘之感的,但是,這種寂寞悵惘,不是也正可於或種情景下令人留戀的麼?——前路茫茫,往哪裏去?當你徘徊踟躕時就姑且信托一匹龍鍾的老馬,跟了它一東二冬的走吧。聽說它是認識路的。譬如那回憶中幸福的路。
你不信麼?“非敢後也,馬不進也。”哪個落落大方說著這樣話的家夥,要在跟前的話,我不去給他執鞭墜鐙才怪哪。還有那馮異將軍的馬,看著別人擎擎著一點點勞碌就都去腆顏獻功,而自己的主人卻踢開了豐功偉烈,兀自巍然堂堂的站在了大樹根下,仿佛隻是吹吹風的那種神情的時候,不該照準了那群不要臉的東西去亂踢一陣,而也跑到旁邊去驕傲的跳躍長嘯麼?那應當是很痛快的事。
十萬火急的羽文,古時候有驛馬飛遞:探馬報道,寥寥四個字裏,活活繪出了一片馬蹄聲中那營帳裏的忙亂與緊急,百萬軍中,出生入死,不也是憑了征馬戰馬才能斬將搴旗的麼?飛將在時,陰山以裏就沒有胡兒了。
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
噲,怎麼這樣壯呢!膽小的人不要哆嗦啊,你看,那風馳電掣的閃了過去又風馳電掣的閃了過來的,就是馬。那就是我所喜歡的馬。——弟弟來信說,“家裏才買了一匹年輕的馬,挺快的。……”真是,說句兒女情腸的話,我有點兒想家。
一九三四年三月,青島
牛
葉聖陶
在鄉下住的幾年裏,天天看見牛。可是直到現在還像顯現在眼前的,隻有牛的大眼睛。冬天,牛拴在門口曬太陽。它躺著,嘴不停的磋磨,眼睛就似乎比忙的時候睜得更大。牛眼睛好像白的成分多,那是慘白。我說它慘白,也許為了上麵網著一條條血絲。我以為這兩種顏色配合在一起,隻能用死者的寂靜配合著吊喪者的哭聲那樣的情景來相摹擬。牛的眼睛太大,又鼓得太高,簡直到了使你害怕的程度。我進院子的時候經過牛身旁,總注意到牛鼓著的兩隻大眼睛在瞪著我。我禁不住想,它這樣瞪著,瞪著,會猛的站起身朝我撞過來。我確實感到那眼光裏含著恨。我也體會出它為什麼這樣瞪著我,總距離它遠遠的繞過去。有時候我留心看它將會有什麼舉動,可是隻見它呆呆地瞪著,我覺得那眼睛裏似乎還有別的使人看了不自在的意味。
我們院子裏有好些小孩,活潑,天真,當然也頑皮。春天,他們撲蝴蝶。夏天,他們釣青蛙,穀子成熟的時候到處都有油蚱蜢,他們捉了來,在灶堂裏煨了吃。冬天,什麼小生物全不見了,他們就玩牛。
有好幾回,我見牛讓他們惹得發了脾氣。它繞著拴住它的木樁子,一圈兒一圈兒的轉。低著頭,斜起角,眼睛打角底下瞪出來,就好像這一撞要把整個天地翻個身似的。
孩子們是這樣玩的:他們一個個遠遠的站著,撿些石子,朝牛扔去。起先,石子不怎麼大,扔在牛身上,那一搭皮膚馬上輕輕的抖一下,像我們的嘴角動一下似的。漸漸的,撿來的石子大起來了,扔到身上,牛會掉過頭來瞪著你。要是有個孩子特別膽大,特別機靈,他會到竹園裏找來一根毛竹。伸得遠遠的去撩牛的尾巴,戳牛的屁股,把牛惹起火來。可是,我從未見過他們撩過牛的頭。我想,即使是小孩,也從那雙大眼睛看出使人不自在的意味了。
玩到最後,牛站起來了,於是孩子們轟的一聲,四處跑散。這種把戲,我看得很熟很熟了。
有一回,正巧一個長工打院子裏出來,他三十光景了,還像孩子似的愛鬧著玩。他一把捉住個孩子,“莫跑,”他說,“見了牛都要跑,改天還想吃莊稼飯?”他朝我笑笑說,“真的,牛不消怕得,你看它有那麼大嗎?它不會撞人的。牛的眼睛有點不同。”
以下是長工告訴我的話。
“比方說,我們看見這根木頭樁子,牛眼睛看來就像一根撐天柱。比方說,一塊田十多畝,牛眼晴看來就沒有邊,沒有沿。牛眼睛看出來的東西,都比原來大,大許多許多。看我們人,就有四金剛那麼高,那麼大。站到我們跟前它就害怕了,它不敢倔強,隨便拿它怎麼樣都不敢倔強。它當我們隻要兩個指頭就能撚死它,抬一抬腳趾拇就能踢它到半天雲裏,我們哈氣就像下雨一樣。那它就隻有聽我們使喚,天好,落雨,生田,熟田,我們要耕,它就隻有耕,沒得話說的。你先生說對不對,幸好牛有那麼一雙眼睛。不然的話,還讓你使喚啊,那麼大的一個力氣又蠻,踩到一腳就要痛上好幾天。對了,我們跟牛,五個抵一個都抵不住。好在牛眼睛看出來,我們一個抵它十幾個。”
