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家世(1 / 3)

第一章 我的家世

我的家世,我生長的環境和我所處的正在急劇變化中的時代,都是我的個性、思想,以及一切行為活動的搖籃。

我的原籍,安徽巢縣竹柯村。對於故鄉,我知道的雖然很多,但並不具體。我現在所記述的原籍的家世情況,都是小時候從我父親口裏聽來、零碎蓄積起來的。

我的父親本來是個泥瓦匠,名字叫做有茂,一八四五年生於巢縣竹柯村。早年家裏奇窮,不得已同他的兄弟分居度日。伯父同三叔當裁縫糊口;四叔做一個佃農,替地主耕種著土地;父親曾一度當過雇工,但後來不久即投身行伍。

祖父的一生,每天都在窮困中掙紮著,晚年生活益發窮困得可憐。一次,祖父病了,家裏一文不名,買藥的錢也無從籌措。父親無計可施,於是跑到巢湖去摸魚,賣得了錢,再買藥回家給祖父吃。去摸魚的時候,往往懷裏揣著一袋“鍋巴”,預備餓了好掏出來吃;若遇到家裏連“鍋巴”也沒有,空著肚子在外頭待一天,是經常的事。

祖父的病愈來愈重,轉眼到了嚴冬。這時巢湖邊上結了冰,摸魚事實上是不可能了。父親在無可奈何之中,就想法子在冰上鑿一個大窟窿,邊上放一盞油燈,引誘魚往上跳,等到跳上來,他就很快地撿起來。

一天晚上,風刮得很大,雪花紛紛地飛舞著,父親如平常一樣,照例拿著燈,蹲到巢湖裏去捉魚。祖母在家裏照料著躺在鋪上呻吟不已的祖父,一邊卻在掛念著巢湖裏衣服單薄的父親。家庭的生計日益艱難,思前想後,處處都是觸人憂傷的資料。每到祖父呻吟停止,漸漸入睡的時候,祖母就輕輕地走到門口,對著茫茫的雪夜凝神,直到父親披著滿身雪花回來,她老人家才能安心。

父親日夜焦慮勞碌,也漸漸地病了。雖然病著,然而摸魚的工作卻仍然不能丟棄。

生活的窮困還不算數,偏又遇著洪楊革命。全家因急於逃難,一生辛勞的祖父就在這時候喪失了他的生命。在那樣一個動亂的時代裏,不消說,死者的死與生者的生,一樣都是無關重要的。

因為長期在窮困中掙紮,長期照料著祖父的疾病,祖母的體力已經漸感不支,並且年紀老邁的人,身體精神本就十分衰頹,姑叔年紀又幼小,人事未更,處處增加了父親的拖累與辛苦。在這種情況之下,一家人離鄉背井去逃難,的確難為了我的父親。我記得父親談到這些情形的時候,往往突然地淚如泉湧。我寫到這裏,停筆凝思,當時我父親談話時悲哀的神色,依舊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

祖母不堪長途跋涉之勞,不得已由父親背負著;小姑小叔跟在後頭,蹣跚地走著。時間久了,姑叔也漸漸地走不動,就抓著祖母的衣襟啼泣。到了這種時候,祖母隻得從父親身上下來,另外又由父親找到一根扁擔和兩隻籮筐,將小姑小叔裝在兩頭,挑起來趕路。而祖母隻好跟在後頭,踉蹌地隨行。走了不遠,就是一條從巢湖分來的河流橫斷著去路。原來這裏本有專渡往來行人的船隻,可是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卻連船的影兒也不見了。大家不由得焦急起來,特別是我的父親。後來父親跳下水去,試探一下,幸虧河水尚不甚深。於是父親用一隻木盆把祖母和姑叔一一渡過河來。正預備繼續向前走,忽然對岸又跑來兩個十七八歲的姑娘,神色驚慌,看光景也是剛逃出來的。她們看見河裏沒有船,又不知水有多深,於是更加慌張。這時後麵亂兵的擾嚷聲已經隱約可聞。她們望著祖母等用木盆渡過,自己卻無法可想,情急之下,就跪在岸上大聲呼喊,要求救命。祖母遂命父親回去,將她們倆渡過來,一同行走。

當天晚上,走到半山中一個破廟裏住下。父親因為年紀輕,覺得和兩位陌生的女客住在一塊,不大方便,於是自己在外麵露宿了一宵。這種亂不忘禮的舉措,充分地表現出父親的嚴正和古板的個性。日後我個人的精神生活,受了這類事情的感化和影響亦不小。第二天,剛動身要走,兩個姑娘忽然跪到祖母跟前,懇求祖母收留她們做兒媳婦。因為她們覺得自己的年齡已大,同行的又不是自己的親故,長此下去,無論如何不是了局,何況離亂之中,自己的家屬又向哪裏去尋找?倒不如就此結合為一家人的好。這種突如其來的要求,在祖母實在是初不及料,當時就毫不遲疑地婉言拒絕了。但是兩個姑娘卻已拿穩主意,一再懇求,跪在地上不肯起來,祖母不得已又去征求父親的意見。父親向來正直不苟,何況這事頗有乘人之危的嫌疑,當然更加不肯容納。等祖母的話說完,父親就鄭重而且堅決地說:“無論怎樣,這事萬不能答應。”事情也真湊巧,恰恰第二天在路上遇到兩位姑娘的父母,當時就把兩位姑娘交給她們的父母領走。這兩位姑娘同她們的父母團圓了,歡喜自不用說。父親同祖母少了一層累贅,同時精神上也得到很大的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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