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我是一個歡樂而醉的飲者-白樺(1 / 1)

32.我是一個歡樂而醉的飲者-白樺

我特別反對抽煙,我願意擔任全世界禁煙委員會主席,因為我厭惡汙濁,渴望純靜的空氣。所以當我聽說中國要創辦一所煙草學院的時候,深感憤怒和不解。但我不反對中國式的文雅的飲酒,以緩和的節奏去對付烈性美酒,說得簡練些隻有4個字:以柔克剛。像燒紅了的火炭似的酒滴一經入喉之後,曲曲彎彎的腸子就漸漸伸直了,僵硬的麵部肌肉也鬆弛了,整個靈魂隨之光亮起來。話可能比較多,但常常有異彩,話裏有詩,有奇妙的童話,有深刻的哲理。當然,也有像車軲轆一樣不斷重複的嘮叨。但都很美,很可愛,因為真誠。

古人有很多關於酒的名言,幾乎全是“何以解憂,惟有杜康”之類。曹孟德給酒的功能定了調子。就我個人的經驗而論,在我憂愁的時候是滴酒不沾的,所以我很少飲酒。有數的幾次過量之飲全都是由於歡樂。

最早的一次醉飲,我才10歲。故鄉那座位於城內的尼庵為了酬謝在緣簿上寫了錢數的施主,在庵堂裏擺了幾桌“素”宴,我代表寡母去赴宴。素宴的第一道菜上的竟是一大碗紅燒肉,我起先還以為是用千張豆腐做出來的藝術品,學著別的客人的樣子,用一根筷子戳下去,嫩得像水豆腐,放在嘴裏一含就溶化了,原來是貨真價實的肥膘肉,燒得很爛、很香。在庵堂佛前吃大肉,這還不值得一樂嗎?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赴宴,一切都不能造次,別人怎麼做我才敢怎麼做,我拿左右眼角的餘光一看,人人都很自如,似乎這正是吃大肉的最佳所在。我也就笑不出來了。接著又上了9大碗,總數是10大碗,全都是葷腥,似乎是取個十全十美的意思,卻又暗含著“十戒”。上菜的小尼姑羞紅著臉學著她師傅的話說:

“各位施主,全都是素菜,不成敬意!請多吃幾杯水酒。”

有個黑大漢嘿嘿笑著說:

“小師傅!我就喜歡吃新鮮青菜嫩豆腐。”說著他用一根油膩的指頭戳了一下她那粉嫩的臉蛋兒。小尼姑的臉驟然變得血紅,連聲唱著佛號: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我又想笑,強忍住沒敢笑。覺得很開心,原來生活中還有這麼開心的喜劇!從懂事那天起我就一直處於國破家亡的悲劇之中,一開心就跟著那些成年人喝起酒來,生平第一口酒真辣!辣得我連忙張開嘴哈氣。當我發現別人都沒有這個動作的時候,我也就閉上了嘴,咽了喉嚨裏的酒,不知道什麼緣故,眼淚突然滑落出來,所幸沒人看見,急忙用袖子擦擦幹,立即裝出一副很有酒量的樣子,跟著眾施主舉起酒杯。第二口就不那麼辣了,甚至還聞見了香味。左一杯,右一杯,喝得庵堂裏佛像都旋轉起來,住持和小尼姑也旋轉起來。後來,聽同席的人講,我說過很多可笑的話,不僅引起在座眾施主不斷轟堂大笑,連小尼姑們也跟著笑,甚至最後老住持也笑得前仰後合。我很害怕我會說出什麼不得體的話來,據說:話雖說很可笑,倒也文雅,比素宴上的菜素得多,不時還冒出四言八句謁語似的打油詩來。

第二次醉飲是在1954年的春天的春城昆明,我寫的第一個電影劇本《山間鈴響馬幫來》開拍,雲南省文化局宴請編、導、演和全體攝製人員。那時候雲南省第一次遇上拍電影這種新鮮事,不僅到處都不收費(包括群眾演員參加者各在內),還把我們當貴賓接待。後來,等到拍電影不那麼新鮮的時候,一切都變得艱難起來,這是後活。那次宴會正趕上北京來了個邊疆慰問團,田漢先生隨團到了昆明,也來赴宴。當時我年方24歲,躊躇滿誌,以為江河湖海像金魚缸那樣水波不興,來者不拒,一連幹了30餘杯之後,一切都變得像田漢先生的微笑那樣令人愉快了,據說我發表了一篇抒情演說,使賓主皆大歡喜,後來我就不省人事了。

最近的一次醉飲是1985年1月,剛剛開完作家協會第四次代表大會。由於這次大會空前體現了民意,即使滴酒不沾的也有點醺醺然。香港導演李翰祥先生邀我到團結湖水碓子東裏他的北京寓所小飲。賓主二人在他那輛工作車上“迷你”但很豪華的小客廳裏,邊喝邊談。我這個飲者酒量不大,要求卻比較高,除了心情之外還隻飲四川瀘州大曲以上的中國酒。洋酒並不合我口味。而李導屬於洋派,拿出兩瓶法國白蘭地。據說XO很昂貴,但我以為遠不如“五糧液”甘美釀厚,可那天的興臻是顧不上選擇的,而且毫不設防,順流而下。到了次日淩晨,兩瓶酒全部告罄。在我還來不及即興朗誦的時候就嘔吐起來。早上醒來,李導已經飛回香港,我還躺在他的寓所裏。

從我的醉史來看,和古人相反,無一不是由於歡樂而醉。我很想經常有一醉的機遇,可惜,老之將至,提得起精神痛飲的時日依然甚為稀少!我在期待著出現一個醉死的良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