以後,我進出院子的時候,總特意留心看牛的眼睛,我明白了另一種使人看著不自在的意味。那黃色的渾濁的瞳仁,那老是直視前方的眼光,都帶著恐懼的神情,這使眼睛裏的恨轉成了哀怨。站在牛的立場上說,如果能去掉這雙眼睛,成了瞎子也值得,因為得到自由了。
刊於《新文化》2卷11、12期合刊(1946年12月21日)
牛
王西彥
種田人家有兩樣難缺的東西:鋤頭和牛。這並不是說每一個種田人都能夠有一頭牛;一頭牛隻要它能做下十畝八畝大水田的活,它的身價起碼也得三四十。但就是養不起,牛實在還是少不了的。如同一個大戶人家可以養三頭四頭牛一樣,三個四個人家也可以合湊起來養一頭。在鄉下,耕牛便是貧富的標誌,大戶人家起碼有三頭五頭,是大水牯。小戶人家有的養一頭,水牯黃牛沒定規;有的養隻未換牙的小黃牛,一方麵它背背犁,一方麵還可以在它身上撈得一大注好出息,好在田地少,重活受不起也不要緊。至於那些沒有養牛能力也沒有養牛的方便的人家,除了合買一頭外,還有一些自己也種點田地,閑來給人打打短工的,便把短工打來的工錢作為“牛耕錢”,向睦熟的人家去借“牛工”。我家據父親說,先前是借的“牛工”,後來是好幾家合買,直到我哥哥能夠出門割草,這才獨自養了頭黃牛。那時我大概隻有八九歲,母親還在世,家裏僅僅雇用一個夥計,“看牛”(我們那兒指牧童)便由我哥哥充當。哥哥大我三歲,每天牽牛出門兩次,早晨回家吃早餐,晚上回家吃晚飯。當時我被關在一個半私塾的小學校裏麵,管束很嚴,幾乎連小便太多都不容許;所以對哥哥自由自在的生活,心裏是怪妒羨的。有時候天剛亮便借小便為名,從母親身邊偷偷地溜下床來,躲在牛欄邊,等哥哥牽牛出,便隨後跟著上山,連哥哥嚇勸——就是強加攔阻也不依。往往因為牛的緣故,受了先生或是父親的責打;但是剛剛揩幹了眼淚,便又打算怎樣的去跟那頭牛做伴了。
在鉛灰色的天上還可以看見隱隱的星光的時候,潮濕的帶著春天的草味,於芯草燈的幽黯的光中,就得從牛欄裏把牛牽出來了。微微為冷意而抖索著,拉著牛繩跟在牛後頭,開一個大口,擦擦剛醒的睡眼,聽牛蹄沉重地打在泥路上。一走到將近石板小橋時,恐怕牛眼睛看不清楚,連聲叫著“腳,腳,腳!”提醒它,同時把牛繩放寬些。要是它的肚皮實在太餓了,便會就路旁低頭大口大口地邊走邊齧起來。這時候或許會把一兩隻躲在青草叢裏的田雞趕下田坎去,或許又會驚起一兩隻睡在池塘邊的白鵝,靜悄悄地向池心逃去。走出村坊,走過村後山,走盡一長段的地坎,便可以聽到遠遠近近的喝呼聲與牛蹄聲,那是別家看牛人也在這當兒牽牛上山來了。放牛的地點雖說沒有定規,但卻也各占有地盤,不是村坊後半裏路外的那塊小鬆山上,便是村坊前半裏路外的那兩行溪岸上——這兩個地盤似乎也隱隱地有了定規:清早大半往村坊後邊,下午則在溪岸上。這裏麵有理由,清早天氣涼,山上好;一到傍晚時分,如果在夏天呢,溪邊潺潺的清流,脫光身子跳下水去摸摸魚,打打劃,一邊放牛,一邊還可以在水裏洗去一身汗臭。地盤有定規是有好處的:大夥兒每天早晚都能夠混在一塊兒。但也有壞處,那便是同在一片山腰,一段溪岸上,青草長來抵不得黃牛水牯每天大口大口地齧,到後來便僅僅剩著些連牛嘴也齧不起來的草根頭,填不滿它們的大肚皮。可是誰都不願意單個兒離開大夥,誰都是年紀不上二十的孩子(即使有的過了二十歲,還是一肚皮的孩子脾氣),大夥兒全是愛纏纏鬧鬧的,一聽見遠處近處的呼喝聲與牛蹄聲,即便看不清楚,從人聲與牛蹄聲上麵可以辨別得出那是誰牽的牛來。於是閉上眼睛,尖起喉嚨喊道:
“奎九麻子,我們牛跟你們小雙牙來鬥一角,你敢?”
