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讓人意外,卻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令姝對謝蘅投去佩服的目光,“公子慧眼。”
“令姝確有一事,困擾了令姝些許日子。”
“哦?”
令姝又道:“不知公子可方便,移步大堂?”
要說事,院子裏自然不大方便,謝蘅點了點頭,“走吧。”
這座院子麵積算不上大,三進三出,兩人在大廳落座,看著令姝親自給自己斟茶,謝蘅笑了笑,“能讓令姝困擾的事,要我猜猜,可是和舞有關?”
令姝茶倒了一半,聞言有些意外的看了謝蘅一眼。
謝蘅一看這眼神,心下便有了底,“我猜對了?”
把茶倒好,令姝給謝蘅放了過去,不卑不亢的回了句“是”。
她慢慢坐了下來,看著謝蘅道:“令姝今年十五,與普通人相比,令姝年紀尚小便淪落風塵,出身賤籍,是不幸。”
“但和眾多的不幸之人相比,獲得花魁,脫離賤籍,遇見公子,一樁樁,一件件,令姝卻又再幸運不過。”
“公子先前說,可以讓令姝有尊嚴的活下去,令姝從未想過。”
“後來,公子告訴令姝,可以讓令姝做女先生,去教導正經人家的姑娘,這便是令姝更不敢奢望之事。”
先前會這樣問,一是因為當時令姝身份不定,二也是因為花魁賽那夜,謝蘅也是真的從令姝的身上發現了她對舞蹈的不同,別人跳,是因為花魁需要,這個社會需要,而令姝跳,不單單有前者的原因,還有喜歡,有熱愛。她的眼中有光,有情,那是其他花魁都沒擁有的東西。
謝蘅頓了一下,“這些,與舞有何關係?”
“令姝沒有讀過多少書,但令姝知道,自古先生之所以能成為先生,那是因為其學識淵博,有過人之處。”
“但令姝除了一技之長,旁的東西,遠不足以擔任這個名號。”
說到這,令姝笑了笑,“令姝終歸還是太年輕,最近令姝排舞時,常常便在思索這個問題,眼下即便贏了長安三樓四閣又如何?出了長安,比令姝厲害的人,數不甚數,令姝不過是區區一個花魁,擅長的舞種,也就這麼一丁半點,公子的好意,令姝明白並感激,可令姝又何德何能,能堪此大任,被人尊一聲先生?屆時,令姝才疏學淺,丟的,又何止是自己的顏麵?”
越是往後,令姝臉上的笑容便越是苦澀。
既然說到了這個話題,謝蘅便也漸漸斂了斂笑,“學海無涯,學無止境,你的一些思慮,並非沒有道理。”
“但凡學者,一定不能少了一顆求學的心,這世間許多東西,越是接觸,越是了解,方會發現,自己所了解的東西,當真是太少太少。”
謝蘅頓了頓,繼續道:“令姝,先前提議讓你擔任先生,確實是臨時起意,這點不可否認。”
“但若沒有你,在下也不會受到一些啟發,從單純的創辦樂坊,走到如今試圖開辦女子學院這條路。”
“你的身上,有許多人對舞蹈沒有的東西,如今,更是具備了一個先生,該有的品質。”
“浮遊萬物,你能在十五六歲的年紀有這般思量,即便是我,也實在是自愧不如。”
原本隻想推辭,倒不曾想竟然在謝蘅這裏聽到了這般高的評價,令姝有些惶恐,“公子能以一己之力,嚐試開辦女子學院,與公子的心胸和抱負相比,令姝算不得什麼。”
謝蘅問:“所以,令姝是想,退出這個學院計劃?”
“的確也是令姝的能力不足,令姝慚愧。”令姝垂眸,“從花間閣脫身,令姝還有些積蓄。”
她毫無征兆的就對著謝蘅跪了下去,“令姝打算,先提高自己,若到時公子還願給令姝機會,令姝再去教導她人,此間辜負公子期許之處,令姝今後必為公子鞍前馬後,效犬馬之勞。”
眼前的姑娘,也才十五六歲,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紀。
然而,在許多人還不知疾苦的時候,她卻早早的便經曆了人生百態,甚至盡管看似柔弱,卻有一顆堅韌不拔的心性和對舞蹈堅定的追求與喜愛。
她就像是在惡劣的戈壁上還能綻放出絢爛的花朵,在這一瞬間,耀眼又奪目。
謝蘅默了許久。
令姝也沒有打斷她。
須臾過後,令姝聽見了身前之人輕輕歎了口氣。緊接著,她的手臂上,就突然多了一股力量,把她從地上拉了起來。
“傻姑娘。”
“有誌不在年高無誌空長百歲。”
“有人舍身求道,有人不慕名利,有人砥誌研思,有人臻於至善,總有人,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努力。”
“你不過十五六歲,便有此誌氣,大魏恰恰缺的,便是你這樣的姑娘。”
“不過是求學罷了,公子我既允諾你有所尊嚴,這尊嚴,隨時隨地,即便是我,也不能隨意踐踏。”
令姝被攙扶了起來,她的褐色瞳孔中倒映著某人冷峻又嚴肅的臉龐,伴隨著謝蘅意味深長的一番話語,令姝的心房,突然被撞了一下。
這一撞,就像是江河突然打開了閘門,一瀉千裏不可收。
這一撞,又像是黑夜突然布滿了星宿,漫天繁星千萬裏。
這一撞,更像是突然開啟了一道大門,未知新奇又明亮。
誰也不曾想到,一些根深蒂固的東西,就在這三言兩語中,被動搖了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