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銀 杏

郭沫若

銀杏,我思念你,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又叫公孫樹。但一般人叫你是白果,那是容易了解的。

我知道,你的特征並不專在乎你有這和吉相仿佛的果實,核皮是純白如銀,核仁是富於營養——這不用說已經就足以為你的特征了。

但一般人並不知道你是有花植物中最古的先進,你的花粉和胚珠具有著動物般的性態,你是完全由人力保存了下來的奇珍。

自然界中已經是不能有你的存在了,但你依然挺立著,在太空中高唱著人間勝利的凱歌。

你這東方的聖者,你這中國人文的有生命的紀念塔,你是隻有中國才有呀,一般人似乎也並不知道。

我到過日本,日本也有你,但你分明是日本的華僑,你僑居在日本大約已有中國的文化僑居在日本的那樣久遠了吧。

你是真應該稱為中國的國樹的呀,我是喜歡你,我特別的喜歡你。

但也並不是因為你是中國的特產,我才特別的喜歡,是因為你美,你真,你善。

你的株幹是多麼的端直,你的枝條是多麼的蓬勃,你那折扇形的葉片是多麼的青翠,多麼的瑩潔,多麼的精巧呀!

在暑天你為多少的廟宇戴上了巍峨的雲冠,你也為多少的勞苦人撐出了清涼的華蓋。

梧桐雖有你的端直而沒有你的堅牢;

白楊雖有你的蔥蘢而沒有你的莊重。

熏風會媚嫵你,群鳥時來為你歡歌;上帝百神——假如是有上帝百神,我相信每當皓月流空,他們會在你腳下來聚會。

秋天到來,蝴蝶已經死了的時候,你的碧葉要翻成金黃,而且又會飛出滿園的蝴蝶。

你不是一位巧妙的魔術師嗎?但你絲毫也沒有令人掩鼻的那種江湖氣息。

當你那解脫了一切,你那槎椏的枝幹挺拔在太空中的時候,你對於寒風霜雪毫不避易。

那是多麼的嶙峋而又灑脫呀,恐怕自有佛法以來再也不曾產生過像你這樣的高僧。

你沒有絲毫依阿取容的姿態,但你也並不荒傖;你的美德像音樂一樣洋溢八荒,但你也並不驕傲;你的名詩似乎就是“超然”,你超在乎一切的草木之上,你超在乎一切之上,但你並不隱遁。

你的果實不是可以滋養人,你的本質不是堅實的器材,就是你的落葉不也是絕好的引火的燃料嗎。

可是我真有點奇怪了:奇怪的是中國人似乎大家都忘記了你,而且忘記得很久遠,似乎是從古以來。

我在中國的經典中找不出你的名字,我很少看到中國的詩人詠讚你的詩,也很少看到中國的畫家描寫你的畫。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呀,你是隨中國文化以俱來的亙古的證人,你不也是以為奇怪嗎?

銀杏,中國人是忘記了你呀,大家雖然都在吃你的白果,都喜歡吃你的白果。但的確是忘記了你呀。

世間上也盡有不辨菽麥的人,但把你忘記得這樣普遍,這樣久遠的例子,從來也不曾有過。

真的啦,陪都不是首善之區嗎?但我就很少看見你的影子。為什麼遍街都是洋槐,滿園都是幽加裏樹呢?

我是怎樣的思念你呀,銀杏!我可希望你不要把中國忘記吧。

這事情是有點危險的,我怕你一不高興,會從中國的地麵上隱遁下去。

在中國的鋇空中會永遠聽不著你讚美生命的歡歌。

銀杏,我真希望呀,希望中國人單為能更多吃你的白果,總有能更加愛慕你的一天。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三日

【人物介紹】

郭沫若(1892—1978),原名郭開貞,生於四川樂山沙灣,幼年入家塾讀書,1906年入嘉定高等學堂學習,開始接受民主思想。1914年春赴日本留學,這個時期接觸了泰戈爾、歌德、莎士比亞、惠特曼等外國作家的作品。1918年春寫的《牧羊哀話》是他的第一篇小說。1918年初夏寫的《死的誘惑》是他最早的新詩。

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在日本福岡發起組織救國團體夏社,投身於新文化運動,寫出了《鳳凰涅槃》、《地球,我的母親》、《爐中煤》等詩篇。1921年6月,和成仿吾、鬱達夫等人組織創造社,編輯《創造季刊》。1923年,在日本帝國大學畢業,回國後繼續編輯《創造周報》和《創造日》。

1924年到1927年間,創作了曆史劇《王昭君》、《聶瑩》、《卓文君》。1928年流亡日本,1930年加入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參加“左聯”東京支部活動。1938年任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理事。這一時期創作了以《屈原》為代表的6個曆史劇。還寫了《十批判書》、《青銅時代》等史論和大量雜文、隨筆、詩歌等。

新中國成立後,曾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員,國務院副總理兼文化教育委員會主任,中國科學院院長,全國文聯一、二、三屆主席,第一至第五屆全國人大常務委員會副委員長,全國政協委員、常務委員、副主席等職。作品有《新華頌》、《東風集》、《蔡文姬》、《武則天》、《李白與杜甫》等。

白 楊 禮 讚

茅 盾

白楊樹實在不是平凡的,我讚美白楊樹!

當汽車在望不到邊際的高原上奔馳,撲入你的視野的,是黃綠錯綜的一條大氈子;黃的,那是土,未開墾的處女土,幾百萬年前由偉大的自然力所堆積而成的黃土高原的外殼;綠的呢,是人類勞力戰勝自然的成果,是麥田,和風吹送,翻起了一輪一輪的綠波——這時你會真心佩服昔人所造的兩個字“麥浪”,若不是妙手偶得,便確是經過錘煉的語言的精華。黃與綠主宰著,無邊無垠,坦蕩如砥,這時如果不是宛若並肩的遠山的連峰提醒了你,你會忘記了汽車是在高原上行駛,這時你湧起來的感想也許是“雄壯”,也許是“偉大”,諸如此類的形容詞,然而同時你的眼睛也許覺得有點倦怠,你對當前的“雄壯”或“偉大”閉了眼,而另一種味兒在你心頭潛滋暗長了——“單調”。可不是,單調,有一點兒吧?

