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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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吳軌閑著無事,便去了涇水市文化街。

涇水市位於西安和鹹陽一側。西安和鹹陽雖都是古都名市,但相距不過五十華裏。近年來由於城建頻繁,各自的校園區、工業區、居民區互相不斷曼延靠攏,有的地方已成膠著狀了。涇水市雖小,由於與兩市毗鄰,沐浴其經濟文化餘輝,自然也百業興隆。尤其是文化街上的古玩字畫生意在西北五省也是很馳名的。

吳軌在市藝術館工作,愛好書畫,也愛好讀書、寫作、收藏。他是一個對曆史與文化十分敏感脆弱的人,甚至是一個很神經質的人。比如看畫,一個很見功力的線條或一片極有魄力的潑墨,都會使他感動以至下淚。再說讀書,每讀到一篇至情至性的好文章或好詩詞,更是要淚水婆娑了。

這樣一個人,偏偏又生在這麼一個曆史文化悠久深遠、豐富厚重、交疊堆積的地域,這便像酒蟲偏偏生於儲藏千年的佳釀之中,怎能不情懷激奮,歡欣鼓舞,如癡如醉,如顛如狂呢!

站在原野上,每每看到不遠處起起伏伏綿延不絕的周公陵,唐王陵(唐太宗陵),姑婆陵(武則天陵),以及漢高祖長陵,漢惠帝安陵,漢景帝陽陵,漢武帝茂陵,漢昭帝平陵,漢元帝渭陵,漢成帝延陵,漢哀帝義陵,漢平帝康陵,等等,等等;每每想起發生在這裏的曆史故事諸如商鞅變法,荊軻刺秦,完璧歸趙,白起引劍,指鹿為馬,火燒阿房,昭君出塞,馮唐易老,舉案齊眉,馬嵬兵變,等等,等等;每走到渭河北岸的新石器遺址,看著連片的灰層,灰坑和先民們磨製的石、骨工具和帶彩的素麵的碗、罐、盆等等陶器,每看到古墓荒塚邊的斷垣殘壁,秦磚漢瓦,以及帶釉不帶釉的漢罐、漢豬、漢狗、漢灶等等,等等(在鹹陽窯店村,一個農民在路邊的破磚爛瓦中,竟一腳踢出了呂雉的“皇後之璽”,足見這塊地方地下文物的豐盛);每讀到詩經中的詩句:“我送舅氏,曰至渭陽”,李白的詩句:“狂風吹我心,西掛鹹陽樹”,杜甫的詩句:“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許渾的詩句:“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等等,等等,便不由感慨連連,思想隨即和這些古人、古事、古跡、古物融合集結在一起,經緯糾纏在一起,心旌隨之搖曳,情緒隨之激蕩,那些千秋萬裏的陳年舊事,竟又時不時的在他敏感多情的眼眶裏摧下淚來。

這幾年,鹹陽北塬常常發生盜墓事件。每當秋季,成片成片的玉米長成青紗帳的時候,涇水市人便在靜夜裏不時聽到雷管爆破泥土的沉悶的響聲,於是歎息又有人在那響聲處盜墓了。盜墓人大多是當地農民,他們有一句口頭禪:“要得發,挖!挖!挖!”雖然警察頻頻出動抓捕,然而雷管爆裂聲仍會在短暫沉寂一段時間後稀稀疏疏地發作起來。

這響聲一波又一波傳出青紗帳,傳出涇水市,又一波又一波傳到南方和港澳地區,文物販子們被這罪惡的響聲誘惑得饞涎欲滴,紛紛攜帶著信用卡和成捆成捆的鈔票,來到鹹陽北塬的農村和各個古董古玩市場,像鬼鬼祟祟的烏賊一樣到處遊弋。

當然古董古玩市場上更多的是正當的家傳的東西。另外還有大量的作假仿古的贗品。可謂魚龍混雜,泥沙俱下。然而都麵貌相仿,如同孿生姐妹一般,非行家裏手絕分不清孰真孰偽。

此刻吳軌正穿行在文化街這片古玩市場上,那些真真假假的古董古玩五彩繽紛輝煌耀眼地排滿了街道兩廂:有原始時代的石斧,石刀,骨針;有新石器時代極具紅山文化特征的彩陶,玉豬,玉龜,玉鳥,玉蟬;有商代的婦好鴞尊,四羊方尊;有周代的夔紋犧尊,毛公鼎,散氏盤;有漢代的竹節熏爐,星雲紋鏡,漢印,漢罐,漢俑;有唐代的海獸葡萄鏡,雙獸雙鸞花枝鏡,三彩駱駝,藍彩美女俑;有宋代趙佶的《柳鴉圖卷》,王希孟的《千裏江山圖》,有元代畫有鬼穀子下山圖的青花瓷罐,青白釉僧帽壺,藍釉白龍紋墨瓶;有明代的青花纏枝蓮折沿洗,釉裏紅三魚紋高足碗;有清代的青花雉雞牡丹紋尊,墨底素三彩花卉紋方瓶,琺琅西洋人物盤。另外還有各種玉器、錢幣、手爐、鼻煙壺、刀叉、核雕、琉璃杯、瑪瑙墜、紫檀珠、翡翠腰牌、碧璽帽頂、象牙杆戥子、鯊魚皮眼鏡盒等等的小物件兒,一齊林林總總,千姿百態,珠光寶氣,一望無際地展現在吳軌麵前。

