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夢是肉的嗎?
那個肥胖的女人在前麵走著,就象一個既怖駭又豐實的夢魘,她隻是微微地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我便跟著她走來了。我一邊一步不離地跟著她趕路,一邊打量著她又寬又厚的背和又大又肥的臀,腦子裏便突兀地冒出了這麼一個古怪的想法。我時常做一些有血有肉的夢。在這些有血有肉的夢裏, 我能極細微地看清現實中我沒有看清的東西——譬如說,一條蛇的逼真的花紋以及它富有情感的眼神——在現實中,我因為一向懼怕蛇一類的東西,所以,我從來沒有仔細地觀察過它的花紋色彩與圖案,更不會看清它的眼神是什麼樣子了。當然,在夢中我不是隻有那些陰森森的令人毛骨竦然的經曆,而且也有美妙愉悅的時刻——譬如說,夢遺。一般來說,一個男人夢遺時,往往會有一個女人伴在身旁——那種感受令人難忘,令人銷魂。尤其是在夢中撫摸一個少女的嬌小而富有彈性的乳房時,那質感和手感,是現實中無法體驗的。夢醒時,你第一個感受便是:夢是肉的!我一步不離地跟著那個肥胖的女人,但不知道她要把我帶到哪裏去。她的眼睛上戴著一副寬大的墨鏡,寬大的墨鏡戴在她那張寬大的臉上卻顯得非常 小,小的就像一個兒童玩具,令人可笑。她戴著墨鏡就像一個卡通人物,一個卡通動物,戴墨鏡的巫婆,戴墨鏡的黑熊,戴墨鏡的大灰狼,戴墨鏡的野豬。眼睛上戴著墨鏡,世界便不再明朗,陽光不再燦爛,萬物不再茁壯,城市不再輝煌,這樣一來,世界便成了她手中的玩物,城市便成了她手中的積木。她不但戴著墨鏡,手裏還拿著一根摩挲得鋥亮的烏木杆探路杖,探路杖的頭上有一個銅箍。她一邊走著一邊用烏木杆探路杖點點戳戳地敲打著路麵,探路杖上的銅箍敲打在路麵上,發出噠噠的聲響,悅耳動聽,又令人心悸。我一邊困惑地跟著她走著,一邊聽著她的探路杖敲打著路麵的聲音,我痛苦地感到,她的探路杖仿佛不是敲打著路麵,而是敲打著我的額頭。我就這樣跟著她穿過了三條街,走了足足有半個小時,仍沒有一點兒到達目的地的跡象。
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在我的眼裏隻不過是個虛幻的形象。在我的印象裏,她的麵部特征一直是模糊的,我分辨不清她的表情是同情我,還是利用我,抑或是把我帶到一個不可知的地方,她另有打算。當時,我隻記得她的眼色。她的眼色雖然不易察覺,但我一眼便看出了她的眼色,她的眼色分明在告訴我,讓我跟她走。於是,我懷著對她感激的心情,忐忑不安,跟著她走出那座像墳墓一樣晦暗的令人窒息的小屋。一出那座小屋,她便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個寬大的墨鏡戴在她那張寬大無比的臉上,這時,我才發現,她手裏還握著一根烏木杆裹著銅箍的探路杖。於是,我開始疑惑起來。剛才,在小屋裏她向我使眼色的時侯,你怎麼也感覺不出她是一個盲人,她眼睛深邃,目光準確,而且靈秀。這會兒,她一出小屋便披掛起盲人的行頭,搖身一變,成了一名神秘的瞽女。
我時常這樣想,成為一個真正的盲人,的確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中國有句俗話,叫作眼不見為淨。作為一個真正的盲人,你既看不到星星、月亮、太陽,也看不到綠樹、鮮花、野草;既看不到汙泥、濁水、糞便,也看不到蒼蠅、蚊子、老鼠——這些醜陋的東西,在你的心中永遠也沒有駐足之地,眼不見,心不疑,心靜而致遠,致遠而得道。所以,許多盲人都是神仙、大師、聖人。我一生最恐懼的是盲人,最羨慕的也是盲人。我時常冒出一些古怪的想法,想冒充一個盲人,做一個瞽者,在大街上走來走去,向人們問路,讓人們攙扶著我過斑馬線。作為一個盲人是極自由的,大小便時,即使你故意走錯了廁所,也沒有人會責怪你。想想看,你戴著寬大的深色墨鏡,手裏拿著探路杖,在人行道上敲敲打打地擊著路麵,踽踽而行,那的確是很神氣的事情。實話說,我一直想扮裝成一個盲人。她出了小屋,披掛起盲人的行頭後,便頭也不回地一直往前走去。至此,她還沒有對我講過一句話。她既不告訴我去哪兒,又不問我姓甚名誰,不問我從哪裏來,到哪兒去,不問我目前正想幹什麼。她一直朝前走著,那又大又肥的臀有力地磨擦著,並擰出許多淺渦。因為她一直不說話,我覺得這個肥胖的女人身上有一種神秘的感覺,使人恐懼,使人惴惴不安。“你是不是在研究我的屁股?”她終於說話了,這使我心裏一陣驚喜。她的聲音很細很嫩,就象一個少女,還透著一種羞怯。聽她的聲音,她的年齡最大也不會超過十八歲。豆蔻年華,我想。