然而刹那間,要是你猛抬眼看見了前麵遠遠地有一排,——不,或者甚至隻是三五株,一二株,傲然地聳立,像哨兵似的樹木的話,那你的懨懨欲睡的情緒又將如何?我那時是驚奇地叫了一聲的!

那就是白楊樹,西北極普通的一種樹,然而實在是不平凡的一種樹!

那是力爭上遊的一種樹,筆直的幹,筆直的枝。它的幹通常是丈把高,像加過人工似的,一丈以內,絕無旁枝。它所有的丫枝一律向上,而且緊緊靠攏,也像加過人工似的,成為一束,絕不旁逸斜出。它的寬大的葉子也是片片向上,幾乎沒有斜生的,更不用說倒垂了;它的皮光滑而有銀色的暈圈,微微泛出淡青色。這是雖在北方風雪的壓迫下卻保持著倔強挺立的一種樹。哪怕隻有碗那樣粗細,它卻努力向上發展,高到丈許,兩丈,參天聳立,不折不撓,對抗著西北風。

這就是白楊樹,西北極普通的一種樹,然而決不是平凡的樹!

它沒有婆娑的姿態,沒有屈曲盤旋的虯枝,也許你要說它不美,如果美是專指“婆娑”或“旁逸斜出”之類而言,那麼,白楊樹算不得樹中的好女子;但是它偉岸,正直,樸質,嚴肅,也不缺乏溫和,更不用提它的堅強不屈與挺拔,它是樹中的偉丈夫!當你在積雪初融的高原上走過,看見平坦的大地上傲然挺立這麼一株或一排白楊樹,難道你就隻覺得它隻是樹?難道你就不想到它的樸質,嚴肅,堅強不屈,至少也象征了北方的農民?難道你竟一點也不聯想到,在敵後的廣大土地上,到處有堅強不屈,就像這白楊樹一樣傲然挺立的守衛他們家鄉的哨兵?難道你又不更遠一點想到這樣枝枝葉葉靠緊團結,力求上進的白楊樹,宛然象征了今天在華北平原縱橫決蕩,用血寫出新中國曆史的那種精神和意誌?

白楊不是平凡的樹。它在西北極普遍,不被人重視,就跟北方的農民相似;它有極強的生命力,折磨不了,壓迫不倒,也跟北方的農民相似。我讚美白楊樹,就因為它不但象征了北方的農民,尤其象征了今天我們民族解放鬥爭中所不可缺的樸質,堅強,力求上進的精神。

讓那些看不起民眾,賤視民眾,頑固的倒退的人們去讚美那貴族化的楠木去鄙視這極常見,極易生長的白楊吧,我要高聲讚美白楊樹!

【人物介紹】

茅盾(1896—1980),現代著名作家,無產階級革命文藝運動領導之一。原名沈德鴻,字雁冰。“茅盾”是1928年發表第一部小說《幻滅》時用的筆名,浙江省桐鄉縣烏鎮人。

從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1913年中學畢業後,考入北京大學預科第一類。1916年起在上海商務印書館編譯所任職,開始文學活動。1921年,與鄭振鐸、葉聖陶、王統照等人發起成立新文學運動中最早的文學團體“文學研究會”,主編《小說月報》;同時,翻譯了大量歐洲各個流派的文學和被壓迫民族的文學。1926年春,到廣州任國民黨中央宣傳部秘書。1927年,在武漢任中央軍事政治學校教官等職,擔任漢口《國民日報》主筆。大革命失敗後,東渡日本。1930年春回到上海,加入中國左翼作家聯盟並擔任領導工作,與魯迅等人一起,英勇地反對國民黨政府的文化“圍剿”。抗日戰爭期間,被選為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理事,曾任《文藝陣地》主編,香港《立報》副刊《言林》主編、《筆談》主編。解放戰爭期間,由於國民黨政府的迫害,去香港。

1949年7月,當選為全國文聯副主席和中華全國文學工作者協會主席。新中國成立後,擔任過文化部部長、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副主席、全國文聯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主席。還擔任過《人民文學》、《譯文》主編。他寫了大量的小說、散文、雜文、文學評論等,1958年出版的《茅盾文集》十卷,包括六部長篇小說、四部中篇小說、五十多篇短篇小說,一個劇本,十一部雜文、散文集。1978年,又出版《茅盾評論文集》兩冊。此外,還翻譯了幾十種外國文學著作。他最著名的代表作是長篇小說《子夜》,是一部文學巨著,被譯成多種文字。

禿 的 梧 桐

蘇雪林

——這株梧桐,怕再也難得活了!

人們走過禿梧桐下,總這樣惋惜地說。

這株梧桐,所生的地點,真有點奇怪,我們所住的屋子,本來分做兩下給兩家住的,這株梧桐,恰恰長在屋前的正中,不偏不倚,可以說是兩家的分界牌。

屋前的石階,雖僅有其一,由屋前到園外去的路卻有兩條,——一家走一條,梧桐生在兩路的中間,清蔭分蓋了兩家的草場,夜裏下雨,瀟瀟淅淅打在桐葉上的雨聲,詩意也兩家分享。

不幸園裏螞蟻過多,梧桐的枝幹,為蟻所蝕,漸漸的不堅牢了,一夜雷雨,便將它的上半截劈折,隻剩下一根二丈多高的樹身,立在那裏,亭亭有如青玉。

春天到來,樹身上居然透出許多綠葉,團團附著樹端,看去好像一棵棕櫚樹。

誰說這株梧桐,不會再活呢?它現在長了新葉,或者更會長出新技,不久定可以恢複從前的美蔭了。

一陣風過,葉兒又被劈下來,拾起一看,葉蒂已齧斷了三分之二——又是螞蟻幹的好事,哦!可惡!