吳軌這兒走走,那兒看看,拿起一個物件兒端詳半天,又拿起另一個物件兒問問人家價錢。他每走到這種地方總是十分亢奮,因為那些物件兒其實是一個又一個微縮和凝固了的曆史,或者說是一個又一個漸去漸遠的時代的碎影和殘屑。它們用藝術為曆史提供了種種精致的證明,它們用一種無言的深沉向人們昭示什麼是正義與德範,什麼是謊言和巧飾;什麼是偉岸與真實,什麼是卑微和虛假;什麼是光明與仁愛,什麼是黑暗和殘暴。他一邊撫摸賞玩它們,一邊會想起歲月流金,時光易逝,人生易老,甚至還會想起時間那最後的無情和最後的嘲弄。他覺得賞玩它們其實就是賞玩那段時空的輝煌與不朽,也是在賞玩那段時空的遺憾和憂傷。而最終賞玩的、其實隻是自己投向曆史和現實的那些複雜幽微一詠三歎的感觸罷了。

這條文化街也有賣宣紙和文房四寶的地方。吳軌見一家造筆鋪造出了十幾支上好的熊毫筆,便蹲在那裏橫挑豎撿。後來見店主的眉毛漸漸緊蹙成黑菊花狀,知道要向他怒放了,便連忙拿起其中一支,扔下十幾元錢,晃晃蕩蕩地又去別處轉悠。

他仿佛不是一個大活人而是一個影子。因為別人都活得實實在在,誌大者每天忙著升官發財顯赫一時,誌小者每天賣布販菜以求溫飽小康。而他卻是大閑人一個,除了每天練練毛筆字,畫幾幅竹石之類不成樣子的畫兒,再就是讀讀書逛逛山寺道觀,交幾個和他一樣神經兮兮的朋友。

由於三十歲仍是獨身,房子便很少打掃。桌上地下擺滿了各處拾來的奇石以及形狀怪異的樹根,還有些漢罐漢灶瓦當花磚之類,總之都是些不值錢的玩藝兒。門房的劉老頭每見他提著這些玩藝兒從外麵回來,便笑道:“又撿了這麼多垃圾!”他點頭稱是,末了卻說:“雖然是些垃圾,卻讓我看著舒服,得了無量的眼福。”

床上被子雖是單薄,枕頭卻是兩個枕頭,且都裝滿蕎麥皮,高若陡崖。常常不是枕著而是斜靠著。枕頭支在腰間,床和床頭仿佛直角三角形的勾和股,而人便成了弦線了。他就這樣靠在那裏,看窗外輝煌的暮色迅速向黑暗墮落。當黑暗真的降臨,他卻並不急著打開書桌上的台燈(書桌靠床),因為他欣賞黑暗。黑暗中一切都是黑暗,一切形體全消失了,唯有靈魂活著。黑色吞噬了一切顏色。黑色是最後的統治者。也許黑比白更純潔。他想,現在誰也看不見他吳軌了,他成了真正的隱者了。於是,他生動地感覺到了消失的樂趣。

於是,冥想開始,靈魂出竅。他和遠古的形形色色的靈魂交談,和外星人交談,和自己的各種欲望交談。黑色誕生神秘,也誕生陰森和恐懼。他似乎聽到房子裏有窸窸窣窣鬼魂走動的聲音,而且正在走向他的床邊。鬼魂的麵孔比黑色更黑。他舉手摸到了台燈的開關,啪的一響,整個世俗世界豁然又出現在他的眼前,剛才的種種冥想一下子變得十分荒唐。

現在的他仍在文化街轉悠。見幾位書法家在某一處角落擺開桌子寫字賣字。有一位三十多歲年紀,卻留著長須和女人似的長發。不少人在旁邊圍觀。他站在圈外被遮了視線,便隻好踮起腳尖抽長脖子看那長須人寫字。間架結構倒還看得過去,隻是江湖味太濃。又見另一位書法家,寫的字竟酷肖啟功,再看落款,也竟題的是啟功二字。人群中鑽出一位西服革履幹部模樣的人,問那字多少錢一幅。“一百”。“五十!”“八十!”爭到最後還是依了顧客,五十元成交。吳軌大感詫異,待那顧客擠出人堆,便趕上去問:“那是假字,你買它做什麼?”那顧客瞪了他一眼,反問一句:“假字?你看看現在什麼不是假的?”

吳軌說:“隻要眼力好,也還能買到真跡的。”

那顧客哼了一聲,說:“真跡五十元能買得來麼?況且咱是給人送禮,以求升個中級職稱,增加一級工資,劃得來送個啟功真跡麼?”

