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沒印象啊。她說,小珠。小珠?哪個小珠。我說。你陪我去過醫院嗬,她說。我說,你有事情嗎。她有些支支吾吾,說,你能不能過來一下。我說你在哪兒?出了什麼事情?她說,你過來就知道了,我在大觀園茶樓等你。小珠穿一件羽絨服,縮在沙發一角,像一隻企鵝。她的鼻梁紅紅的,臉色發青,顯然是感冒的樣子。看起來,她成熟了許多。她說,大哥,聽說你和職業學院的領導很熟,你是不是可以介紹我去讀書。我說,你出社會幾年了,原來是什麼畢業。她說,讀了初一。我說,你怎麼想到去讀書呢。她說,在城市,沒有知識很難生存下去。她的話讓我吃驚。說真的,之前,我對她有些鄙夷——一個女孩子輕易地作踐自己的肉體,和作踐她的母親沒有什麼區別。和我說話的當兒,她的電話一直沒有停歇。她側轉身子,一手虛掩著嘴巴,一手托著手機,說,大哥,我有事,中午不去了。我說,你大哥真多,左一個又一個的大哥,你夠幸福的。她說,吃飯時間到了,電話就多,有幾個大哥叫我去吃飯呢。那你吃飯問題都由大哥們解決吧,我說。她不好意思起來,說,我屬於啃飯族,可以節約夥食費。她又說,我沒文化,一個月才八佰來塊錢,要吃飯要上街,哪夠呢,再說,有時還要顧家。我說,板頭每個月要給你一些錢吧。小珠說,以前,我的房子是他租的,每個月給我五佰來塊錢零花,偶爾還買些衣服或手機什麼的,兩個月前,我們斷了。我說為什麼啊。“板頭又找了一個賣頭飾的女孩子,新鮮著呢,哪會想著我,我不如斷了。我雖然是便宜貨,但不至於上大賣場吧。”小珠說,“這些大哥大哥的,還不是想上我的床,這個社會我看透了。”我說,你這樣說有失偏頗,當然生活觀不一樣,生活狀態不一樣,生活態度也就不一樣,你才幾歲,說出這樣的話。我又說,你想上技術學院,我可以幫幫你,隻是學費很貴,算上生活開支,一年下來要接近兩萬塊,你哪有這麼多錢,三年下來可不是小數目。她說,進去了再說,錢總可以想法子解決的。大概過了一年,小珠又給我電話,說,大哥,你幫幫我吧,我都不知道咋辦了。我說,什麼事情慌慌張張的,我在上班,你來我辦公室吧。她說,這個事情不方便在辦公室說。我說,你是不是要被學校開除了。她說,你怎麼知道的。我說我一年前想像到的,隻是不說。平時,小珠會給我發發短信,過年過節,發一些祝福的話。收到短信,我也難得回,說實在的,我隻是認識她而已,又不是很相熟。見了麵,小珠和我說起了事情的原委,她說,她和一個大哥同居,被大哥的老婆鬧到學校去了。我說,我怎麼向院長開口說呢,難以啟齒呀,我知道你是靠這個大哥供生活費的,但事情不至於是這樣的結局。小珠哭了起來,說,大哥,我隻想上完學再斷了,找一份事情做做,算是對自己一個交代。我說,這樣吧,你自己找院長,做一個深刻檢查,也說明一下自己的家庭情況,希望院長能體諒你,給你一個機會,我實在是不好說,說多了,院長還以為你是我什麼人呢。小珠說,好吧,我下午回學校去,上午要去醫院檢查一下身體,我的下身被他老婆踢了好幾下,你先借我兩佰塊,我會還你的。我看她略顯憔悴的樣子,真是哭笑不得。她完全不是一個學生的模樣,長長的劉海把整個前額遮住了,隻露出一隻眼睛,比以前豐滿了許多,臉上多了許多婦女才有的雀斑。她的瞳孔射出來的光是散的,像從一隻前鏡破碎的手電筒裏射出來。認識小珠的時候,我的小孩還剛剛出生,現在我的小孩已經讀小學了。這麼多年,小珠一直杳無音訊。偶爾我和板頭在一起,談論起板頭的眾多女人時,我會談起她。板頭總是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說,你這個人真菜鳥,我都不記得她了,你還記得,你累不累啊。我說,你讓那麼多女人為你墮胎,你當然不記得了,我可是為你作惡,陪你的女人去醫院。女人就這麼回事,追女人和掙錢差不多,有錢掙快些去,有女人追快點下手。板頭說。在前幾天,一個女人打電話給我,說請我吃飯。我說你是誰啊,幹嘛請我吃飯。她說,欠你兩佰塊錢的人啊,你忘記了。“噢,小珠,這麼多年了,你上哪兒去了。”我說,“你像個幽靈,突然從另一個世界冒出來。”她說這些年在金華。她說,到了上饒就想見見你。小珠比以前胖了一些,看起來和三十歲的人差不多。我說,你比以前氣質更好了,像個大城市來的人,看樣子這些年很滋潤。我們見麵的次數是屈指可數的,但我對她似乎並不陌生。她說她當年被學校開除,她就去了杭州,做售樓小姐,做了一年,和一個男人跑去了金華,現在小孩都有兩歲了。我說你老公和你一起回來?她說,她還沒結婚呢,和金華的男人是私生了一個小孩。我想,這樣的女人在私生活上,是什麼事情都敢做的。她說,那個男人有五十多歲啦,怎麼可能和他結婚呢,再說,他有老婆。我說,你父母知道嗎。知道,但有什麼辦法呢,生米煮成熟飯,總不至於打死我吧。她說。你不會說我是墮落吧,她說。我說,我怎麼有權利指責你呢,但我不欣賞,這是很尷尬的生活,很難麵對自己以後的生活。“你到過嶺底吧,也就是我家鄉,你不知道,我在七八歲的時候,就想有一天離開那個窮鄉僻壤,到城市裏生活。我沒有文化又無一技之長,我沒有謀生的能力,想想,這一生可能就如此潦潦草草地過完了。我作過很多努力,想獨立去建立自己的生活,但太難了,要想過得物質富裕一些,憑我的能力,幾乎不可能,我又不想在貧窮中掙紮,隻好依附別人。我知道,這是作踐自己,但我不會後悔,選擇就是要付出代價的。”她一邊說,一邊伸出右手,“你看看,這些都是煙頭燙出來的疤,生活有時候會讓人痛不欲生,但怨恨自己又有什麼用呢?我痛苦的時候,就用煙頭燙自己。”我不記得那天我還說了一些什麼,或者什麼也沒說。她在說話的時候,我一直注視著她額頭上幾條不規則的皺紋,我突然覺得人是很容易衰老的,不被自己發覺,有時也不被別人發覺,她的衰老似乎提前到來。其實人的一生很容易過完,我們允許別人自甘墮落,也允許自己苟延殘喘,生活給我們惟一的憑證,就是內心的依據,哪怕這張依據從來不可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