但勇敢的梧桐,並不因此挫了它的誌氣。

螞蟻又來了,風又起了,好容易長得掌大的葉兒又飄去了,但它不管,仍然萌新的芽,吐新的葉,整整的忙了一個春天,又整整的忙了一個夏天。

秋來,老柏和香橙還沉鬱的綠著,別的樹卻都憔悴了。年近古稀的老榆,護定它青青的葉,似老年人想保存半生辛苦貯蓄的家私,但那禁得西風如敗子,日夕在耳畔絮聒?——現在它的葉兒已去得差不多,園中減了蔥蘢的綠意,卻也添了蔚藍的天光。爬在榆幹上的薛荔,也大為喜悅,上麵沒有遮蔽,可以酣飲風霜了,它臉兒醉得楓葉般紅,陶然自足,不管垂老破家的榆樹,在它頭上瑟瑟的悲歎。

大理菊東倒西傾,還掙紮著在荒草裏開出紅豔的花,牽牛的蔓,早枯萎了,但還開花呢,可是比從前纖小,冷風涼露中,泛滿淺紫嫩紅的小花,更覺嬌美可憐。還有從前種麝香連理花和鳳仙花的地裏,有時也見幾朵殘花,秋風裏,時時有玉錢蝴蝶,翩翩飛來,停在花上,好半天不動,幽情淒戀,它要僵了,它願意僵在花兒的冷香裏!

這時候,園裏另外一株桐樹,葉兒已飛去大半,禿的梧桐,自然更是一無所有,隻有亭亭如青玉的幹,兀立在慘淡斜陽中。

——這株梧桐,怕再也不得活了!

人們走過禿梧桐下,總是這樣惋惜似的說。

但是,我知道明年還有春天要來。

明年春天仍有螞蟻和風呢?

(選自《綠天》,上海北新書店1928年版)

【人物介紹】

蘇雪林(1899—1999),現代女作家、文學研究家。又名蘇梅,字雪林,筆名綠漪、靈芬、老梅等。原籍安徽太平,生於浙江瑞安。1917年畢業於安徽省立第一女子師範學校。翌年入北京高等女子師範學校。1921年畢業,次年赴法國留學,先後在吳稚暉創辦的海外中法學院和裏昂國立藝術學院學習美術和文學。1925年回國。1928年起任蘇州東吳大學、上海滬江大學、安徽大學、武漢大學等校教授,一直到抗日戰爭勝利以後。1949年到香港真理學會工作。翌年赴巴黎研究神話。1952年到台灣,任台灣師範大學、台南成功大學教授,1973年退休。其間於1964年赴新加坡任教於南洋大學。她的著作頗豐,其中有小說散文集《綠天》,曆史小說集《蟬蛻集》,自傳體長篇小說《棘心》,散文集《屠龍集》,散文評論集《蠹魚生活》、《青鳥集》,曆史傳記《南明忠烈傳》,回憶錄《文壇話舊》、《我的生活》、《我與魯迅》,戲劇集《鳩羅那的眼睛》,專著《二三十年代作家與作品》、《中國文學史》,古典文學論著《唐詩概論》,論文集《蠹魚集》,以及《蘇綠漪佳作選》、《蘇雪林選集》等。

兩 株 樹

草木蟲魚之三

周作人

我對於植物比動物還要喜歡,原因是因為我懶,不高興為了區區視聽之娛一日三餐地去飼養照顧,而且我也有點相信“鳥身自為主”的迂論,覺得把他們活物拿來做囚徒當奚奴,不是什麼愉快的事,若是草木便沒有這些麻煩,讓它們直站在那裏便好,不但並不感到不自由,並且還真是生了根地不肯再動一動哩。但是要看樹木花草也不必一定種在自己的家裏,關起門來獨賞,讓它們在野外路旁,或是在人家粉牆之內也並不妨,隻要我偶然經過時能夠看見兩三眼,也就覺得欣然,很是滿足的了。

樹木裏邊我所喜歡的第一種是白楊。小時候讀古詩十九首,讀過“白楊何蕭蕭,鬆柏夾廣路”之句,但在南方終未見過白楊,後來在北京才初次看見。謝在杭著《五雜俎》中雲:

“古人墓樹多植梧楸,南人多種鬆柏,北人多種白楊。白楊即青楊也,其樹皮白如梧桐,葉似冬青,微風擊之輒淅瀝有聲,故古詩雲,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予一日宿鄒縣驛館中,甫就枕即聞雨聲,竟夕不絕,侍兒曰,雨矣。予訝之曰,豈有競夜雨而無簷溜者?質明視之,乃青楊樹也。南方絕無此樹。”

《本草綱目》卷三五下引陳藏器曰,“白楊北土極多,人種墟墓間,樹大皮白,其無風自動者乃楊移,非白楊也。”又寇宗奭雲,“風才至,葉如大雨聲,謂無風自動則無此事,但風微時其葉孤極處則往往獨搖,以其蒂長葉重大,勢使然也。”王象晉《群芳譜》則雲楊有二種,一白楊,一青楊,白楊蒂長兩兩相對,遇風則籟籟有聲,人多植之墳墓間,由此可知白楊與青楊本自有別,但“無風自動”一節卻是相同。在史書中關於白楊有這樣的兩件故事:

《南史?蕭惠開傳》:“惠開為少府,不得誌,寺內齋前花草甚美,悉鏟除,別植白楊。”

