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艱難的解脫,厘定身前身後事,豁然大悟,永遠的無字碑……。

大周女皇太寂寞了,寂寞中夾雜著一絲煩躁。

除在佛教中尋求精神上的慰藉之外,她還不能沒有男人,不能沒有男人的溫存,不能沒有心力企盼的那種床第之樂。最先發現大周女皇煩躁中企盼的人,就是她的女兒太平公主。薛懷義伏誅後不久,太平公主聽說一直侍候在母親床榻之上的那個宮廷禦醫沈南璆被趕出了後宮,並在極度的虛弱中如藥渣般的死去了。被吸取殆盡的沈南璆的死,使太平公主頓然領悟了母親這樣的女人開始煩躁所缺的是什麼了,盡管母親已年屆80,但她絕非一般女人。太平公主知道母親急急刻刻的欲望從來沒有停止過,母親生命中最重要的就是男人,於是太平公主行動了起來,她發誓一定要找到那種能讓母親滿意的男人,以填補母親古稀之年枯寂煩躁的生活。

為此,太平公主絞盡了腦汁。

她從當年姑母千金公主送給母親那位薛懷義的事情上得到了啟發和靈感,她輕而易舉地就想到了她心目中的那個年輕男人,這便是經常與自己尋歡作樂的官位已累遷至尚乘奉禦的年僅20歲的眉清目秀的張易之。太平公主首先想到張易之,是因為這個麵目姣好擅長音律的男人,亦有些床第之樂的手段,曾無數次的使自己在床榻之上神魂顛倒。太平公主想以此為討好母親的一個砝碼,要通過這個年輕男人的魅力,使自己的身價在母親心目中進一步提高,要達到增強自己政治勢力的目的。

且說這張易之,其祖父張行成曾經是太宗皇帝時代的宰相,便其父卻一生平平,生前隻做過雍州司戶那樣的小官。張易之全然是憑自身的努力,才混到京城做的官,盡管他十分清楚地知道,要想當大官,必須與武氏等豪門貴族有往來,但他在氣度上畢竟帶有寒門小戶的痕跡,不免要捉襟見肘。在不斷地努力下,張易之終於在京城建立了新的宅院,而且鬼使神差地與年屆四十的太平公主姘居了起來,成了太平公主這樣窮奢極欲的玩物。

太平公主並不是直接將自己心愛的玩物進獻給母親的,而是利用一個機會,先將張易之的兄弟張昌宗推薦給大周女皇。

這張昌宗,年不足20,一身凝脂般的皮膚閃爍著白瓷般的光澤,是任何女人都不能拒絕的一塊美玉。大周女皇一見這個張昌宗,不由得心頭一震,不由自主地抬起手來去撫弄這個男孩白細的臉頰。張昌宗走進後宮之後,除了上朝,大周女皇便整天和他在一起,與他形影不離,久而久之,大周女皇的老臉上滋潤出了一種美妙的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又有著一重妖魘的亮光。然而,張昌宗終於不堪重負了,他不得不向大周女皇透露出了自己那位既善音律又有姿容的哥哥張易之。這一透露,正是太平公主事先設計好的,是太平公主設計的必由之路。

大周女皇決定饒了這個不滿20歲的男孩,即刻下詔請太平公主帶張易之進宮。黃昏時分,在飽嚐了最後一次歡愉之後,太平公主帶著她的砝碼,按時進宮晉見母親。當然,該走的走了,該留的留了。太平公主滿懷希望地離開了,而張氏二兄弟共同投進了那個老女人的懷抱。與張氏兄弟的風流狂歡,使年邁的大周女皇看上去又顯出了幾分活力,她太需要他們了,她要求他們終日陪伴著自己,要通過他們來驅走寂寞,消除煩躁。

