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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倦鳥

木板房就像一座孤獨的墳丘,黑暗中毫無聲息地趴伏。附近低矮的老式樓房早已被拆得千瘡百孔,透過那些毫無規則的缺口或者孔洞,你可以清晰地看到天際一閃一閃的燈火和緩緩掠過的拉成長條形狀的幽藍色浮雲。二青踏著一路殘磚斷瓦走到木板房前,伸手推了推潮濕的木門,門被推出一條很大的縫隙,卻沒有推開。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個一次性打火機,打著火,又從口袋裏摸出一把鑰匙,“啪嗒”一聲打開木門上沉重的鐵鎖。木板門上巨大的“拆”字在打火機微弱的光亮下忽隱忽現,左右飄搖,宋體的“拆”字上套一個白色的圓圈,那圓圈就像靈堂裏的花圈,或者書頁上的放大鏡。他感覺那個“拆”字被越放越大,木板房被壓得“吱嘎嘎”響,逐漸歪斜,然後坍塌。

他擠進屋子,一股腐臭氣息迎麵撲來。他在黑暗裏站了幾秒鍾,伸手摸到左手牆上的燈繩,拉一下,眼前沒有反應,再拉一下,仍然漆黑一片,他就知道電被斷了。要拆的房子,連老鼠都搬了家,怎麼還會有電呢?他再一次打著打火機,從摞在屋角的幾塊空心磚上找到一截淡黃色的帶有螺旋花紋的生日蠟燭。那蠟燭肯定是大慶拿到這裏來的,春天時勝利和大慶他們過生日,曾經湊錢買過一個生日蛋糕。勝利和大慶的生日相差兩天,他們將就了一下,湊在中間那天過了,所以那天,其實誰的生日也不是。屋子裏的一切迅速浸洇在蠟燭的昏黃光圈裏,就像稀薄的墨汁滴上發黃變脆的宣紙。屋角擺一張床,臭味就是從那裏散發出來。

他被床上的人嚇了一跳,幾乎跌倒。

床上躺著勝利,他正在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他使勁仰著脖子,下巴高高抬起,給人的感覺是腦袋倒懸在窄窄的肩膀上,輕輕一碰就會掉落。他散亂縹緲的目光越過眉骨,越過額頭,越過頭發,虛無地落到他的臉上。他古怪的姿勢讓他的喉結變得很大,抬頭紋更加密集。他的喉結一動不動,他的眼睛半天不眨。他盯著二青的臉看了很久,喉結終於動了動。“是生日蠟燭。”他說。

二青走到床邊,彎下身子。“好點了嗎?”他問,“大慶呢?”

勝利的眼睛一直追隨著二青的臉,那是兩點熒火蟲一樣微藍的冷光。“不知道。”他的聲音很低,有氣無力,“我怎麼還沒死?我今天好像死不了了。”他把目光拉平,抬頭紋卻依然擁擠。那些抬頭紋裏填滿了灰褐色的塵土,那些塵土也許來自遙遠的鄉下,它們一路飄浮,最終在他的額頭上找到心滿意足的歸宿。

門被“嘎吱”一聲推開,大慶偏著身子擠進屋子。他提著一瓶白酒和一個方便袋,方便袋裏有一包麵包、一包鹹菜、四根火腿腸和一包五香花生。他把這些東西堆在屋角的空心磚上,問二青:“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回。”二青給勝利掖了掖被角。被角上沾滿唾液和斷發,那上麵畫著很多個向日葵和很多麵小紅旗。

大慶從二青身後擠過來,兩手撐著床頭,盯住勝利的臉。“能不能少吃點?”他問勝利,“硬撐著少吃點。”

“吃不下。”勝利氣若遊絲,“想喝點水。”

二青在床邊找到一個很大的搪瓷缸,看看,裏麵沒有一滴水。他提起旁邊的熱水瓶,晃晃,仍然是空的。他拿著搪瓷缸走出屋子,在門口粗聲粗氣地喊:“大慶你出來一下。”他走向五十米外的一個水槽,那裏有一個鏽跡斑斑的水龍頭。他希望那個水龍頭現在還能放出水來。

扭開水龍頭,卻沒有水。水管發出“嘶嘶”的聲音,它像一位老人幹渴的喉嚨。二青弓下身子,嘴巴含住水龍頭,猛吸一口,然後迅速把將手裏的搪瓷缸接上去。水龍頭流出水來,盡管隻是細細一涓,卻把缸底擊出很大的聲音。大慶在他身後問他:“什麼事?”