《唐書?契苾何力傳》:“龍翔中司稼少卿梁脩仁新作大明宮,植白楊於庭,示何力曰,此木易成,不數年可茂。何力不答,但誦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之句,脩仁驚悟,更植以桐。”

這樣看來,似乎大家對於白楊都沒有什麼好感。為什麼呢,這個理由我不大說得清楚,或者因為它老是籟籟的動的緣故罷。聽說蘇格蘭地方有一種傳說,耶穌受難時所用的十字架是用白楊木做的,所以白楊自此以後就永遠在發抖,大約是知道自己的罪孽深重。但是做釘的鐵卻似乎不曾因此有什麼罪,黑鐵這件東西在法術上還總有點位置的,不知何以這樣地有幸有不幸。(但吾鄉結婚時忌見鐵,凡門窗上鉸鏈等悉用紅紙糊蓋,又似別有緣故。)我承認白楊種在墟墓間的確很好看,然而種在齋前又何嚐不好,它那瑟瑟的響聲第一有意思。我在前麵的院子裏種了一棵,每逢夏秋有客來齋夜話的時候,忽聞淅瀝聲,多疑是雨下,推戶出視,這是別種樹所沒有的佳處。梁少卿怕白楊的蕭蕭改植梧桐,其實梧桐也何嚐一定吉祥,假如要講迷信的話,吾鄉有一句俗諺雲,“梧桐大如鬥,主人搬家走”,所以就是別莊花園裏也很少種梧桐的。這實在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梧桐的枝幹和葉子真好看,且不提那一葉落知天下秋的興趣了。在我們的後院裏卻有一棵,不知已經有若幹年了,我至今看了它十多年,樹幹還遠不到五合的粗,看它大有黃楊木的神氣,雖不厄閏也總長得十分緩慢呢。——因此我想到避忌梧桐大約隻是南方的事,在北方或者並沒有這句俗諺,在這裏梧桐想要如鬥大恐怕不是容易的事罷。

第二種樹乃是烏桕,這正與白楊相反,似乎隻生長於東南,北方很少見。陸龜蒙詩雲,“行歇每依鴉舅影”,陸遊詩雲,“烏桕赤於楓,園林二月中”,又雲,“烏桕新添落葉紅”,都是江浙鄉村的景象。《齊民要術》卷十列“五穀果瓜菜茹非中國物產者”,下注雲:“聊以存其名目,記其怪異耳,愛及山澤草木任食非人力所種者,悉附於此,”其中有烏桕一項,引《玄中記》雲,荊陽有烏臼,其實如雞頭,迮之如胡麻子,其汁味如豬脂。《群芳譜》言,“江浙之人,凡高山大道溪邊宅畔無不種”,此外則江西安徽蓋亦多有之。關於它的名字,李時珍說,“烏喜食其子,因以名之。……或曰,其木老則根下黑爛成臼,故得此名。”我想這或曰恐太迂曲,此樹又名鴉舅,或者與烏不無關係,鄉間冬天賣野味有桕子舄(讀如呆鳥字),是道墟地方名物,此物殆是烏類乎,但是其味頗佳,平常所謂局肉幾乎便指此篇也。

桕樹的特色第一在葉,第二在實。放翁生長稽山鏡水間,所以詩中常常說及桕葉,便是那唐朝的張繼寒山寺詩所雲江楓漁火對愁眠,也是在說這種紅葉。王端履著《重論文齋筆錄》卷九論及此詩,注雲,“江南臨水多植烏桕,秋葉飽霜,鮮紅可愛,詩人類指為楓,不知楓生山中,性最惡濕,不能種之江畔也。此詩江楓二字亦未免誤認耳。”範寅在《越諺》卷中桕樹項下說,“十月葉丹,即楓,其子可榨油,農皆植田邊”,就把兩者誤合為一。羅逸長《青山記》雲,“山之麓朱村,蓋考亭之祖居也,自此倚石嘯歌,鬆風上下,遙望木葉著霜如猩丹,始見怪以為紅花,久之知為烏桕樹也。”《蓬窗續錄》雲,“陸子淵《豫章錄》言,饒信間桕樹冬初葉落,結子放蠟,每顆作十字裂,一叢有數顆,望之若梅花初綻,枝柯詰曲,多在野水亂石間,遠近成林,真可作畫。此與柿樹俱稱美蔭,園圃植之最宜。”這兩節很能寫出桕樹之美,它的特色仿佛可以說是中國畫的,不過此種景色自從我離了水鄉的故國已經有三十年不曾看見了。

桕樹子有極大的用處,可以榨油製燭。《越諺》卷中蠟燭條下注曰,“卷芯草幹,熬桕油拖蘸成燭,加蠟為皮,蓋紫草汁則紅。”汪日幀著《湖雅》卷八中說得更是詳細:

“中置燭心,外裹烏桕子油,又以紫草染蠟蓋之,曰桕油燭。用棉花子油者曰青油燭,用牛羊油者曰葷油燭。湖俗祀神祭先必燃兩炬,皆用紅桕燭。婚嫁用之曰喜燭,綴蠟花者曰花燭,祝壽所用曰壽燭,喪家則用綠燭或白燭,亦桕燭也。”

日本寺島安良編《和漢三才圖會》五八引《本草綱目》語雲:“燭有蜜蠟燭蟲蠟燭牛脂燭桕油燭”,後加案語曰:

“案庸式雲少府監每年供蠟燭七十挺,則元以前既有之矣。有數品,而多用木蠟牛脂蠟也。有油桐子蠶豆蒼耳子等為蠟者,火易滅。有鯨蝸油為蠟者,其焰甚臭,牛脂蠟亦臭。近年製精,去其臭氣,故多以牛蠟偽為木蠟,神佛燈明不可不辨。”