“不高興,我們小雙牙今天做生日呀?”
這麼答應了一陣子,走到山腰了,把牛繩掛在牛角上,便你你我我聚在一起,用大笠帽墊在地上,蓋過草上的晨露,坐在笠帽邊上,看著天色漸明,雲兒發白。接著,通路也出現了,烏鴉在樟樹枝椏上的巢裏醒過來,拍拍翅膀不靈便地飛了,喜鵲在草堆上叫曉了,於是牛嘴齧草的聲音也慢慢地響起來了。看牛人大家坐在青草地上,雙手圍住膝蓋,靜靜地等著太陽上升,唱著稍帶猥褻的山歌,談談心事,這並不是甘心安靜,因為天未大亮,瞧不清楚,草叢中有小蛇、荊刺、蜂窠、尖刀般的石塊,所以與其在朦朧中去找災殃,還不如安靜些談點心事——在大夥兒裏邊,每個人都有他們的氣憤與憧憬:當小看牛的罵昨夜在床上給大夥計踢傷了腿幫子,看自己牛的關心著自家小黃牛到明年能不能耕下二十畝大水田,或是擔愁於昨天在十裏亭裏偷偷地摸了一下子金姑兒的奶,今晨她便果然沒有牽著小水牯上山來。而像我這樣呢,卻在心裏想著今天上學校去背不背得出溫書?但是東方天邊大白了,紅霞退下去了,太陽很快升了上來;隨著紅霞的消退,大家的心事也立刻都消退了。於是年紀稍大的硬要派誰的牛跟誰的牛“碰一回角”,被派定的那個勢必死勁地牽牢自己的牛繩,堅持著不肯,“牛鬥肚饑了挨家裏罵的可是我呀,我家那個酒糟鼻子閻羅王的眼睛就有酒杯那麼大!”再逼得厲害點了便會使他哭出來,一哭出來大家的興致就給哭完了,不好意思再逼下去。但有時候也無須人力去碰,牛吃飽了剛巧碰頭便會在人們不提防時鬥將起來,低下頭,角對角,兩雙腿用力往後退,便在山腰上鬥著。起初是大家拍拍手,站在兩邊看,膽子大點還會挨近去拍拍它們的峰,吩咐它:“用勁點,用勁點!”到後來一見時間太久,便誰都著了急,想法子拆開它們。拆不開時便把那頭身壯力健點的前腳封住,另外一些人便死命拖住它尾巴,擒住它鼻帶,叫它不得不逃開;一逃開去呢,尾巴豎得筆筆直,從這山腰跑到那山腰,有時還要踐踏了人家的農作物。不過要捉住它也容易,隻教那頭牛的看牛人趕上去,大聲叫它使它聽到自己原是它熟人,再用把青草引引它,它便會仰起頭來任你係上斷了的牛繩,跟你回到山腰來。
大家都喜歡看牛鬥角,大家又都愛惜牛力氣,不肯讓它鬥。一到下午吃好小點心(我們鄉下的夏天,日子長,每天起碼吃四餐,在中餐跟晚餐中間那餐叫做“小點心”),再牽牛到村坊前麵那條溪岸上去時,牛鬥角的事情便絕少。這也有理由:早晨牛在一夜休息後,力氣複元了;到傍晚則大都在上午背過犁,累了又餓了,它們沒有那興致了。而且在溪邊,場麵又是那麼小。因之看牛人也就可以大意些,大家不是在小溪裏洗澡,捉魚,開河,築城,便是坐在溪岸上下石子棋,趕野鴨。眼見晚霞映著溪流,蟬兒棲在柳梢頭高唱聲轉輕,夕陽漸漸下落,灰色的暮霧蒙上田野,樹林帶著陰暗的天青色了,這才各自騎上牛背,踏著暮影歸去,望望村前池邊姑娘們蹲在橋頭洗衣褲,於是便在牛背上哼起山歌來——山楂紅來稻田空,婆娘偷漢瞞老公;隻有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偷得上朱——哈哈哈。
