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第一章 消防隊員
周小英是個熱心人,熱心人往往把自己弄得像消防隊。
尚麗敏說:“周姐,我豁出去了,我要殺了張鬆這個‘豬頭’!”
你聽聽,要殺人!接到尚麗敏的電話,周小英知道,她又該去救火了。
“老趙,飯做了半截,勞駕你自個弄著吃,我得去看看小尚。”周小英一邊喊老公,一邊把沾在手上的麵往下撕弄——她正和麵,準備做老公愛吃的手擀麵——然後洗了手,準備出門。
“想好好吃頓麵條都吃不上。你是尚麗敏她媽?”趙春雨正看電視,嘟囔道,“誰愛沾麵手呀?我這麼大的領導。”
周小英急慌慌趕到尚麗敏家。女教師眼睛紅腫,顯然剛剛哭過。
“咋啦,妹子?”周小英拉住尚麗敏雙手,盯視著她的眼睛。
“‘豬頭’不是人。”尚麗敏恨恨地說。她的老公張鬆在國企搞管理,自從當上處級幹部,啤酒肚兒吹氣般脹起來,原先不起眼的小腦袋逐漸演變成肥頭大耳,奇怪的是人胖了額頭上的皺紋不淺反而越來越深刻,故而尚麗敏喊他“豬頭”。
“怎麼啦?”
“其實我早知道他在外麵有女人,可我總想,現在場麵上的男人有幾個是幹淨的?沒有太較真,誰知道狗日的變本加厲,今兒下班回來竟然說要跟我離婚,說他和我沒感情了。我咽不下這口氣,非殺了他,連那個狐狸精一塊殺。”尚麗敏眼睛裏閃爍著仇恨的光芒。
“好個張鬆,平常一副文質彬彬、道貌岸然的樣子,我還以為是個模範丈夫呢,原來不是東西?”
“哼,他太會裝了。”
“麗敏,你要冷靜。聽姐的話,咱不意氣用事,更不能著急魯莽,那樣會把事情弄得更糟。”
“還能有多糟?大不了權當沒有老公,大不了拚個魚死網破,大不了不活了!”
“嘖嘖,你說的這叫啥話!死呀活呀的,咱不管別人,你的命就那麼不值錢?”
“我就是想殺了他。姐你看,刀都磨快了,我估計一刀就能結果他!”尚麗敏從枕頭下麵拉出一把匕首,刀刃閃放寒光,看上去很鋒利。
藏刀。
龍川市是一座依托資源性礦山冶金企業建立起來的西部移民城市,這裏與回、藏、維、哈以及裕固、東鄉等少數民族聚居的地方都不太遠。城市人口來自五湖四海,少數民族也不少,文化氛圍多地域、多民族、多元素,在這裏接觸各種民族和宗教文化的機會比較多。尚麗敏是漢族,卻偏愛藏族文化,尤其喜好藏傳佛教文化。兩年前,她和同事利用暑假結伴去青海和甘南旅遊,回來後對周小英說:“周姐,我在塔爾寺看到那些不住磕長頭、將木地板磨出深槽的藏民,心靈受到強烈震撼,自我感覺身心都被淨化了,我羨慕他們的虔誠,當時就有在寺院出家的衝動。還好,我回來了。萬一哪天覺得塵世間沒意思,我一定去寺院,麵對青燈黃卷,晨鍾暮鼓,參禪悟道,修煉出仙風道骨。不一定要去五台山,拉薩也很遠,我看甘南、青海的藏傳佛教寺院挺好,塔爾寺、拉卜楞寺特別好。不過,我不知道他們接受不接受漢人,接受不接受女人?”
周小英聽了很詫異:“你走火入魔了?”
尚麗敏笑笑,神秘莫測的樣子。當時她拿出一把藏刀給周小英看,那刀長約八寸,刀柄上鑲有珠寶,牛皮刀鞘。尚麗敏說:“這是我在塔爾寺買的。這把刀對我來說是個念物,是一種寄托,也是心中的夢想。假如有一天想去另外一個世界,我會用這把刀送自己上天堂,假如有你死我活的仇人,我也會用這把刀結果了他!”
那次從藏區回來,尚麗敏贈送周小英一串天珠手鏈,據說很值錢。周小英平常將天珠手鏈戴在腕上,時間長了覺得成了身體的一部分,很喜愛。剛才和麵摘下來放在灶台上,急匆匆出來忘記戴了。
“麗敏,聽姐說。”周小英從尚麗敏手裏將藏刀接過來把玩,“你要冷靜。像張鬆這個年齡段的男人,好多都有婚外情。趙春雨常對我說,現在的男人,‘有個把情人是人物,沒有情人是廢物,情人太多是動物’,身邊有年輕漂亮的女人陪伴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社會風氣就是這樣,循規蹈矩的女人也不多了。你遇事不要著急上火,慢慢來。”
“周姐,我沒法冷靜。”尚麗敏依然激動,“我對張鬆一片忠誠,自打認識他,心中隻有這一個男人。夫妻之間應該相互忠誠,他憑什麼為所欲為,想哪個女人就哪個女人?”