但是近年來蠟燭恐怕已是倒了運,有洋人替我們造了電燈,其次也有洋蠟洋油,除了拿到妙峰山上去之外大約沒有它的什麼用處了。就是要用蠟燭,反正牛羊脂也湊合可以用得,神佛未必會得見怪,——日本真宗的和尚不是都要娶妻吃肉了麼?那麼桕油並不再需要,田邊水畔的紅葉白實不久也將絕跡了罷。這於國民生活上本來沒有什麼關係,不過在我想起來的時候總還有點懷念,小時候喜讀《南方草木狀》,《嶺表錄異》和《北戶錄》等書,這種脾氣至今還是存留著,秋天買了一部大板的《本草綱目》,很為我的朋友所笑,其實也隻是為了這個緣故罷了。

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於北平殿藥廬。

愛 竹

周作人

我對於植物的竹有一種偏愛,因此對於竹器有特別的愛好。首先是竹榻,夏天涼颼颼的頂好睡,尤其赤著膊,唯一的缺點是竹條的細縫會得夾住了背上的“寒毛”,比蚊子咬還要痛。有一種竹汗衫,說起來有點相像,用長短粗細一定竹枝,穿成短衫,襯在衣服內,有隔汗的功用,也是很好的,也就是有夾肉的毛病。此外竹的用處,如筆、手杖、筷子、晾竿、種種編成的筐子、盒子、簟席、凳椅,說不盡的各式器具。竹的服裝比較的少,除汗衫外,隻有竹笠。我又從竹工專家的章福慶(“閏土”的父親)那裏看見過“竹屐”,這是他個人的發明,用半節毛竹釘在鞋底上,在下雨天穿了,同釘鞋一樣走路。不見有第二個人穿過,但他的嶄新的創意,這裏總值得加以記錄的。

這時首先令人記憶起的,是宋人的一篇《黃岡竹樓記》。這是專講用竹子構造的房子,我因小時候的影響,所以很感得一種向往,不敢想得到這麼一所房子來住,對於多竹的地方總是覺得很可愛好的。用竹來建築,竹劈開一半,用作“水溜”,大概是頂好的,此外多少有些缺點,這便是竹的特點,它愛裂開,有很好的竹子本可做柱,因此就有了問題了。細的竹竿曬晾衣服,又總有裂縫,除非是長久泡在水裏的“水竹管”,這才不會得開裂。假如有了一間好好的竹房,卻到處都是裂縫,也是十分掃興的事,因此推想起來,這在事實上大抵是不可能的了。

不得已而思其次,是在有竹的背景裏,找這麼一個住房,便永遠與竹為鄰。竹的好處我曾經說過,因為它好看,而且有用。樹木好看的,特別是我主觀的選定的也並不少,有如楊柳、梧桐、棕櫚等皆是,隻是用處較差,柳與桐等木材與棕皮都是有用的東西,可是比起竹來,還相形見絀,它們不能吃,就是沒有竹筍。愛竹的緣故說了一大篇,似乎是很“雅”,結果終於露出了馬腳,歸根結底是很俗的,為的愛吃筍。說起竹誰都喜愛,似乎這代表“南方”,黃河以南的人提到竹,差不多都感到一種“鄉愁”,但這嚴格的說來,也是很俗的鄉愁罷了。將來即使不能到處種竹,竹器和竹筍能利用交通工具,迅速運到,那末這種鄉愁也就不難消滅了。

【人物介紹】

周作人(1885—1967),祖籍浙江紹興。

1901年秋考入江南水師學堂。1906年赴日本,先後入東京政法大學、立教大學文科學習。1911年返回紹興,先後任浙江省教育司視學和紹興教育會會長、浙江第五中學英語教員。1917年到北京大學任文科教授兼國史編譯處纂輯員。

新文學運動發韌時期,在《新青年》、《每周評論》等刊物上先後發表《人的文學》、《平民文學》、《思想革命》等新文學運動理論建設上的重要文章,產生過廣泛影響。1920年參加新潮社,被推選為該社主任編緝,並負責主持北京大學歌謠研究會。1921年參與發起成立文學研究會並起草宣言。五四前後除繼續翻譯介紹外國小說詩歌文學作品外,還發表大量白話詩文,成為新文化運動的骨幹之一。

1922年7月起兼任燕京大學新文學係主任。1923年第一部散文集《自己的園地》問世。1924年11月發起組織語絲社,並成為《語絲》的實際主編。這時期小說詩歌文學作品為《雨天的書》、《澤瀉集》、《談虎集》、《談龍集》等。

1928年任北平大學文學院國文係主任及日本文學係主任。1930年與馮文炳等合辦文藝周刊《駱駝草》,創作了大量專注於草木蟲魚的文章和讀書筆記,創作風格愈加走向閑適。此時結集的有《永日集》、《看雲集》、《苦茶隨筆》、《夜讀抄》、《瓜豆集》等。

七七事變後,北大南遷,他留在北平。在日本帝國主義統治下,出任南京國民政府委員、華北政務委員會委員兼教育總署督辦,及東亞文化協會會長等。淪陷時期著作結集有《藥堂語錄》、《甘口苦口》、《立春以前》等。

1945年抗戰勝利後因漢奸罪被國民黨政府逮捕,判有期徒刑10年。1949年1月保釋出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定居北京,先後寫有《魯迅的故家》、《魯迅小說裏的人物》、《魯迅的青年時代》、《知堂回想錄》,還翻譯了一些日本、希臘文學名著。