那時我家養的是頭雌黃牛,不會鬥,一對角就長得那麼細,叫起來的聲音也軟弱可憐。這真叫我弟兄倆大掃興,看別人家牽著雄赳赳的大雄牛,總覺得自己太不光榮,悶悶不樂。但並不說雌黃牛便容易打發,臨到它“叫”了便會不安分起來,整天記掛著異性,粗聲粗氣地“叫”著。這個期間每月有定規,要是把它牽出門,它也決不肯吃草,性子暴躁,你得提防它背著繩子逃,或是給“叫”來了雄牛。這不是看牛人故意不肯完成那宗“好事體”,實在是雌牛一做過母親,差不多便要瘦小掉一半。種田人愛惜牛,體貼牛,不到它掐滿六牙是不讓它生兒子的。所以在這時期內,照例把它關在牛欄裏,任它在家中叫天叫地。不過有時候關在牛欄裏也會被撞出牛欄門,冷不防地逃出去,於是合家跟在後麵追,看它一邊叫一邊跑,跑過田畈,小溪,土山,從這個村坊到那個村坊。要追住它就得牽頭雄牛去,看到雄牛它便會“釘梢”釘過來,極容易地抓住了,牽回家用細細牛竹棒子打它,罵它“你這頭×牛,你這頭×牛!”看牛人都很愛自己的牛,而牛呢,也不是完全粗蠢,沒有靈性的。一頭牛,對於自己的看牛人,便顯得無比的親呢,服帖,馴良。有些雄牛性子壞,你得提防它那雙尖長角和細小眼,一不對勁兒便會把你掀倒在地上,用尖角觸破你的腦袋,鑽傷你的腿,教誰都不敢挨近它,誰都不能把犁壓放上它的肩——可是看牛人是它的好朋友,它肯聽他話,他在時,它就馴服了。任憑它是怎樣出名的凶牛,惟有看牛人才可以摸摸它的嘴臉。叫它臥下,坐在它頭上,騎在它背上,它馴良得叫你不肯相信。我當初也跟哥哥一樣得到過牛的信任,做過牛朋友;但隨即到城裏去進了學校,跟它疏遠了。不到一年,病又把我逼回鄉間來。那時已經換來了一頭名叫黃龍的大黃牛,樣子雄偉得跟水牯差不多,一雙尖刀似的角,簡直叫人不敢親近它。看牛人也已經不是我哥哥,他已討過嫂嫂,做“大人”了,同時增加了田地;夥計由一個增加到三個,其中的一個小夥計管了那頭牛。我回家四個月,病愈了,到第二年開春時便代替小夥計去親近那頭牛。
老祖母這樣警告我:“小心呀,它從前背過帥旗,怕不肯受人委屈的!”
是的,它是一條上過戰場的“名牛”,是黃龍。然而奇跡似的,不上一個月,我跟它便混得怪熟了。也許是為了它曾經是“名牛”吧,人家起先怕它那雙角,不敢約我在一道放牛;後來大家不怕了,把牛放在一個山腰上,而它的同類也似乎跟它合不來,它也總是“落落寡合”,獨自離開同伴,默默地齧著草。我明白它的悲哀。它有著它光榮的過去,它被人們好好地奉養過來,如今卻敗落了,吃著粗東西,瘦削了,依然背犁圍磨過日子。它從來沒有打過“虎跳”,也沒有笑過一回(牛是懂得笑的),終日終月那麼悶悶地,悶悶地齧草,吃麥粥,背犁,圍磨。但對我則極馴良。早早晚晚跟著我上山去,不用牽,我把牛繩纏在它角上,走在它前頭,它隨後慢慢地跟著,不會出什麼岔兒,所以它也從來沒有受過我的鞭笞。
“黃龍,我給你摘去‘牛八腳’(牛虱)!”