我跟在一個肥胖的雙目失明的豆蔻年華的少女身後走著,我想,在城市裏,在喧囂的城市裏,在喧囂的城市裏的一條肮髒的街道上,我莫名其妙地跟在一個肥胖的雙目失明的豆蔻年華的少女身後,踽踽地朝前走著,我想。她說話時沒有回頭,我看不到她的麵部,我隻能根據她的聲音猜測她是一位不滿十八歲的少女。“我問你呢?你是不是在研究我的屁股?”我終於聽明白了她說的是什麼,這使我大驚失色,我不安地問:“你怎麼知道的?”她說:“每一個跟在我屁股後麵的人,都會研究它的。”“……”“它是不是很有特色?”“的確很有特色。”我討好地道。“有什麼特色?”“它豐滿,它富有彈性,它性經曆豐富,它……”我一邊讚美著她的屁股,一邊想:如果用一個堅挺的東西向它戳去,半天也戳不到實質性的東西……我心裏雖然是這樣想的,但嘴裏卻在讚美著它。“你撒謊!”“我怎麼敢向你撒謊呢?”“你就是在撒謊!”“我撒的什麼謊?”“你想說:如果用一個堅挺的東西向它戳去,半天也戳不到實質的東西……”我出了一身冷汗。這個肥胖的雙目失明的女人簡直是一個先知,你心裏的任何想法,也休想瞞得過她。我心裏一陣驚慌 ,緊走幾步,想與她並肩走,想與她縮短距離,想與她套套近乎。她仍然走的不慌不忙,探路杖不緊不慢地敲打著路麵,仍然不回頭地道:“別趕過我!”“為什麼?”我有些懊喪地問。“你隻能跟在我的屁股後麵!”我跟在她的屁股後麵走著,心裏有一種被綁架的感覺。同時,又有一種被莫名其狀的東西控製起來的感覺。這種莫名其狀的東西,控製了我的思想,控製了我的思維方式,控製了我的麵部表情,控製了我的自身價值。我覺得我的一切——靈魂、肉體、欲望、隱私、目光、聽覺、快感、感官、性器、知覺——都控製在一隻無形的巨掌之中。我在這個城市裏,就像一個陀螺,離了那種莫名其狀的控製已無法自立,隻能任人抽打、任人擺布。我不知道我要幹什麼,我隻能跟在一個肥胖的雙目失明的神秘女人的屁股後麵,盲目地走下去——我不知道下一站是何處,我不知道前麵等待著我的是什麼東西。最可惱的是,這個肥胖的神秘女人,在時時刻刻地控製著我的內心活動。在這個肥胖的神秘女人心目中,我隻是一個木偶,隻是一個空心人,隻是一個稻草人。頂多,在這些狡猾的、心地歹毒的、神秘的城市人的眼睛裏,我隻是一個無知的、愚昧的鄉下佬,好象我剛從麥田裏走來。“你身上有一股麥田的怪味!”“麥田的怪味?”“你剛從麥田裏走來!”在這個先知先覺的又肥又胖的屁股麵前,我覺得我已失去自身的價值。我心裏的想法剛剛冒出一丁點兒,就被她冷靜地準確地捕捉住了。我感到自己掉進一個巨大的陷阱裏。城市,是一個巨大的陷阱。我從麥田裏站起身,頓時感到天空又藍又闊。接著,我分開芬芳撲鼻的金黃的麥穗朝前走著,麥芒紮在身上,使我渾身刺癢。麥田的氣息鬱馨,又使我精神清爽。麥田一望無際,天空又藍又闊。我獨自一人在麥田裏走著,雙手不停地分開一簇簇熟透了的麥穗。我走到麥田盡頭的時候,看到不遠的地方有一座龐大的灰蒙蒙的堆積物。於是,我便朝著那座龐大堆積物走去。那座龐大的堆積物便是城市。我來到城市的邊緣的時候,看到了第一個路標。那個路標是一塊白色的牌子,牌子上畫著一個黑色的箭頭。路標插在路邊,路標上的箭頭指向城市的股下。於是,我沿著路標指引的方向,走向城市的股下。不久,我又看到了第二個路標、第三個路標……“不要看路標,隻要跟在我的屁股後麵走就行了。”我明白,隻要沿著這些路標走下去,就能走進城市的腹部。我急於想撫摸一下城市的腹部。當我把粗糙的手掌伸向朱莉的平滑腹部的時候,朱莉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平靜地問我,你想幹什麼?我窘得無地自容,隻覺得臉燒得緋紅,囁嚅半天,我竟然說不出一句話。朱莉的臉也漸漸地緋紅起來,但她仍然保持著城市姐兒的那股貴族氣質,遇事不驚,欲擒故縱,眼睛裏燃燒著渴望的火焰,麵部表情卻繃得象一枚硬幣。硬幣鐵麵無私,一分是一分,你到國營商店裏去買東西,差一分錢,營業員絕不會把東西賣給你。當時,朱莉的表情就是這樣的。你的火熱的語言就是一分硬幣。目前,你正差這麼一分硬幣,如果你把這一分硬幣遞過去,朱莉就會滿麵春風地把你需要的東西送到你麵前了。但是你窘迫無言,壓根兒不知道那一分硬幣的真正價值。你把手縮回來,半天才生硬地冒出這麼一句話來:“我想借你五十塊錢!”“幹什麼用?”朱莉一下子泄了氣,冷冷地問。“我想買一副墨鏡!”朱莉聽了,猛地反過身子,背對著我睡去。她不再理睬我。我知道她在生我的氣,我想重新去撫摸她,但我看到她的背那冰冷的樣子,手僵硬著,怎麼也伸不出來。“把你的手伸出來!”不知什麼時候,胖女人停下了。但她仍然沒有轉過身來,我仍然看不到她的麵部。在我的印象裏,她的麵部特征是一片模糊。當時,我的手伸在褲兜裏,在玩弄著一塊藍玻璃片兒。這塊藍玻璃,是我從麥田裏撿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