梧 桐 樹

豐子愷

寓樓的窗前有好幾株梧桐樹。這些都是鄰家院子裏的東西,但在形式上是我所有的。因為它們和我隔著適當的距離,好像是專門種給我看的。它們的主人,對於它們的局部狀態也許比我看得清楚;但是對於它們的全體容貌,恐怕始終沒看清楚呢。因為這必須隔著相當的距離方才看見。唐人詩雲“山遠始為容”。我以為樹亦如此。自初夏至今,這幾株梧桐在我麵前濃妝淡抹,顯出了種種的容貌。

當春盡夏初,我眼看見新桐初乳的光景。那些嫩黃的小葉子一簇簇地頂在禿枝頭上,好像一堂樹燈,又好像小學生的剪貼圖案,布置均勻而帶幼稚氣。植物的生葉,也有種種技巧:有的新陳代謝,瞞過了人的眼睛而在暗中偷換青黃。有的微乎其微,漸乎其漸,使人不覺察其由禿枝變成綠葉。隻有梧桐樹的生葉,技巧最為拙劣,但態度最為坦白。它們的枝頭疏而粗,它們的葉子平而大。葉子一生,全樹顯然變容。

在夏天,我又眼看見綠葉成蔭的光景。那些團扇大的葉片,長得密密層層,望去不留一線空隙,好像一個大綠幛,又好像圖案畫中的一座青山。在我所常見的庭院植物中,葉子之大,除了芭蕉以外,恐怕無過於梧桐了。芭蕉葉形狀雖大,數目不多,那丁香結要過好幾天才展開一張葉子來,全樹的葉子寥寥可數。梧桐葉雖不及它大,可是數目繁多。那豬耳朵一般的東西,重重疊疊地掛著,一直從低枝上掛到樹頂。窗前擺了幾枝梧桐,我覺得綠意實在太多了。古人說“芭蕉分綠上窗紗”,眼光未免太低,隻是階前窗下的所見而已。若登樓眺望,芭蕉便落在眼底,應見“梧桐分綠上窗紗”了。

一個月以來,我又眼看見梧桐葉落的光景。樣子真淒慘呢!最初綠色黑暗起來,變成墨綠;後來又由墨綠轉成焦黃;北風一起,它們大驚小怪地鬧將起來,大大的黃葉子便開始辭枝——起初突然地落脫一兩張來,後來成群地飛下一大批來,好像誰從高樓上丟下來的東西。枝頭漸漸地虛空了,露出樹後麵的房屋來,終於隻剩下幾根枝條,回複了春初的麵目。這幾天它們空手站在我的窗前,好像曾經娶妻生子而家破人亡的光棍,樣子怪可憐的!我想起了古人的詩:“高高山頭樹,風吹葉落去。一去數千裏,何當還故處?”現在倘要搜集它們的一切落葉來,使它們一齊變綠,重還故枝,回複夏日的光景,即使仗了世間一切支配者的勢力,盡了世間一切機械的效能,也是不可能的事了!回黃轉綠世間多,但象征悲哀的莫如落葉,尤其是梧桐的落葉。落花也曾令人悲哀。但花的壽命短促,猶如嬰兒初生即死,我們雖也憐惜他,但因對他關係未久,回憶不多,因之悲哀也不深。葉的壽命比花長得多,尤其是梧桐葉,自初生至落盡,占有大半年之久,況且這般繁茂,這般盛大!眼前高厚濃重的幾堆大綠,一朝化為烏有!“無常”的象征,莫大於此了!

但它們的主人,恐怕沒有感到這種悲哀。因為他們雖然種植了它們,所有了它們,但都沒有看見上述的種種光景。他們隻是坐在窗下瞧瞧它們的根幹,站在階前仰望它們的枝葉,為它們掃掃落葉而已,何從看它們的容貌呢?何從感到它們的象征呢?可知自然是不能被占有的。可知藝術也是不能被占有的。

楊 柳

豐子愷

因為我的畫中多楊柳,就有人說我喜歡楊柳;因為有人說我喜歡楊柳,我似覺自己真與楊柳有緣。但我也曾問心,為甚麼喜歡楊柳?到底與楊柳樹有甚麼深緣?其答案了不可得。原來這完全是偶然的:昔年我住在白馬湖上,看見人們在湖邊種柳,我向他們討了一小株,種在寓屋的牆角裏。因此給這屋取名為“小楊柳屋”,因此常取見慣的楊柳為畫材,因此就有人說我喜歡楊柳,因此我自己似覺與楊柳有緣。假如當時人們在湖邊種荊棘,也許我會給屋取名為“小荊棘屋”,而專畫荊棘,成為與荊棘有緣,亦未可知。天下事往往如此。但假如我存心要和楊柳結緣,就不說上麵的話,而可以附會種種的理由上去。或者說我愛它的鵝黃嫩綠,或者說我愛它的如醉如舞,或者說我愛它像小蠻的腰,或者說我愛它是陶淵明的宅邊所種,或者還可引援“客舍青青”的詩,“樹猶如此”的話,以及“王恭之貌”、“張緒之神”等種種古典來,作為自己愛柳的理由。即使要找三百個冠冕堂皇、高雅深刻的理由,也是很容易的。天下事又往往如此。

也許我曾經對人說過“我愛楊柳”的話。但這話也是隨緣的。仿佛我偶然買一雙黑襪穿在腳上,逢人問我“為甚麼穿黑襪”時,就對他說“我喜歡穿黑襪”一樣。實際,我向來對於花木無所愛好;即有之,亦無所執著。這是因為我生長窮鄉,隻見桑麻、禾黍、煙片、棉花、小麥、大豆,不曾親近過萬花如繡的園林。隻在幾本舊書裏看見過“紫薇”、“紅杏”、“芍藥”、“牡丹”等美麗的名稱,但難得親近這等名稱的所有者。並非完全沒有見過,隻因見時它們往往使我失望,不相信這便是曾對紫薇郎的紫薇花,曾使尚書出名的紅杏,曾傍美人醉臥的芍藥,或者象征富貴的牡丹。我覺得它們也隻是植物中的幾種,不過少見而名貴些,實在也沒有甚麼特別可愛的地方,似乎不配在詩詞中那樣地受人稱讚,更不配在花木中占據那樣高尚的地位。因此我似覺詩詞中所讚歎的名花是另外一種,不是我現在所看見的這種植物。我也曾偶遊富麗的花園,但終於不曾見過十足地配稱“萬花如繡”的景象。

