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蟄伏(1 / 2)

曉冬那則啟事阿龍日日看在眼裏,卻沒有摻和——這個人和唐先生以及她之間的微妙之處,他未嚐不知。事件當頭上避得無影無聲,如今風頭過了又出來大肆尋找她,初見報紙上那則啟事的時候,他是極不堪於此人的,但顧忌在唐先生生前對他作了那麼多般的關注,都未曾動他,他便也按捺了下來,暫且冷眼旁觀。申報紙,他自然沒有想到她會那麼長一段時間都不曾翻看,她不作回應,那便是她不想見此人,他也犯不著徒生事端。

而那邊曉冬也就這麼日複一日等待著。為便於找尋,跟人打過招呼後他直接留的樓底下書局的聯係地址,日日留意,有時候應酬夜歸,不論狀態多差,隻要書局沒打烊,他也必上前詢問。深夜店堂淒清的電燈光下抬手一聲招呼,人家含笑搖頭作無消息狀,他“呃……”的一聲,眉峰一落,又即而笑笑地遞過兩根煙,有時是買一本雜誌,昏光黯火覷起一眼點個頭,返身消殆的一口氣裏沉沉離去……他的那些雜誌又無心閱讀,時常翻幾頁便丟之於案幾,摞得多了再存到床底旮旯,沿街的房子,沒一陣下來就蓬塵堆砌。那天傍晚,後麵弄堂裏正巧有人收舊書報,他把清理出來的內容搬下樓,重重一摞落在人家稱上,“砰!”一記落在心上的重量,夕陽迎麵照著,揚起的蓬塵逆光裏迷蒙散淡,像他這麼多時日以來蒼白而一無所獲的等待……

暮春的風悠悠吹著,他越來越經常地磕在窗口抽煙,看下麵街上的人,在電車的來回裏,遷徙的雁群般掠過來,又劃過去……他想她沒有理由不願意見他啊,隻有一種可能便是,她還在不在上海了?

混沌間已是五月底,黃昏他的同事拖他到樓頂曬台喝酒——那天日落之際的晚雲別樣豔麗,像印度女人身上飛揚的金色紗麗,有著一種奪人的煌彩,鵓鴿籠樣灰暗狹擠的空間沿扶梯走出,明晃晃裏他承受不下地一掮手……他也不知多久沒透口氣了,尋她尋得一個人都好似盲掉了。談笑間,他的同事也如此這般勸他,“如果人還在上海,申報紙上刊登出來的啟事,就算她本人不作回應,那接觸她的人呢?賞利之下,總該有人提供些消息吧……”“別找了,兩個月音信全無,很大可能是不在上海了……”他坐在竹椅裏埋頭抽煙,好半晌的不說話,他們都認為不必再尋,這麼段時間下來,他自己也已經消磨得心裏無底,但他怎麼放得了手!然放不了手又能怎樣?繼續登報自欺欺人麼?還是舍家棄業去尋找她?他驀然一聲癡笑,解解開領口的扣子,倒滿一杯酒和人相擊飲盡——他自此算是放棄了。西天的雲霞正是濃烈的時候,像滾滾翻騰在海洋上的赤色火焰,他那一杯酒喝得太傷鬱,眼眶瞬間泛了紅,卻還笑著和人聊談,抽煙……

他給家裏打了電話,灰渙的一口氣裏說不找了,電話那頭顧太太一時寂然,頓了片刻老長的一口氣下來——其實到後來她的態度也已不是那般絕然,蘇佑玲如今這般畢竟因他而起,又加他歡喜這個人,好壞也就這麼一個兒子了,豈能不睜隻眼閉隻眼,打落牙齒往肚裏咽。她已放寬了心,卻驟然聽聞他不尋了,尋不到,她是很含著一番不是滋味的,然什麼也沒講,轉而問他幾時搬回去,他笑笑,說暫且就這麼著吧,不來回折騰了,圖上班方便。

心裏有一個人,最傷楚的不是聽聞她過著與你無關的好與不好,而是斷了關於這個人的所有音信,由她石沉大海。

申報紙上他不再尋她,那日連生一翻報紙,心上猝然間的一陣落空,像結在心頭的一粒痣驟然拔掉了,牽動著整顆心一扯,霍拉扯開一道口子,源源滲著血——不知為什麼,他的直覺是他尋到她了。她四月裏寫給他的一封信,他一直都鎖於抽屜,今日取出,卻是信箋連同封殼隨手撕碎——他承認,在感情上,有些他顧曉冬做得出來的事情,他做不出來。

其實心裏有一個人,最鑽心的也有可能不是看她一個人孤苦著,而是聽聞她與你很不看好的人走在了一起。

那封信上她和連生講她如今蠻好,其實也過得蠻不盡如人意的。她不是能居住在那種環境裏的人,鮮少和人交流,孑然獨立得像一株冷清的綠植,她那房門基本所有時候都是緊閉的,像一隻密不透風的黑瓦罐,發酵著生生不息的流言蜚語——十八九齡的孤身女子,樣貌周正,多兩個表達好意之人,在有些人眼裏是芳華正當,在有些人眼裏卻是不三不四。其實沒有任何,她如今也根本無那般心思,但坊間向來便擅於捕風捉影,尤其針對這種不群之人,任何一樁普通不過的小事情都能被描摹成一場聲色兼具的韻事,捉不住的風一樣穿梭在弄堂,回蕩在隔不了音的樓層板壁,叮人的蚊子樣猝不及防於心上一口噬咬……那樣的時日裏,她陡然挺想念曉冬的,想他當時離開她離開上海有一部分便是因為如此這般莫須有的誤會,後來新年裏那回失約,倒也未必是他不近人情。他個人其實蠻率直的,以往有什麼話也常常會同她講,想什麼就做什麼,不會顧忌很多——唐先生待她的心毋庸置疑,但是在曉冬這樁事上,她認為他是草木皆兵了,也不知曉冬在廣州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