它懂得,立刻舉起腿來,帖帖服服地讓我在它小肚子上摘去那長嘴巴的“牛八腳”。它抬著頭,噓著氣,搖搖尾巴,對我表示它的感激。
春耕一過,牛閑了,但農忙了,黃龍和我便更加親近。有一天晚上,大家在門外納涼,黃龍不知怎麼弄斷了牛繩,跑了。大家不知道,直到要睡覺時才發現。於是忙著東東西西分頭找,找到它在村坊下首的土地廟後麵大樟樹下麵,可是誰走近去,它就低下頭,把一雙尖角朝著你。大家都無法牽它回家來,後來我去了,我走近它,它仰起了頭。我吩咐它道:“黃龍,回家去!”
它默默地跟著我,回家來了。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到它流下大顆大顆的眼淚。
暑假過了,我又離開它了,以後我就沒有在家鄉一連住過兩個月以上的時日,而且牛欄裏麵代替黃龍的早已經是頭大水牯了。等到我離開家鄉跑到更遠的地方去,對家鄉的一切也便更疏了。我隻知道家境不大好,耕牛又換了兩次。而當我這一次回到故鄉,水牯卻又換成黃牛了。父親頗傷感地訴述著近年來家境的衰落:田地大減了,夥計由五個減到三個,水牯變成黃牛,這正和以前黃牛換成水牯時是一個相反的對比。然而這種傷感又有什麼用呢?當我拖著沉重的步子,走上那條昔日曾經蹦跳過的天然“牧場”時,那邊雖也還有二三頭牛,脛蹄隱沒在滋蔓的草叢裏,在慢慢地咀嚼,然而跟自己一樣,看牛的牧童也不複像從前般的無掛無礙地笑了。
【人物介紹】
王西彥(1914—1999),現代著名作家。浙江省義烏縣青塘下村人。十六歲時,到杭州民眾教育實驗學校讀書。1933年到北平中國大學國學係讀書,參加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舊學聯和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活動,曾任北平作家協會的執行委員,參加過“一二?九”運動。抗戰初期,在武漢參加共產黨領導的戰地服務團,後到中共湖南省委領導的《觀察日報》工作。1939年底,到福建主編《現代文藝》月刊。此後,先後在桂林師範學院、湖南大學、武漢大學、浙江大學、浙江師範學院任教。解放後,曆任湖南省第一屆人民代表大會代表、上海市一至五屆政協委員會、上海市文聯委員、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理事。1953年調上海,加入中國作家協會,任《文藝月報》編委,1955年從事專業創作。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集《眷戀土地的人》、《樸玉麗》、《新的土壤》;長篇小說《春回地暖》、《在漫長的路上》。此外,還有文藝評論集《論阿Q和他的悲劇》、《唱讚歌的時代》、《從播種到收獲》、《論〈紅樓夢〉和新舊紅學》,以及外國文學評論集《嚴峻的文學》。
父親的玳瑁
魯 彥
在牆腳根刷然溜過的那黑貓的影,又觸動了我對於父親的玳瑁的懷念。
淨潔的白毛的中間,夾雜些淡黃的雲霞似的柔毛,恰如透明的婦人的玳瑁首飾的那種貓兒,是被稱為“玳瑁貓”的。我們家裏的貓兒正是那一類,父親就給了它“玳瑁”這個名字。
在近來的這一匹玳瑁之前,我們還曾有過另外的一匹。它有著同樣的顏色,得到了同樣的名字,同是從我姊姊家裏帶來,一樣地為我們所愛。
但那是我不幸的妹妹的玳瑁,它曾經和她盤桓了十二年的歲月。
而現在的這一匹,是屬於父親的。
它什麼時候來到我們家裏,我不很清楚,據說大約已有三年光景了。父親給我的信,從來不曾提過它。在他的理智中,仿佛以為玳瑁畢竟是一匹小小的獸,比不上任何的家事,足以通知我似的。
但當我去年回到家裏的時候,我看到了父親和玳瑁的感情了。
每當廚房的碗筷一搬動,父親在後房餐桌邊坐下的時候,玳瑁便在門外“咪咪”地叫了起來。這叫聲是隻有兩三聲,從不多叫的。它仿佛在問父親,可不可以進來似的。
於是父親就說了,完全像對什麼人說話一樣:
“玳瑁,這裏來!”