“麗敏,男人遇上風騷女人,一不小心會被迷住,這是男人的天性,何況滿世界都是騷女人。”
“見了風騷女人就往上撲,那還算人嗎?跟畜生一樣。我現在就一個想法,剁了張鬆這豬頭!他敢背叛我,哪個女人也休想得到他。”
“你把‘豬頭’剁了,等於把自己也剁了。你要為他去殉葬?”
“我不管。人到氣頭上,誰還那麼理智?我先把狗日的殺了,出口惡氣再說。”
“孩子氣。真要和張鬆拚命,你能扔下上初中的女兒,能撇開老家的父親母親?我不信你這麼傻。”
“周姐,我該咋辦呢?”尚麗敏一愣,然後扒在周小英肩頭嗚嗚大哭。
周小英撫著尚麗敏的後背,聽任她嚎啕。過了一會兒才說:“哭夠了吧?我才知道你眼淚這麼多,以前總認為你是樂天派,永遠不會有煩惱,原來不是。”
尚麗敏哭了好一陣兒,情緒得到宣泄,強忍住悲傷,做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周姐……”
等尚麗敏平靜下來了,隻有初中文化程度的周小英開導比她年輕十歲的中學教師:“麗敏,凡事想開些,要冷靜對待,要開動腦筋想。你是尚麗敏,不是張飛,也不是李逵,動不動還殺人呢,真叫你殺,能下得去手?你往張鬆身上紮一刀,血流得汩汩的,恐怕先把你嚇死。還說要信佛,哪家佛祖和菩薩叫你去殺人?再說啦,現在的男人女人離婚再婚成了家常便飯,隻不過沒遇到你頭上,既然遇上了,也要冷靜對待。看你那點兒出息!”
“姐,你說我該咋辦?”尚麗敏紅著眼睛向周小英求教。
“其實也很簡單。張鬆不是要離婚嗎?你不點頭,也不搖頭,犯不著跟他吵鬧,甚至連冷眼也不給他。你不卑不亢,必要時候還可以用熱臉貼他的冷屁股,看看他如何反應——其實這不難做到,你在思想上繼續把他當成老公就成——本來人家就是你老公嘛,堅持一段時間,說不定風平浪靜。實在不行再說,你周姐有的是辦法。”
“能行嗎?這樣做顯得咱女人下賤。”尚麗敏撇撇嘴。
“這不是下賤,女人的力量本來在於柔,以柔克剛,誰比誰更有力量,出水才看兩腿泥。”
尚麗敏對周小英所下的指導棋半信半疑。
“啊呀,你看我一頭虛汗。”周小英這才發覺自己餓過頭了,有一種虛脫的感覺,“麗敏,你吃飯了沒有?”
“我不餓。跟豬頭吵架,氣都氣飽了。”
“他人呢?”
“看我不打算做飯,人家肯定吃香的喝辣的去了唄。”
“你說你傻不傻?走,我請你吃飯。”
“周姐,我不想吃飯,想喝酒。”
兩人在一家“川味小炒”店要了兩個家常菜,周小英陪著尚麗敏喝葡萄酒,看著她哭哭笑笑,借酒澆愁,不覺弄到夜深。
“要不要把你表妹找來陪你?”離開小飯館時周小英問。
“你是說曹靜嫻?”尚麗敏酒勁兒過去了了,情緒也比從家裏出來時好了許多。
“對呀。她是你親表妹,人也聰明伶俐,叫她來陪陪你沒啥不好。我不能住到你家,張鬆回來了不方便。”
“不用,你放心回家去吧,姐。跟你說說話,痛痛快快喝幾口酒,我好多了。曹靜嫻瘋瘋張張,好象忙得很,輕易也不到我這兒來。”尚麗敏說。
“你這個表妹長得太心疼了,漂亮得像個女明星。她沒到演藝界發展去可惜了。”
“哼,我這個表妹呀,鬼迷心竅。那就是一個小官迷,除了幹行政,她絕不會選擇別的路。”
“女孩子幹行政不好。官場是個大染缸,漂亮妞掉進去能有個好?”
“你家趙大哥不也在染缸裏泡著嗎?人家咋好好的。不見得幹行政都不好,全看個人的修行和造化。”
“你覺得趙春雨挺好?那是你對他了解的深度不夠。”
“得啦吧,姐,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趙大哥多有涵養,多有責任心,還是個文化人,你就知足吧!”