假如我現在要讚美一種植物,我仍是要讚美楊柳。但這與前緣無關,隻是我這幾天的所感,一時興到,隨便談談,也不會像信仰宗教或崇拜主義地畢生皈依它。為的是昨日天氣佳,埋頭寫作到傍晚,不免走到西湖邊的長椅子裏去坐了一會。看見湖岸的楊柳樹上,好像掛著幾萬串嫩綠的珠子,在溫暖的春風中飄來飄去,飄出許多彎度微微的S線來,覺得這一種植物實在美麗可愛,非讚它一下不可。

聽人說,這種植物是最賤的。剪一根枝條來插在地上,它也會活起來,後來變成一株大楊柳樹。它不需要高貴的肥料或工深的壅培,隻要有陽光、泥土和水,便會生活,而且生得非常強健而美麗。牡丹花要吃豬肚腸,葡萄藤要吃肉湯,許多花木要吃豆餅;但楊柳樹不要吃人家的東西,因此人們說它是“賤”的。大概“貴”是要吃的意思。越要吃得多,越要吃得好,就是越“貴”。吃得很多很好而沒有用處,隻供觀賞的,似乎更貴。例如牡丹比葡萄貴,是為了牡丹吃了豬肚腸隻供觀賞,而葡萄吃了肉湯有結果的原故。楊柳不要吃人的東西,且有木材供人用,因此被人看作“賤”的。

我讚楊柳美麗,但其美與牡丹不同,與別的一切花木都不同。楊柳的主要的美點,是其下垂。花木大都是向上發展的,紅杏能長到“出牆”,古木能長到“參天”。向上原是好的,但我往往看見枝葉花果蒸蒸日上,似乎忘記了下麵的根,覺得其樣子可惡;你們是靠它養活的,怎麼隻管高踞在上麵,絕不理睬它呢?你們的生命建設在它上麵,怎麼隻管貪圖自己的光榮,而絕不回顧處在泥土中的根本呢?花木大都如此。甚至下麵的根已經被斫,而上麵的花葉還是欣欣向榮,在那裏作最後一刻的威福,真是可惡而又可憐!楊柳沒有這般可惡可憐的樣子:它不是不會向上生長。它長得很快,而且很高;但是越長得高,越垂得低。千萬條陌頭細柳,條條不忘記根本,常常俯首顧著下麵,時時借了春風之力,向處在泥土中的根本拜舞,或者和它親吻。好像一群活潑的孩子環繞著他們的慈母而遊戲,但時時依傍到慈母的身邊去,或者撲進慈母的懷裏去,使人看了覺得非常可愛。楊柳樹也有高出牆頭的,但我不嫌它高,為了它高而能下,為了它高而不忘本。

自古以來,詩文常以楊柳為春的一種主要題材。寫春景曰“萬樹垂楊”,寫春色曰“陌頭楊柳”,或竟稱春天為“柳條春”。我以為這並非僅為楊柳當春抽條的原故,實因其樹有一種特殊的姿態,與和平美麗的春光十分調和的原故。這種姿態的特點,便是“下垂”。不然,當春發芽的樹木不知凡幾,何以專讓柳條作春的主人呢?隻為別的樹木都憑仗了東君的勢力而拚命向上,一味好高,忘記了自己的根本,其貪婪之相不合於春的精神。最能象征春的神意的,隻有垂楊。這是我昨天看了西湖邊上的楊柳而一時興起的感想。但我所讚美的不僅是西湖上的楊柳。在這幾天的春光之下,鄉村處處的楊柳都有這般可讚美的姿態。西湖似乎太高貴了,反而不適於栽植這種“賤”的垂楊呢。

【人物介紹】

豐子愷(1898—1975),現代著名畫家、文學家、美術和音樂教育家、翻譯家。浙江桐鄉縣石門灣人。早年曾從李叔同學繪畫、音樂。1921年去日本留學。回國先後在上海、浙江、重慶等地從事美術和音樂教學。受佛教影響,作《護生畫集》,寓以佛家護生戒殺之旨。“五四”運動後,即進行漫畫創作。早期漫畫多暴露舊中國的黑暗,後期常作古詩新畫。1948年出版《子愷漫畫集》(全六冊)。他的畫造型簡括,畫風樸實。解放後,曾任上海中國畫院院長、中國美術家協會上海分會主席等。擅散文和詩詞,雋永疏朗,別有一體,有散文集《緣緣堂隨筆》等。

那 樹

王鼎鈞

那棵樹立在那條路邊上已經很久很久了。當那路還隻是一條泥濘的小徑時,它就立在那裏;當路上駛過第一輛汽車之前,它就立在那裏;當這一帶隻有稀稀落落幾處老式平房時,它就立在那裏。

那樹有一點佝僂,露出老態,但是堅固穩定,樹頂像剛炸開的焰火一樣繁密。認識那棵樹的人都說,有一年,台風連吹兩天兩夜,附近的樹全被吹斷,房屋也倒坍了不少,隻有那棵樹屹立不搖,而且據說,連一片樹葉都沒有掉下來。這真令人難以置信,可是,據說,當這一帶還沒有建造新式公寓之前,陸上台風緊急警報聲中,總有人到樹幹上漩渦形的洞裏插一炷香呢!