其實,大周女皇無法消除內心的煩躁。她的煩躁她自己十分清楚,她也十分清楚地知道,要徹底消除內心的煩躁,必須解脫,必須從解脫中走出來,必須能夠立地成佛。她在回顧中總結,在總結中回顧。自從稱帝登極以來,表麵上看,朝臣和天下百姓眾口一辭,沒有人敢再跳出來反對,但這並不意味著大周女皇的寶座可以永遠坐下去,特別是自己的子侄中,曾為唐王朝睿宗的李旦蝸居不出,對什麼事都不敢表態,似乎是遠離自己;而三子李顯則被貶放在外,身為庶人;以武三思、武承嗣為首的武姓子嗣,卻是倚仗自己的地位,為非作歹,什麼事都敢幹。自己曾想過或暗示過立武姓子侄為太子,但遭狄仁傑為首的群臣勸諫。這大概也是上蒼的安排,怎麼能把武姓子侄立為太子呢?大周女皇亦捫心自問。為了平衡內心的煩躁,大周女皇隻好把原來的那個睿宗皇帝立為皇嗣,此一則可解緩自己內心的煩躁,二則可示告天下之人,大周王朝的繼承人仍然是李姓子孫,而不是外人。

為了能夠解脫,大周女皇還要繼續她與佛教的因緣。久視元年(公元700年),大周女皇因法藏和尚弘法有功,賜號三藏法師。這是中國曆史上的第二個三藏法師,第一個即是玄奘法師,因其精通經、律、論三藏,故被賜名三藏法師。大周女皇此次賜號法藏為三藏法師,是抱著超越前人的目的,是給天下人看的。既然在太宗、高宗皇帝之朝,能有高僧被賜號三藏法師,那麼在我大周女皇之朝,也應該有三藏法師。從佛教在中國曆史發展的事實來看,法藏和尚被稱為三藏法師亦是能夠勝任的。有唐一代,包括武周之時,佛門的高僧大德應該是除玄奘之外,即是法藏。玄奘新開一代宗風,法藏亦開一代宗風;玄奘西去求法,法藏也曾西去求法,其譯經的成就大可與玄奘相媲美;玄奘能與帝王結交,倚仗帝王來弘揚佛法,法藏亦如之;玄奘曾為宮廷佛教道場的領袖人物,法藏亦主持過諸多的皇家寺院。這些事實說明,大周女皇抱著超越前人的動機而賜號法藏,並非沒有事實根據。賜號的意義遠非如此,因為大周女皇在尋求解脫中,還要利用新的三藏法師。她命法藏和尚重譯《大雲經》,想通過這次重譯,把自己的結束點放到自己的起點上來。

法藏和尚按照大周女皇的旨意,即刻組織精幹的譯經班子,未幾即將該經重譯了一遍,上報大周女皇。大周女皇親自披覽了新譯的《大雲經》,對其中的女身王天下的內容特別留心,閱後甚為興奮,欣然提筆,仍效李唐王朝的太宗、高宗皇帝,亦作了一篇《三藏聖教序》。在這篇序文中,她以超越前人的氣魄,對佛教進行了極力地稱頌,對自己即位後的功德進行了詳盡的羅列,並對法藏和尚等人也進行了稱讚。她寫道:

發啟善根,實資開導,宏宣妙旨,終寄顯揚。至若鹿野初開,儼尊容於常住;龍宮載辟,緘舍利於將來。所以地湧金身,為證說經之兆;空懸寶殿,爰標闡法之征。八萬四千分布閻浮之境,三十六億莊嚴平等之居。敷演一音,則隨類而解;廣陳三句,則劫壽難窮。……如來設教,同趣菩提。既顯神咒之功,莊嚴最上;爰述下生之記,說法度人。三藏法師義淨等,並緇俗之綱維,紺坊之龍象。德包初地,道轥彌天。光我紹隆之基,更峻住持之業。……重開甘露之門,方布大雲之蔭。

這篇經序文筆優美,辭句麗彩,實為一篇上乘之作。

大周女皇繼續在煩躁中尋求解脫的道路。

大周女皇尋求解脫之路是非常艱難的。內心湧動的煩躁和現實政治的表麵平靜而實為激蕩的事實,幾乎要把大周女皇逼上了絕路。酷吏政治的嚴厲,武姓子侄們的爭奪,兩個兒子的蟄伏,都使她感到無法解脫。她決心要重新振作起來,要重新樹立女皇的真正權威。但她又在反思,在內心進行檢討,並且進行了多方的嚐試。

