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父親帶領兄弟七人統領了一支大軍準備赴幽州救駕,每個人都隱隱感受到這場戰爭的
艱難,汴梁城外,看到了母親送別時眼角的淚光,看到了排風佇立在城門口凝望的神情。
“七郎,要早些回來啊。”
“孩子們,你們人人都要平安啊。”
忽然是那樣的不舍,那樣想再一次擁在母親懷裏,坐在溫暖的火爐旁,和兄長們一起
說笑打鬧,沒有戰爭,沒有喧囂。那樣想坐在排風的身旁,聽她唱一曲江南小調,和她一起
望著三月春雨,沒有殺戮,沒有硝煙。
然而,出征的號角已經吹響,四郎牽過戰馬,跨上戰馬的一刹那,他分明看到四哥眼中的荒
涼與絕望,回過頭,母親和排風佇立在汴梁城的身影凝固成了一道永恒的風景。
訣 別 詩
若能再一次執手,
隻盼你回眸。
誰都知道這場戰爭的殘酷。
困獸之鬥
大隊人馬衝進幽州城的同時,見到驚魂未定的太宗皇帝,而大軍卻同樣被困在城中,戰
局一籌莫展。
幾日來,所見的隻有城內殘破的旗幟和城外大隊的遼軍。英勇的楊家軍不會膽怯,在兄
弟們相互鼓勵的目光下,每一個人都感受到一種勇氣和信念。
又是一個似曾相識的灑滿朔月清輝的夜晚,楊家軍最高的統帥楊業召來自己的兒子大
郎、二郎、三郎召開了秘密的軍事會議,而其他幾個兄弟因為資曆尚淺隻有等在外麵,便
是那樣一個漫長的夜晚,如同當年他們從北漢離開,投奔大宋的前夜一般,靜謐得令人緊張
。隻是在這個同樣寂寥而寒冷的夜晚,身上灑滿清冷月光的黑衣少年靜靜地駐足在屋簷之下
,望著屋頂上正凝神思索的白衣青年,發現了他的目光,白衣青年從屋頂上一躍而下,來
到他的身邊,將自己的披風解下,披在年少的弟弟的身上,然後輕聲道:“七郎,等打完了
仗,我們一起回家去,一起孝敬娘。”黑衣少年抬眸對上他的臉龐,是那樣鼓舞人心的一句
話,可雙眸中,卻是如此蒼白無力的目光。
隻是在這個全身早已被凍僵的夜晚,六郎練了一夜的槍,而五郎靜靜地站在城樓上,
輕吟:“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不知何以戎馬生涯的楊家
兒郎會有這樣的心境,隻是那深邃的寒眸中,帶著些許頓悟的目光。
次日一早,楊業下了一個讓眾人都震驚不已的決定,由大郎身穿龍袍,假扮皇上,與父親、
二郎、三郎、四郎、五郎去遼營詐降,而六郎和七郎則保護皇上逃出幽州城。
“不行,這樣太危險了!”七郎第一個反對,這分明就是讓大哥替皇上去送死。
“七郎,你必須服從軍令。”父親的威嚴不容許任何人的任性。
五位兄長持槍而立,臉上一樣堅毅的表情,默默凝立著,猶如一座座雕像。
遼兵已經開始攻城,城門岌岌可危。
“七郎,你們快走!保護皇上!”大哥催促道。
倔強的少年兀自站著不肯離開,危機四伏的戰場,迫在眉睫的抉擇,甚至,來不及去想。可
那一刻,那悲壯而離別的瞬間,仿佛將一切都割裂開來。誰都知道,此次的分別也許將成永
訣。
一身黑袍銀槍的少年,固執地不忍心走,什麼忠君道義,什麼赤膽忠心,所有的一切在
他看來都不如父兄們的把酒言歡,不如母親溫柔的微笑。
終於是四哥來到他的麵前,為他理了理戰袍,然後道:“七郎聽話,我們打完了仗,一
起回家,相信四哥。”那一刻,不知是怎樣忍住盈眶的眼淚,隻聽到大哥道:“七郎,快走
,保護皇上安全離開。”
執著的少年終於用力咬了咬牙,然後猛地轉身跑下城牆。
鮮血,殺戮。
遠去了兄長們親切的容顏,遠去了父親嚴肅的目光,此時此刻,伴隨在身旁的,隻有數
不盡的刀光劍影。一路的奮力衝殺,持槍的手早已麻木,幸而還有六哥一直陪伴在自己身旁
,從淩晨殺到傍晚,從天黑殺到黎明,終於,保護著皇上抵達了大宋的境內,京城中的官員
來接皇上回京,兩個浴血奮戰的少年也終於鬆一口氣,那一晚,筋疲力盡地倒在一座破舊
的山神廟中,盡管身旁有六哥燃起火堆,可他還是感到徹骨的寒冷。
然而不久,打探軍情的士卒來回報消息,幽州一役,大郎延平浴血奮戰,身中數槍而
亡。二郎延廣負傷落鞍被萬馬踐踏而死,三郎延定身遭圍攻被遼軍刀劍所屠,四郎延朗腹背
受敵,被遼兵俘獲而降,五郎延德被遼軍擊落山穀,生死不明,父親身陷重圍,局勢甚危。
那一刹那,仿佛全身的血液一瞬間凝結成冰,雖然早料到也許會有生離死別的結局,
可聽到他們陣亡的消息從士卒口中說出時,還是感到那麼的震驚,絕望。仿佛一切都遁入黑
暗,那些熟悉鮮活的麵容,在一瞬間,都成為過往。
早已無淚,無話,隻是想到那遠在汴梁的母親仍在翹首企盼著她再也不能回家的兒子們,想
到那是一種怎樣的絕望與淒涼。
這,就是忠臣良將的宿命嗎?