我初到的幾天,家裏突然增多了四個人,在玳瑁似乎感覺到熱鬧與生疏的恐懼,常不肯即刻進來。
“來吧,玳瑁!”父親望著門外,不見它進來,又說了。
但是玳瑁隻回答了兩聲“咪咪”,仍在門外徘徊著。
“小孩一樣,看見生疏的人,就怕進來了。”父親笑著對我們說。
但是過了一會,玳瑁在大家的不注意中,已經躍上了父親的膝上。
“哪,在這裏了。”父親說。
我們彎過頭去看,它伏在父親的膝上,睜著略帶懼怯的眼望著我們,仿佛預備逃遁似的。
父親立刻理會它的感覺,用手撫摩著它的頸背,說:“困吧,玳瑁。”一麵他又轉過來對我們說:“不要多看它,它像姑娘一樣的呢。”
我們吃著飯,玳瑁從不跳到桌上來,隻是靜靜地伏在父親的膝上。有時魚腥的氣息引誘了它,它便偶爾伸出半個頭來望了一望,又立刻縮了回去。它的腳不肯觸著桌。這是它的規矩,父親告訴我們說,向來是這樣的。
父親吃完飯,站起來的時候,玳瑁便先走出門外去。它知道父親要到廚房裏去給它預備飯了。那是真的。父親從來不曾忘記過,他自己一吃完飯,便去添飯給玳瑁的。玳瑁的飯每次都有魚或魚湯拌著。父親自己這幾年來對於魚的滋味據說有點厭,但即使自己不吃,他總是每次上街去,給玳瑁帶了一些魚來,而且給它儲存著的。
白天,玳瑁常在儲藏東西的樓上,不常到樓下的房子裏來。但每當父親有什麼事情將要出去的時候,玳瑁像是在樓上看著的樣子,便溜到父親的身邊,繞著父親的腳轉了幾下,一直跟父親到門邊。父親回來的時候,它又像是在什麼地方遠遠望著,靜靜地傾聽著的樣子,待父親一跨進門限,它又在父親的腳邊了。它並不時時刻刻跟著父親,但父親的一舉一動,父親的進出,它似乎時刻在那裏留心著。
晚上,玳瑁睡在父親的腳後的被上,陪伴著父親。
我們回家後,父親換了一個寢室。他現在睡到弄堂門外一間從來沒有人去的房子裏了。
玳瑁有兩夜沒有找到父親,隻在原地方走著,叫著。它第一夜跳到父親的床上,發現睡著的是我們,便立刻跳了出去。
正是很冷的天氣。父親記念著玳瑁夜裏受冷,說它恐怕不會想到他會搬到那樣冷落的地方去的。而且晚上弄堂門又關得很早。
但是第三天的夜裏,父親一覺醒來,玳瑁已在床上睡著了,靜靜地,“咕咕”念著貓經。
半個月後,玳瑁對我也漸漸熟了。它不複躲避我。當它在父親身邊的時候,我伸出手去,輕輕撫摩著它的頸背,它伏著不動。然而它從不自己走近我。我叫它,它仍不來。就是母親,她是永久和父親在一起的,它也不肯走近她。父親呢,隻要叫一聲“玳瑁”,甚至咳嗽一聲,它便不曉得從什麼地方溜出來了,而且繞著父親的腳。
有兩次玳瑁到鄰居去遊走,忘記了吃飯。我們大家叫著“玳瑁玳瑁”,東西尋找著,不見它回來。父親卻猜到它那裏去了。他拿著玳瑁的飯碗走出門外,用筷子敲著,隻喊了兩聲“玳瑁”,玳瑁便從很遠的鄰屋上走來了。
“你的聲音像格外不同似的,”母親對父親說,“隻消叫兩聲,又不大,它便老遠地聽見了。”
“是哪,它隻聽我管的哩。”
對於寂寞地度著殘年的老人,玳瑁所給與的是兒子和孫子的安慰,我覺得。
六月四日的早晨,我帶著戰栗的心重到家裏,父親隻躺在床上遠遠地望了我一下,便疲倦地合上了眼皮。我悲苦地牽著他的手在我的麵上撫摩。他的手已經有點生硬,不複像往日柔和地撫摩玳瑁的頸背那麼自然。據說在頭一天的下午,玳瑁曾經跳上他的身邊,悲鳴著,父親還很自然地撫摩著它,親密地叫著“玳瑁”。而我呢,已經遲了。