“說你表妹呢,怎麼扯到趙春雨頭上去了?曹靜嫻有男朋友了沒有?我挑個合適的男孩介紹給她?”
“姐,您就別操心我表妹了,我都懶得管她。”
周小英到家已經很晚了,趙春雨剛睡著,又被她的響動吵醒,迷迷糊糊嘟囔一句:“周小英你何苦?把自己弄得跟個消防隊員似的。”然後又呼呼睡去。
第二章 女兒求助
周小英很困,連最簡單的洗漱都省略掉,直接鑽被窩。
大概因為喝了酒的緣故,周小英睡得很死。不知過了多久,她又被電話鈴聲吵醒。迷迷糊糊伸出胳膊,抓過床頭櫃上的電話聽筒,周小英有氣無力地說:“喂。”
“媽呀,您的小靈通咋不開機?”電話裏傳來女兒趙旭遠在數千裏之外的聲音。
“我正睡覺,你咋這麼早打電話?”周小英眼睛依然沒有睜開,恍恍忽忽猶如夢中。
“還早?您是不是沒睜眼睛呀?北京的太陽老高了,咱家也不至於天不亮吧?我聽您幹脆是沒睡醒嘛。媽您昨天晚上幹嘛去了,幾點睡的覺?”
“你尚阿姨家有事,找我吐苦水,後來又陪著她吃飯喝酒,睡晚了。這會兒睡得正香,你要沒有啥要緊事,我掛啦。”周小英想掛斷電話再睡會兒。
“媽,您咋這樣?為別人家的事熬夜勞神,自己女兒的長途電話不願意接。不行,必須打擾一下您的瞌睡,我有事要說。”趙旭再次打通電話,把周小英一頓數落。
“好好好,你說你說。都說女兒是媽的貼身小棉襖,你這臭娃娃,總和我過不去。”周小英清醒了。
“我上次給您說的事情,你和我老爸商量了沒有?”
“商量啥,你不能直接找你爸說呀?”
“媽,這事兒我不好向爸爸開口嘛,您幫幫我不行?”聽口氣,周小英估計女兒的小嘴巴噘得老高。
趙旭在北京念完大學本科,直接到一家民營公司做白領。找了個男朋友是本公司同事,男孩也是北漂一族,老家在山東農村,鄉下還有弟弟妹妹,家裏很窮,學曆也比趙旭低一個層次。周小英在行政機關當處長的老公很不滿意女兒找的男朋友,認為門不當戶不對,但他平常在家裏自我標榜是最民主的家長,表麵上不好反對女兒的婚事,私下總在周小英麵前嘟囔:“趙旭什麼眼光!不考慮一輩子的幸福,找對象隨隨便便,北京生活成本那麼高,她自己工資低,找個男朋友還不如她,將來能不受罪?”周小英對女兒找的的男朋友其實也有想法,曾用試探的口氣對趙旭說:“你找男朋友也不征求我和你爸的意見?即使你把我不當回事兒,你爸爸反對怎麼辦?”趙旭當時就急了:“我找對象還是你們找對象?是我要跟他過一輩子還是你們跟他過一輩子?根本不關你和我爸的事。”周小英有些惱火:“好好好,不關我和你爸的事,你以後遇到問題——萬一對象搞錯了,後悔了,也別找我們!”趙旭說:“不找就不找。”
可是,女兒真有困難了,不可能不找親生父母。趙旭和男朋友熱戀兩年,感情越來越瓷實,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兩人一合計,覺得與其租房把人民幣都給了房東,還不如傾其積蓄,再借點款求點援,弄出一個首付,用按揭的方式貸款買房,哪怕麵積小點兒也行。借錢找誰去呢?年輕人扳指頭一算,才覺得身邊的同事、朋友基本上沒有能夠開口借錢的,要麼關係不鐵,要麼人家比他們還需要錢,何況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現在的人即使有錢也不願借別人。沒轍了,不得不想起父母。趙旭男友彭誠父母在農村,生活自顧不暇,不可能在買房這件事上支持他們,唯一可依賴的隻有趙旭的父母。
即使是骨肉雙親,趙旭仍然覺得向父母要錢難以張口。畢竟供完大學,父母沒有了在經濟上繼續資助她的義務,自己是成年人了,應該自立自強,何況因為找彭誠這樣的男朋友惹得父母不高興。
“彭誠,我不跟你玩了!你到底有啥好,論長相五大三粗一點兒不帥,論個頭害得我自打認識你不敢穿高跟兒鞋,論聰明你好像比我強不了多少,論有錢你更狗屁不是,連你家人也狗屁不是,幫不上我倆一點點忙!我憑啥非要和你談朋友處對象?黃,我立馬跟你黃,從現在開始,咱倆沒關係了,誰也不認識誰了,路人甲和路人乙!”趙旭噘著嘴朝男朋友亂發脾氣。
“看看看,青春劇看多了吧?說話都像電視劇《××》裏頭那幾個痞子。我確實不是鑽石王老五,可是我愛你,全世界再也找不出比我更愛你的人了,這一點你承認不承認?”
