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和年間的長安城,是籠罩在血色中的長安城。無論何時,無論居於城內何處,都能嗅到揮之不散的血腥味。
征和元年,夏,大旱。
年邁的帝王遊幸建章宮,某日驚見一名陌生男子帶劍進入中華龍門。皇帝懷疑此人來曆不明,非同尋常,便命人捕捉。
豈料那名男子棄劍逃跑,侍衛們追趕不及,未能將其擒獲。皇帝大怒,將掌管宮門出入的門候全部處死。
皇帝年近七旬,禦極五十餘年,隨著年高體衰,疑心日漸深重,稍有異象,就會懷疑周圍的人在用巫蠱詛咒於他。
那日,皇帝見到持劍男子是在午睡初醒之時,除他之外,旁人並未得見。可是,誰又敢說出是皇帝看花了眼之類的話,隻能繼續搜查,徒勞無功。
一日捉不到疑犯,皇帝一日不得安心。進入十一月,他征調三輔騎士對上林苑進行大搜查,並下令關閉長安城門搜索,十一天後方解除戒嚴。
至此,巫蠱大禍拉開帷幕。
征和二年,正月,丞相公孫賀與其子公孫敬聲坐巫祭祠詛,下獄,死,公孫家,族。
歲首孟春,萬物始發,刑殺乃不祥之兆,故而興漢百年,皆在秋冬之際執行死刑。然天子一怒,遑論天意,在正月就將公孫家族滅,其中包括衛皇後的長姊衛君孺。
而這,僅僅隻是開始。
公孫敬聲先是牽涉了陽石公主,繼而又牽連上了諸邑公主。
夏,四月,大風,發屋折木。
閏月,陽石公主、諸邑公主和長平侯衛伉皆坐巫蠱誅。
衛皇後育有三女一子,長女衛長公主早逝,離世已近二十年。而今,兩位公主以祝詛皇帝的大逆罪名被處死,僅剩太子劉據一人。
事已至此,太子如何不知,所有的布局都是針對他而來的,可他進則不得見上,退則困於亂臣,根本已是別無他選。
最後的最後,就是那場血戰五日,死傷數萬人的大戰。
庚寅,太子兵敗,向南逃至長安城覆盎門。司直田仁率兵把守城門,他因覺得太子與皇帝是父子關係,不願逼迫太甚,使得太子順利出城。
……
夜色漆黑,星月俱無,空氣中彌漫著令人透不過氣的窒息感。夜風拂過,微弱的燭火明滅不定,昭示著風雨欲來的壓抑氣息。
髒亂不堪的狹小茅屋內,大漢尊貴的皇太子坐在侍衛們勉強收拾地齊整一些的稻草上,唇角透出些許自嘲的笑意。
有生以來,他從未到過這樣的地方。甚至於,他根本不知道還有這樣的地方存在。
虧他自詡體貼民生、體察民情、體恤民意,原來竟是什麼也不知道……
太子沉默不語,周圍人等自然不敢發出聲音,隻把視線緊緊停留在他的臉上,試圖從那波瀾不驚的神情中看出些許端倪。
劉據垂首坐著,右手握緊了許多年前表兄贈與他的劍。他有些後悔,昔年表兄教他劍術的時候,從來不曾認真練習。
否則那日,丞相劉屈氂令執金吾封閉長安各門時,他是有機會強行出城並上甘泉麵見皇帝的,後來的那些事,也許就不會發生了。
隻是,河水不能逆流,時光也不能回溯,過去的就是過去了,不可能再重來。
見太子遲遲沒有決斷,侍衛長上前一步,單膝跪地道:“太子殿下,我們已經泄了蹤跡,必須盡快離開!”
劉據抬首,淡然看他一眼,輕輕搖頭:“離開此地,我們能去何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他叛上作亂、背逆君父,哪裏還有容身之地。
“太子殿下!”侍衛長跪伏在地,無言以對。他有想過,勸太子去西域,或是更遠的地方,可是大漢的皇太子,豈能苟且偷生至此,那與身死又有何異,所以他不敢開口。
劉據沒有再看侍衛長,而是把目光投向並排跪在他麵前卻是一言不發的兩個兒子,輕聲問道:“你們可想離開?”
年幼的劉曜立即回道:“孩兒不走,孩兒願跟隨父親。”年長的劉進卻是稍有猶豫。
“兄長?”劉曜輕輕喚他,清澈的墨瞳裏閃爍著疑惑的目光。
劉曜年方十五,是難產去世的太子妃為劉據留下的唯一骨血。劉進則是史良娣所出,因太子妃早逝,兄弟二人皆是史良娣撫養長大,素來倒也親睦。
須臾,劉進抬起頭,泣聲道:“孩兒也願追隨父親,隻是……”他難以成句,隻得默默轉頭,看著繈褓中出生不及百日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