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她站在麥田裏/麥稈齊胸口/金色的晨光擁抱她全身/她像是被太陽迷戀的女郎/贏得了多少熾烈的親吻。
在她的頰上/秋的紅暈/熟透了/一朵羞赧怯怯地/在她曬黑的臉上開放/仿佛紅玫瑰長在麥田裏。
鬈發垂掛在眼睛的周邊/那發絲/烏黑得沒法形容/長長的睫毛掩映著明眸/眸子裏一片亮光在湧動。
那草帽/帶著遮陽的帽簷/給發下前額投一層陰翳/多麼甜美的女子嗬/她站在/麥堆中間/讚美著上帝:
“若說/我可以收割/你隻許/拾穗/這不是上天的意思/把麥穗放下/過來吧/分享我的收獲和我的家室。”
這是英國十九世紀詩人托馬斯?胡德(Thomas Hood,1799—1845)的一首詩,題目叫《路得》,我剛把它譯出來。詩中的主人公路得,是《聖經》中的人物,她為養活喪子的婆母,在波阿斯的麥田裏拾穗。波阿斯出於同情和義務,娶路得為妻。路得是善良和孝順的典範。胡德的這首詩讚揚了她的純潔美麗。最後一節詩的第一人稱是波阿斯,他正在對路得說話,這樣寫出他的好意和美德①。這首詩單純而凝練,揭示了路得和波阿斯兩個人物的美好本性。
小山有一篇散文《拾穗》,描述了路得生命曆程中的坎坷和幸福,她的無私,她的奉獻,她和波阿斯身體力行的愛的精神。小山寫道:“這位單純的女子,行走的每一步,都讓自己的柔弱服從至高的利益,而自己處於舍己的溫順。”這平凡的語言,含有深意。小山寫道:“麵對貧窮,路得是堅強的;麵對困境,路得是勤勞的;麵對富貴,路得是自尊的。”這是對路得品行的概括,語言精辟,頗似格言。這篇散文的思路延展開去,由路得而聯係到米勒的畫、哈代的小說,直到作者個人的經曆,浮想聯翩,縱橫開闔,抒寫著作者對人性的思考。比之於胡德的那首小詩,小山的這篇散文內涵更深廣,韻味更厚實,能引起讀者更多的沉思。
基督教經典《聖經》是西方文學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題材來源和思想憑借之一。以《聖經》人物為描寫對象的西方文學(以及繪畫、雕塑、音樂、戲劇)作品,可謂汗牛充棟。上述胡德的詩,隻是滄海一粟。中國作家寫的涉及《聖經》的作品,我孤陋寡聞,所知甚少。詩人綠原的詩《重讀〈聖經〉》,對出現在二十世紀中國之中世紀式黑暗的批判,其力度之強,使我震撼!而小山的這部著作,從《聖經》所涉及的眾多女性中選出十七位作對象,寫出十五篇散文,形成係列,結集出版。這在中國當代文學中,是一個罕見的現象。上麵提到的《拾穗》,正是其中的一篇。
小山在這部書中,傾注了她的豐富的想象。《聖經》裏的人物,有詳有略,但大體隻是呈現輪廓。小山在原有的人物框架上,馳騁想象,使人物生動而豐滿。細節不是硬貼上去的,而是根據生活的邏輯,認真用筆,使人物有骨有血地活起來。耶弗他的女兒,在《聖經》中連名字都沒有,文字很少。在小山筆下,她因父親對神的許願而成為燔祭的犧牲——其過程,有了精細的刻畫。她第一個從家中奔出,穿著盛裝,拿著鈴鼓,跳著舞,歡迎凱旋的父親。就在這一刻,這個美麗的姑娘的厄運注定了!女兒、父親,事態的經過,人物的心理變化,一一在筆端流出,悲劇和曆史使命感同時突現。小山描述的利百加,她給遠道而來的亞伯拉罕家的老仆人喝水、給駱駝喝水,一兩個細節就突出了人物的善良溫和的本性。她成為以撒的妻,獲得幸福,是她的天性使然,這一點被寫得很充分。小山筆下的馬利亞,開始是一個可親可愛可尊敬的村姑,後來是一個有血有肉有靈魂的母親。關於懷孕和分娩,隻有曾經有過如此經曆的母親,才能有此體會,才能寫得如此真切。在馬廄裏產下耶穌的描寫,每個細節的真實性,使讀者仿佛親臨於兩千年前的伯利恒!耶穌幼時常跟在父親木匠約瑟的身前身後,竟聞慣了木料和墨線的氣味,喜歡看刨花的飛舞……如此逼真的細節刻畫,沒有現實生活的推斷是寫不出來的,而這種推斷源於豐富的想象力。美國作家馬克?吐溫筆下的夏娃,是古今糅合的形象,正如魯迅所指出的:“敘述裏夾著譏評,形成那時的美國姑娘,而作者以為是一切女性的肖像”(魯迅為李蘭譯《夏娃日記》寫的小引),這是馬克?吐溫施展幽默的“純熟的手腕”所致,與魯迅的《故事新編》異曲而同工。相比之下,那種基於現實的想象,更顯出小山筆致的特色。
小山在這部書中,發揮了她的道德批判。對各個人物,並不僅僅是敘說故事。幾乎每篇散文都是夾敘夾議,在議論中闡述了作者的價值觀、幸福觀、生死觀。這裏的議論不是理念的堆砌,不是麵目可憎的說教,而是詩的語言的流瀉。善與惡,涇渭分明。聖母馬利亞是“光明的玫瑰”,索取施洗約翰的頭顱的莎樂美是“花朵的骷髏”。這裏的評判充滿辯證法。比如,對於用陰謀手段出賣力士參孫的大利拉,小山說她“既是參孫士師命運的克星,又是把英雄推到悲劇的巔峰,使其英雄的使命很快變得極有價值的女人。”在描述利百加的幸福時,小山從反麵來證明正麵:“假如不是因為自己而帶來戰爭、暴力、災難,我就感到幸福。”“假如自己遭逢不幸,但我的痛苦不使別人也痛苦,我就感到幸福。”在敘述到以斯帖揭露哈曼的陰謀並誅殺聽命於哈曼的亞押人時,小山既肯定以斯帖行為的正義性,又指出過分使用暴力的危害性:“殺人色變!那些婦女,那些孩子,那些老人……血流成河!”“千年之後,越來越多的人覺悟到暴力之惡。”小山從她的辯證思維中透出寬廣的悲憫情懷,這種情懷在這部書中貫徹始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