“怎麼辦呢,彭誠?我要愁死了!”說完,兩個年輕人相擁在一起,吻得天昏地暗。
後來,趙旭硬著頭皮向媽媽開口借錢:“媽,親媽,趙旭求您啦。我要買房子,您知道北京的房子是天價,我跟彭誠湊不齊首付,想借錢,我才發現周圍的人都他媽不是人,臉上冷冰冰的,一副仇視的目光,我恨不得把他們全殺了!我已經深刻體會到還是親親的爹娘好啊。反正你們手裏有錢,我哥已經變成美國鬼子,也不會向你們要錢,錢存到銀行飛速貶值,炒股票買基金風險挺大,還不如讚助給我呢。女兒買了房有了幸福生活,您二老也會有自豪感成就感,何況我是借不是要,等不久的將來,我錢掙得多實在花不完,一定連本帶利還給你們。這是我的意見,先轉達給您,至於向咱家一把手老趙同誌轉達的任務交給您啦。”說完,趙旭趕緊掛斷電話,臉上覺得發燙,臊得慌。
趙旭打電話之後,周小英和老公商量過了,趙春雨不同意立即給女兒錢。他說:“周小英你甭慣著女兒,不能她說啥就是啥。找對象終身大事也不聽取你我的意見,隨心所欲自作主張,明明知道對方經濟條件不好全然不顧,買房子需要錢了,才覺得父母有用處?她大學畢業,有自立能力,做父母的再沒有資助她的義務。”
當媽的心軟,周小英覺得老頭子不近情理:“咱手裏本來存了點兒錢,你的工資越漲越高,我好賴也有養老金,兒子在國外混得不錯,不會要你的錢。你不讚助女兒,把錢攥在手裏能生崽兒?”
“不是有錢沒錢的問題,也不是生崽兒不生崽兒的問題,而是需要借機教育教育趙旭,否則她更自以為是,把父母不當回事兒。即使要給,也要等她走投無路、一籌莫展的時候再給,這樣她才能長記性。趙旭再打電話要錢,你讓她直接找我。”趙春雨對老伴兒交代說。
“你說你,老趙,當領導當得一點人情味兒都沒有了,和女兒也玩權術。”
“你真是婦人之見,家庭生活中照樣需要策略,需要講究方式方法。這件事沒有商量的餘地,我決策,你執行就是了。”
周小英便很無奈。平常,小事情上趙春雨很忍讓,很寬容,大事情都由他拿主意,周小英隻有聽從和執行的份兒。
“這事情我沒辦法幫你。你也承認你爸爸是咱家一把手,況且錢是他掙的,他不同意,我哪兒敢自作主張,即使給親生女兒也不行。你直接跟你爸說吧。”周小英說。
“再說吧!”趙旭很不耐煩地掛斷電話。
又過了三天,趙旭才直接給老爸打電話,而且選擇晚上,估計媽媽也在當麵。
“爸,我決定在北京買房子,您不覺得您女兒挺偉大?”趙旭其實眉頭緊皺,在電話上卻故意裝出輕鬆的樣子和爸爸貧。
“偉大?沒看出來。”趙春雨不動聲色。
“北京的房子多貴呀!我敢這麼想,你應該鼓勵和表揚。”
“嗬嗬,鼓勵和表揚還要自己申請呀?”
“好啦,老爸,我,您女兒,括弧,親生的,求您一件事。您先答應我好不好?”
“沒說清什麼事,我怎麼答應?”
“您先答應,我再說。”
“你先說,我才能考慮答應不答應。”
“那好吧。”趙旭捂住電話一聲輕歎,“我和彭誠上班時間短,工資收入低,買房子隻能按揭。盡管這樣,首付的錢還是湊不齊,所以,我隻能向您和我媽求援。我的想法是,您和我媽讚助我至少十萬元,算借的,將來我會還給您。”
“還?你們買房準備多少年按揭?”
“二十年。”
“二十年?這就意味著你倆二十年以後才能還我和你媽的錢,和劉備借荊州差不多嘛。我要是不答應呢?”
“您真不答應?也就是說,您正式拒絕我了?”聽語氣,趙旭急了。
“不,否決你隻是一種選擇。”
“哦,還有另外一種選擇,借錢給我?老爸,您還是選擇後者吧,誰讓您是我親親的老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