吳軌苦笑了一聲,轉身走至另一家字畫店,見裏邊立著五六個衣冠楚楚的人,一齊仰首觀看牆上的一幅綾裱書法。其中一個他是認得的,姓陳名叫管管。矮墩墩的個兒,專做假煙假酒假古董生意。吳軌認得他,一是因為他們都同住距長安不遠的涇水市,二是因為管管靠坑蒙拐騙發家後居然生出收藏字畫的雅趣,常常來藝術館找他炫耀自己的藏品。

吳軌見管管仰頭看得出神,便不去招呼驚動,也去看那張書法。一看卻大吃了一驚,原來竟是自己的作品。再看下麵的標價,更是吃驚:一千五百元!他不由張大嘴巴,眼睛瞪得像鬼怪似的。此時管管並未看見他,下巴頦兒向店主一揚,語氣輕蔑地問道:“這張球字也值一千五百元麼?”店主並不覺得慚愧,從容笑道:“這字的作者雖然現在沒有多大名氣,可字卻寫得精妙。前幾天北京大書法家謝子藤老先生來本店看了這幅字,大加讚賞,說這才叫好書法,那些江湖派的字是根本比不得的,散逸寒靜,才氣可齊當年的謝無量。我一聽當即標了這個價錢,謝子藤老先生卻還說太便宜呢!”

吳軌卻聽得慚愧,轉身便走出畫店,精神更加恍惚,仿佛做夢似的。心想:謝無量是何等的大家,我怎敢和他老人家相比呢?

這時背後有人大叫了一聲:“吳軌——”原來管管認出他了。於是五六個人連同店主一起圍了過來。先是一句話也不說,眼睛珠子全瞪得黑圓,仿佛在瞪一個珍稀動物,然後又發一聲驚呼:“你就是吳軌?!”未等他回答,卻又被前呼後擁著進了畫店一側的飯莊——聚仙樓。店主推開一個單間,見裏麵有一張圍著八張椅子的圓桌。店主又攙扶老人般地攙著他坐了上首,喊了一聲:“拿菜……單……”聲音都激動得沙啞了。馬上進來一位全身紅妝的高挑個兒小姐,將菜單遞了店主。吳軌不由瞟了那女子一眼,見那張小杏仁臉上眉目嘴巴搭配得甚是俊俏。店主看來是常客,在接菜單時卻拉著了那小姐的手,順勢一拽,將那細細的柳腰拽得一閃,隨即失了重心,倒在店主的懷裏。店主便就勢摟了。那小姐卻不惱,用食指將店主那張老臉當作菜單似的一戳一點:“生猛海鮮!”店主笑道:“點得好,點得好!小夭,今天菜單就由你點了,不管多少價錢,隻管點你們聚仙樓的拿手好菜。”

那小夭小姐便不客氣,一口氣點了魚翅甲魚之類十幾道菜。

管管用嘴巴湊近吳軌,小聲說:“你知道老板叫這位小姐來陪你的原因麼?”

“我怎麼知道?”

“因為這位小姐最像一個人。”

“誰?”

“聶茭。有人稱她是涇水市第一市花。”

“不認識。隻聽說過她的一些故事。”

“那麼漂亮的女人,你們書畫家應該認識。”

這時,忽聽店主對小夭說:“今天最尊貴的客人是這位吳軌先生,隻要你侍候得好,便賞你小費。”

小夭道:“多少小費?”

店主說:“小費和侍候程度成正比,若能將吳先生侍候得肉麻舒服,小費就加倍付你。”

小夭已經曆練得皮厚,便嫋嫋婷婷走過來,低下粉頭,那塗滿口紅的小嘴唇像吸盤似的在吳軌的臉上叭嘰一聲吸了一口。吳軌忙用手捂臉,仿佛蟲子咬了。小夭卻又從椅子縫裏騰挪進來,雙手一環,吊在了吳軌的脖子上,小紅嘴對著他顫顫索索的厚嘴唇,又是一聲響吻。而吳軌還是處男,從未經曆過如此的“刺激”,喊了一聲:“我的媽呀!”驚嚇得站了起來。大家一齊叫了聲好,並嘩嘩地鼓起掌來。再看吳軌的臉色,早已紫漲得能掉下火炭。而小夭卻仍緊緊地吊著他的脖子,口裏戲謔道:“你不要叫我媽,要叫我妹子。”大家又叫了一聲好,鼓一陣掌。

此時,十二盤菜一盤一盤端了上來。中間一盤的紅燒鱸魚頭正對準吳軌。小夭這時才鬆開他的脖子,恭恭敬敬站在一旁陪酒。畫店店主端了酒杯站起身來,大夥兒也跟著站了起來。店主說:“這第一杯酒,先為有幸結識吳先生共同幹了!”大家齊聲響應:“共同幹了!”於是叮叮當當的碰杯聲響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