隻接了小半缸水,水流就斷了。二青再一次彎下腰,再一次猛吸水龍水。這次他沒有成功,似乎連那“嘶嘶”聲都被他吸進肚子裏。他小心地把搪瓷缸放到水槽上,回過頭看看大慶,冷不丁照他的頭頂就是一巴掌。“不是讓你守著他嗎?”他的臉憋得通紅,“你他娘就酒沒有喝夠!”。

“下午有人在門上刷字。”大慶忙不迭地辯解著,“我都一天沒吃飯了。”

“刷字關你屁事?你他娘偷了還是搶了?”他抬起腳,猛踹大慶的小腹。大慶被他踹倒,又急忙爬起來,討好地嘿嘿笑著,“看到刷字的人遠遠地來了,我就鎖了門回了一趟工棚。”大慶說,“我回工棚的時候,醫院的人剛走。”

“他們說什麼了?”

“當然是說我們逃了。說我們不道德。說我們逃掉的一萬多塊錢,得他們科裏的醫生和護士均攤。說他們以後得把醫院的後門釘上。說我們會遭報應的。說有可能的話,他們會報案。”

二青端起搪瓷缸往回走。“報個屁案?如果他們不亂下病危通知,我們還至於逃?”他被一塊石頭絆了一下,險些摔倒。“真他娘的!”他罵,“好好的莊稼地,說蓋樓就蓋樓了;好好的大樓,說給拆就給拆了。我就在東城蓋樓,你就在西城拆樓。真他娘瞎折騰!”

他端著搪瓷缸喂勝利喝水,把勝利嗆得連連咳嗽。喝完水以後勝利閉著眼睛休息了很久,然後重新睜起眼睛,對二春和大慶說:“我好像今天死不了了。”

“死不了就接著治。”二青說,“明天換一家醫院。我就不信他們敢見死不救?”

“別去了。活著難受,死了好。”勝利的胸膛開始起伏,“火車票買好了嗎?明天就送我回家吧。你們倆抬我上火車。你們千萬不要告訴乘警我就要死了。你們就說我睡著了。你們就說我喝醉了。我在半路上死了,也不要說。你們一直把我送回家。”

“你死不了。”二青拍拍他的臉說,“我先出去一趟,想辦法借點錢。明天咱們先上醫院。”

勝利側過臉,看那截即將燃盡的蠟燭。他歎一口氣,重新閉上眼睛。

“是生日蠟燭。”他說。

二青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那片廢墟,走上大街,拐進街邊的一個商店。今天整整一天,他一分錢都沒有借到。城市裏他隻認識兩類人:蓋樓的和拆樓的。蓋樓的是他和勝利的工友,拆樓的是大慶的工友。他們像他一樣窮。他們甚至比他還窮。現在他要給勝利的婆娘打一個電話,這是他最後的辦法。

他點著一根煙,站在一部黑色的話機前慢慢地抽。煙抽到一半的時候,他撥通了電話。他對著電話說:“是三叔嗎?我是二青。你幫我去喊一下勝利弟妹。二十分鍾後我再打來。”說完,想掛。

那邊卻大著聲音要他別急掛。“她去縣裏賣西瓜了。早上剛走。”

二青張大嘴巴,將話筒重新貼上耳朵。“那她什麼時候回來?”

那邊說:“不清楚。怎麼也得兩天吧!滿滿一車西瓜,她自己開的三輪車。秋妮放假了,跟她一起去了。你找她有事?”

二青急忙說:“沒事。勝利讓我問她個好。”

“勝利自己怎麼不打?”

“他忙著玩牌。”

“哦。”那邊停了停,突然說,“二青你知道嗎?老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