忽然感到肩上一熱,攬過來的是六哥有力的臂膀:“七郎別怕,有六哥在,六哥永遠也不會
離開你。”
隻有這一刻的溫暖讓他知道自己還活著,隻有這一刻的目光讓他知道,心中還有那尚有一絲
餘溫的信仰。
次日一早,他們決定去援助父親,終於,在李陵碑旁找到了血染征袍的父親,和忠誠死節的
部將,父親早已知道哥哥們陣亡的消息,破碎的戰旗下,他第一次感覺到父親已經這樣蒼老
:“隻是我楊家一門忠烈,不料你四哥竟會貪生怕死,投敵叛國。”父親憤恨地歎息著。
“不,四哥沒有真的投降。隻有我知道,四哥不會投降,即使詐降於遼,也會暗中相助
大宋,因為四哥他不能死,他說過要和我一起回家,孝敬娘,他答應過我,別人都說他是叛
徒,可是隻有我知道,我們要一起回家……”在父親麵前,堅定的語聲不停地重複著,逐漸
變為低語喃喃,四哥不會投降,四哥隻是記得答應我的夢想,我們一起回家,孝敬娘……這
一切,不知是說給父親,還是自己。
然而遼軍越來越多,而楊家軍隻剩下少數的殘兵敗將,父親楊業說如今唯一之計就是
請守在瓜州營的潘仁美丞相派兵援助,可是此去凶險重重,潘楊兩家不和,他也未必肯出兵
,眾人一籌莫展,而此時此刻,這執著的少年知道,該是他為楊家做點事的時候了。
“父親,我去向潘丞相求救。”跪在父親麵前,被責罰慣了而一向很少主動請戰的七
郎道。
楊業顫抖著雙手將小兒子扶起,努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掉落下來。
盡管他知道自己可能回不來了,可是父親的愛那樣深沉,兄長們的鮮血那樣熾熱,他
楊七郎不會給楊家丟臉,就算死也要像兄長們一樣英勇。
單槍匹馬,無盡的廝殺,風起無月的戰場,心中隻有一個信念,要搬得救兵,解救被遼軍圍
困的父兄和眾楊家將士們。
從來不曾一個人踏入戰場,從來不曾一個人拚死殺敵,當他殺出一條血路來到瓜州營
的時候,早已經不再知道什麼叫做戰場。
瓜州,桑幹河旁。
終於,站在了那個魁梧而雍容華貴的男人麵前,他叫他承相大人。
潘仁美丞相將雙手背在身後,徘徊著,眼中泛著一絲難解的笑意。
他隻是回頭掃了一眼站在自己麵前的少年將軍,然後不發一言。
等待著,等待著麵前的少年說明來意,盡管來意,他早已知道。
準確而凝練地說出楊家軍的境況時,年輕的將軍看到了丞相大人嘴角泛起的獰笑,就
是這樣的獰笑閃現時,他已看到了結局。隻是他不明白,為什麼權力與名利的爭奪會產生這
麼強烈的恨。
他跪下了,拋棄了他最後一點桀驁和尊嚴。
“將眼前這亂臣賊子萬劍射死!”潘仁美一聲令下,手下的將士竟然一擁而上。
一批又一批的士兵向他衝來,年少的將軍憤然舉起槍。
為什麼有那麼多的恩怨?為什麼有那麼多的私欲?為什麼家仇國恨在個人情仇麵前顯
得一文不值?
那麼多的恨,那麼多的悲憤,隻是他七郎真的無能為力了。
但是,絕不會坐以待斃。
隻是想念,想念汴梁城中柔情似水的目光。
兒女情,前世賬,你的笑活著怎麼忘?
數不盡的劍影刀光。
早已遍體鱗傷,卻尚自支撐著最後一絲的神智,那模糊的倩影,遙想汴梁三月春雨的路上,
若還能打著傘走在你的身旁。
終於,力氣耗盡,年少的將軍倒在了冰冷的岩石上。他看到了他們將自己五花大綁,
看到了潘仁美臉上揚起的冷笑,看到了無數支箭對準了自己的胸膛,他知道,一切都已遠去
了。
隻是,楊家軍卻是敗在自己人的陰謀詭計之下,他潘仁美殺了七郎,就能夠發泄心中的恨,
將恩怨化解嗎?
一切隨著楊家軍的覆滅,都成了過往雲煙。
恩怨若如刀,愛恨若難了。
用我的生命能不能一筆勾銷?
對不起,父親、六哥,七郎已盡力了。
對不起,四哥,七郎食言了。
對不起,娘。對不起,排風。
對不起……
萬箭齊發,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從全身蔓延開來,朦朧之中,仿佛看到了梧桐樹下,母
親溫暖的目光;看到了花間池邊,排風憂傷的笑容;看到了孤燈夜下,嫂子們淒涼的身影。
沒有了七郎的承諾,四哥你也要好好活下去啊,帶著七郎的孝心,回家,孝敬娘。
世界在刹那間黑暗下來,再也沒有戰場的喧囂,沒有京城的繁華,也沒有溫柔的笑容
與慈祥的叮嚀,隻有桑幹河的水,在蒼茫無語的天地間,流淌成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