大周女皇要行動了。首先她開始了頻繁的改元。天冊萬歲元年(公元695年)之後,她曾改元萬歲登封(公元696年)、萬歲通天(公元696年)、神功(公元697年)、聖曆(公元698年)、久視(公元700年)、大足(公元701年)和長安(公元701年)等。從這些年號中,可以發現她的煩躁不安,可以發現她的企盼,也可以發現她尋求解脫的意圖。也就是在這頻繁改元的最後幾年中,大周女皇終於找到了解脫的道路。

萬歲登封元年(公元696年),大周女皇決定要去登封嵩山。這一年,大周女皇已經74歲了。她在登封嵩山的詔書中說,女皇登封嵩山,是為遵行丈夫唐高宗李治的遺囑。從其中就不難看出,此時的大周女皇好象更為理智了,登封嵩山本身並沒有什麼,無非是舉行一個大典,告祭一下嵩神,然後行封嵩神禮等。但重要的是這個原因是為了完成丈夫的遺願,這就等於向天下人說明,大周女皇以70多歲之身,親自去登封嵩山,心目中依然沒有忘記自己的丈夫,依然沒有忘記李唐王朝的先帝。

滿朝的文武百官都在隨著大周女皇的所作所為在猜測,在猜測這個老女人究竟要幹什麼。特別是她又把自己的丈夫抬了出來,已經表明了一種發展的趨勢,一種隻有她本人才能左右的趨勢。在這種趨勢下,朝臣們開始行動了。他們利用一切機會,向大周女皇婉轉地提起了酷吏政治的嚴厲,並且不斷訴說由此引起的種種冤案,特別是把矛頭直接指向了正在當權的來俊臣。對於來俊臣的所作所為,大周女皇本人十分清楚。多年來,正是依靠來俊臣之類的酷吏,才使得大周王朝能夠平穩;如果沒有這類酷吏,或者不利用這些酷吏們行事,就很難實現改朝稱帝的目的,或者是改朝稱帝之後的平穩。但是,此時的大周女皇覺得似乎不能再任用這類酷吏了,要想達到徹底解脫,就必須徹底放下手中的屠刀。大周女皇覺悟到了應該是結束來俊臣之流因緣的時機了。

此刻的來俊臣根本沒有體味到大周女皇正在尋求圓滿結局的道路,根本沒有感覺到刀已加項,依然沉浸在得意忘形之中。他趾高氣揚,打算網羅罪狀,對付武姓子侄們和太平公主等人,還準備誣陷皇嗣李旦和廬陵王李哲。在朝臣眾口一辭的要求下,大周女皇終於下詔將來俊臣下獄治罪。對此,大周女皇也在猶豫不定之中,不斷拖延對來俊臣的判決。最後,大周女皇終於下定了決心,將來俊臣斬首示眾。大周女皇對此並未惋惜,因為將來俊臣處決後,民心大快,其仇家爭相刮食來俊臣的肉,大周女皇方覺得這是順應民心的一件善事,所以又下詔曆數了來俊臣的罪狀,並決定將來氏家族全部誅殺,其家產全部沒收入官,用以伸雪人民的怨恨。此詔一下,朝臣百官彈冠相慶,天下民眾拍手稱快,都說從今以後我們可以睡個安心覺了。

大周女皇在一步一步地解脫。特別是誅殺來俊臣之後,她感到輕鬆了許多。一天,她對侍從官員說:“近年以來,來俊臣等酷吏調查審理案件,往往牽連大量官員,說這些人反叛。國家有法令,規定了如何懲處反叛,對這些人我很痛心,但不能違反法令。有時我也的確心有疑惑,也常派身邊的人去查問,但被告無一不是親筆寫下自白書,承認自己犯罪,所以我也就不疑惑了。現在來俊臣之流被誅殺了,再也沒有聽說有人叛亂,看來以前被誅殺的人,的確有被冤枉的。”這大概是大周女皇發自內心的實話,也是她為了解脫的一種理智的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