從這一天起,玳瑁便不再走進父親的以及和父親相連的我們的房了。我們有好幾天沒有看見玳瑁的影子。我代替了父親的工作,給玳瑁在廚房裏備好魚拌的飯,敲著碗,叫著“玳瑁”。玳瑁沒有回答,也不出來。母親說,這幾天家裏人多,鬧得很,它該是躲在樓上怕出來的。於是我把飯碗一直送到樓上。然而玳瑁仍沒有影子。過了一天,碗裏的飯照樣地擺在樓上,隻飯粒幹癟了一些。
玳瑁正懷著孕,需要好的滋養。一想到這,大家更其焦慮了。
第五天早晨,母親才發現給玳瑁在廚房預備著的另一隻飯碗裏的飯略略少了一些。大約它在沒有人的夜裏走進了廚房。它應該是非常饑餓了。然而仍像吃不下的樣子。
一星期後,家裏的戚友漸漸少了。玳瑁仍不大肯露麵。無論誰叫它,都不答應,偶然在樓梯上溜過的後影,顯得憔悴而且瘦削,連那懷著孕的肚子也好像小了一些似的。
一天一天家裏愈加冷靜了。滿屋裏主宰著靜默的悲哀。一到晚上,人還沒有睡,老鼠便吱吱叫著活動起來,甚至我們房間的樓上也在叫著跑著。玳瑁是最會捕鼠的。當去年我們回家的時候,即使它跟著父親睡在遠一點的地方,我們的房間裏從沒有聽見過老鼠的聲音,但現在玳瑁就睡在隔壁的樓上,也不過問了。我們毫不埋怨它。我們知道它所以這樣的原因。
可憐的玳瑁。它不能再聽到那熟識的親密的聲音,不能再得到那慈愛的撫摩,它是在怎樣的悲傷嗬!
三星期後,我們全家要離開故鄉。大家預先就在商量,怎樣把玳瑁帶出來。但是離開預定的日子前一星期,玳瑁生了小孩了。我們看見它的肚子鬆癟著。
怎樣可以把它帶出來呢?
然而為了玳瑁,我們還是不能不帶它出來。我們家裏的門將要全鎖上。鄰居們不會像我們似地愛它,而且大家全吃著素菜,不會舍得買魚飼它。單看玳瑁的脾氣,連對於母親也是冷淡淡的,決不會喜歡別的鄰居。
我們還是決定帶它一道來上海。
它生了幾個小孩,什麼樣子,放在那裏,我們雖然極想知道,卻不敢去驚動玳瑁。我們預定在飼玳瑁的時候,先捉到它,然後再尋覓它的小孩。因為這幾天來,玳瑁在吃飯的時候,已經不大避人,捉到它應該是容易的。
但是兩天後,我們十幾歲的外甥遏抑不住他的熱情了。不知怎樣,玳瑁的孩子們所在的地方先被他很容易地發見了。它們原來就在樓梯門口,一隻半掩著的糠箱裏。玳瑁和它的小孩們就住在這裏,是誰也想不到的。外甥很喜歡,叫大家去看。玳瑁已經溜得遠遠地在懼怯地望著。
我們想,既然玳瑁已經知道我們發覺了它的小孩的住所,不如便先把它的小孩看守起來,因為這樣,也可以引誘玳瑁的來到,否則它會把小孩銜到更沒有人曉得的地方去的。
於是我們便做了一個更安適的窠,給它的小孩們,攜進了以前父親的寢室,而且就在父親的床邊。
那裏是四個小孩,白的,黑的,黃的,玳瑁的,都還沒有睜開眼睛。貼著壓著,鑽做一團,肥圓的。捉到它們的時候,偶然發出微弱的老鼠似的吱吱的鳴聲。
“生了幾隻呀?”母親問著。
“四隻。”
“嗨,四隻!怪不得!扛了你父親的棺材,不要再扛我的呢!”母親歎息著,不快活地說。
大家聽著這話,愣住了。
“把它們丟出去!”外甥叫著說,但他同時卻又喜悅地撫摩著玳瑁的小孩們,舍不得走開。
玳瑁現在在樓上尋覓了,它大聲地叫著。
“玳瑁,這裏來,在這裏。”我們學著父親仿佛對人說話似地叫著玳瑁說。
但是玳瑁像隻懂得父親的話,不能了解我們說什麼。它在樓上尋覓著,在弄堂裏尋覓著,在廚房裏尋覓著,可不走進以前父親天天夜裏帶著它睡覺的房子。我們有時故意作弄它的小孩們,使它們發出微弱的鳴聲。玳瑁仍像沒有聽見似的。
過了一會,玳瑁給我們女工捉住了。它似乎餓了,走到廚房去吃飯,卻不妨給她一手捉住了頸背的皮。
“快來!快來!捉住了!”她大聲叫著。
我扯了早已預備好的繩圈,跑出去。
玳瑁大聲地叫著,用力地掙紮著。待至我伸出手去,還沒抱住玳瑁,女工的手一鬆,玳瑁溜走了。