那的確是一株堅固的大樹,黴黑潮濕的皮層上,有隆起的筋和縱裂的紋,像生鐵鑄就的模樣。幾丈以外的泥土下,還看出有樹根的伏脈。在夏天的太陽下挺著頸子急走的人,會像獵犬一樣奔到樹下,吸一口濃蔭,仰臉看千掌千指托住陽光,看指縫間漏下來的碎汞。有時候,的確,連樹葉也完全靜止。

於是鳥來了,鳥叫的時候,幾丈外幼兒園裏的孩子也在唱歌。

於是情侶止步,夜晚,樹下有更黑的黑暗,於是那樹,那沉默的樹,暗中伸展它的根,加大它所能蔭庇的土地,一厘米一厘米的向外。

但是,這世界上還有別的東西,別的東西延伸得更快,柏油一裏一裏鋪過來,高壓線一千碼一千碼架過來,公寓樓房一排一排挨過來。所有原來在地麵上自然生長的東西都被鏟除,被連根拔起。隻有那樹被一重又一重死魚般的灰白色包圍,連根須都被壓路機輾進灰色之下,但樹頂仍在雨後滴翠,經過速成的新建築物襯托,綠得很深沉。公共汽車在樹旁插下站牌,讓下車的人好在樹下從容撐傘。入夜,毛毛細雨比貓步還輕,跌進樹葉裏彙成敲響路麵的點點滴滴,泄漏了秘密,很濕,也很有詩意。那樹被工頭和工務局裏的科員端詳過計算過無數次,任他依然綠著。

出租車像饑蝗擁來。“為什麼這兒有一棵樹呢?”一個司機喃喃。“而且是這麼老這麼大的樹。”乘客也喃喃。在車輪揚起的滾滾黃塵裏,在一片焦躁惱怒的喇叭聲裏,那一片清蔭不再有用處。公共汽車站搬了,搬進候車亭。水果攤搬了,搬到行人能悠閑的停住的地方。幼兒園也要搬,看何處能屬於孩子。隻有那樹屹立不動,連一片葉也不落下。那一蓬蓬葉子照舊綠,綠得很問題。

啊,樹是沒有腳的。樹是世襲的土著,是春泥的效死者。樹離根根離土,樹即毀滅。它們的傳統是引頸受戮,即使是神話作家也不曾說森林逃亡。連一片葉也不逃走,無論風力多大。任憑頭上已飄過十萬朵雲,地上疊過百萬個腳印。任憑那在枝椏間跳遠的鳥族已棲習過每一座青山。當幼苗長出來,當上帝伸手施洗,上帝曾說:“你綠在這裏,綠著生,綠著死,死複綠。”啊!所以那樹,冒死掩覆已失去的土地,作徒勞無功的貢獻,在星空下仰望上帝。

這天,一個喝醉了的駕駛者以六十英裏的速度,對準樹幹撞去。於是人死。於是交通專家宣判那樹要償命。於是這一天來了,電鋸從樹的踝骨咬下去,嚼碎,撒了一圈白森森的骨粉,那樹僅僅在倒地時呻吟了一聲。這次屠殺安排在深夜進行,為了不影響馬路上的交通。夜很靜,像樹的祖先時代,星臨萬戶,天象莊嚴,可是樹沒有說什麼,上帝也沒有。一切預定,一切先有默契,不再多言。與樹為鄰的老太太偏說她聽見老樹歎氣,一聲又一聲,像嚴重的氣喘病。伐樹的工人什麼也沒聽見,樹緩緩傾斜時,他們隻發現一件事:原來藏在葉底下的那盞路燈格外明亮,馬路豁然開曠,像拓寬了幾尺。

屍體的肢解和搬運連夜完成。早晨,行人隻見地上的碎葉,葉上的每一平方公分仍綠。綠世界的殘存者已不複存,它果然綠著生、綠著死。緩緩的,路麵上染著旭輝;緩緩的,清道婦一路揮帚出現。她們戴著鬥笠,包著手臂,是樹的親戚。掃到樹根,她們圍年輪站定,看著那一圈又一圈的風雨圖,估計根有多大,能分裂多少斤木柴。一個她說:昨天早晨,她掃過這條街,樹仍在,住在樹幹裏的螞蟻大搬家,由樹根到馬路對麵流成一條細細的黑河。她用作證的語氣說,她從沒見過那麼多螞蟻,那一定是一個螞蟻國。她甚至說,有幾個螞蟻像蒼蠅一般大。她一麵說,一麵用掃帚畫出大移民的路線,汽車輪胎幾次將隊伍切成數段,但秩序毫不紊亂。對著幾個睜大眼睛了的同伴,她表現了鄉村女子特殊的豐富見聞。老樹是通靈的,它預知被伐,將自己的災禍告訴體內的寄居者。於是小而堅韌的民族決定遠征,一如當初它們遠征而來。每一個黑鬥士離巢時先在樹幹上繞行一匝,表示了依依不舍。這是那個鄉下來的清道婦說的。這就是落幕了,她們來參加了樹的葬禮。

兩星期後,根被挖走了。為了割下這顆生滿虯須的大頭顱,劊子手貼近它做成陷阱,切段所有的靜脈動脈。時間仍是在夜間,這一夜無星無月,黑得像一塊仙草冰,他們帶著利斧和美製的十字鎬來,帶工作燈來,人造的強光把舉鎬揮斧的影子投射在路麵上,在公寓二樓的窗簾上,跳躍奔騰如巨無霸。汗水趕過了預算數,有人懷疑已死為朽之木還能頑抗。在陷阱未填平之前,車輛改道,幾個以違規為樂的摩托車騎士跌進去,抬進醫院。不過這一切都過去了,現在,日月光華,周道如砥,已無人知道有過這麼一棵樹,更沒人知道幾千條斷根壓在一層石子一層瀝青又一層柏油下悶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