它再不到廚房裏去,隻在樓上叫著,尋覓著。
幾點鍾後,我們隻得把玳瑁的小孩們送回樓上。它們顯然也和玳瑁似地在忍受著饑餓和痛苦。
玳瑁又靜默了,不到十分鍾,我們已看不見它的小孩們的影子。現在可不必再費氣力,誰也不會知道它們的所在。
有一天一夜,玳瑁沒有動過廚房裏的飯。以後幾天,它也隻在夜裏,待大家睡了以後到廚房裏去。
我們還想設法帶玳瑁出來,但是母親說:
“隨它去吧,這樣有靈性的貓,那裏會不曉得我們要離開這裏。要出去自然不會躲開的。你們看它,父親過世以後,再也不忍走進那兩間房裏,並且幾天沒有吃飯,明明在非常的傷心。現在怕是還想在這裏陪伴你們父親的靈魂呢。它原是你父親的。”
我們隻好隨玳瑁自己了。它顯然比我們還舍不得父親,舍不得父親所住過的房子,走過的路以及手所撫摸過的一切。父親的聲音,父親的形象,父親的氣息,應該都還很深刻地縈繞在它的腦中。
可憐的玳瑁,它比我們還愛父親!
然而玳瑁也太淒慘了。以後還有誰再像父親似地按時給它好的食物,而且慈愛地撫摩著它,像對人說話似地一聲聲地叫它呢?
離家的那天早晨,母親曾給它留下了許多給孩子吃的稀飯在廚房裏。門雖然鎖著,玳瑁應該仍然曉得走進去。鄰居們也曾答應代我們給它飼料。然而又怎能和父親在的時候相比呢?
現在距我們離家的時候又已一月多了。玳瑁應該很健康著,它的小孩們也該是很活潑可愛了吧?
我希望能再見到和父親的靈魂永久同在著的玳瑁。
選自《文學》第1卷第3號,1933年9月1日
【人物介紹】
魯彥(1901—1944),浙江鎮海人,原名王燮臣,又名王衡、王魯彥。現代小說家、翻譯家。
1920年,參加由李大釗、蔡元培等創辦的工讀互助團,自上海到北京大學旁聽。1923年夏,到湖南長沙平民大學、周南女學和第一師範任教。同年《東方雜誌》發表處女作《秋夜》。此後陸續有許多小說發表,早期代表作為《柚子》。1926年出版第一部小說集《柚子》。1927年任湖北武漢《民國日報》副刊編輯。1928年春至南京國民政府國際宣傳部任世界語翻譯。1930年至福建廈門任《民鍾日報》副刊編輯。此後輾轉在福建、上海、陝西等地的中學任教。1927年7月號《小說月報》發表他的小說《黃金》。抗戰前夕出版重要作品長篇小說《野火》。為重要的鄉土寫實派作家。
抗戰期間從事抗日救亡工作,1938年任文協桂林分會主席,並主編大型刊物《文藝雜誌》,有《炮火下的孩子》、《傷兵醫院》等短篇小說結集出版,並在《廣西日報》副刊上連載長篇小說《春草》。1941年參加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的組織工作,主編大型文學刊物《文藝雜誌》。1944年於貧病交困中在桂林逝世。
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集《黃金》(1928)、《童年的悲哀》(1931)、《小小的心》(1933)、《屋頂下》(1934)、《雀鼠集》(1935)、《河邊》(1937)、《傷兵旅館》(1938)和《我們的喇叭》(1942)等,以及中篇小說《鄉下》(1936)和長篇《野火》(1934,又名《憤怒的鄉村》),散文集有《驢子和騾子》(1934)、《嬰兒日記》(1935)、《旅人的心》(1937)和《魯彥散文集》(1947),譯作主要有《顯克微支小說集》(1928)、《世界短篇小說集》(1927)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