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從記事起,就沒有媽媽。
李為國是個粗人,因為收入低,也沒有再娶一個。
他個子矮,但是李香卻分外高,大概是遺傳了她的媽媽。
小的時候他們住在不到80平的出租屋內,白色廉價乳膠漆刷的牆,就連桌椅都是李為國從廢舊市場裏淘來的。
李為國會做些家常菜,但是不會洗碗。當時隻有3.4歲的李香不得不包攬下不少家務活。
這種日子過到初一那年,李為國忽然說要去迪海。
迪海那幾年在靠海的地皮上開發出一塊高端別墅區,地鐵兩年後開通,據說還會在這裏開發出一個學習園區。沒開盤前,就已經被火速預定。
大勢所趨,在裝修屆一種地磚美縫開始流行。趕的快不如趕的巧,李為國個不高,但是手上很有力氣,有人告訴他,那些富人給錢特別快,幹得好還有獎金拿。
李香堅決不同意。
東北這個地界,地大物博人爽快,她從小雖苦,但從沒覺得人生是黑暗的,反而對未來充滿了光。
她有幾個關係很鐵的男發小,打小起,跟著他們打刺溜滑、鬥雞、抽嗝。
小時候已經有很多小女孩開始注重外貌,她們覺得這些遊戲很粗糙,李香成天跟男孩子在一起,也會變得粗俗又邋遢。
但李香不在乎,換句話說,千金難買她高興。
但凡聽到有碎嘴議論她,她上去就是一腳。
李香學過跆拳道,誰都不敢惹。
念書時,老師講,中國有960萬平方公裏,在幾千公裏外的南方,那裏有座城市是人間天堂,就連養出來的人都是水靈白皙的。
不像他們,一個個五大三粗,成天搗亂。
有幾個戴著彩色頭箍的女孩子聽了後直笑,李香一記眼神過去,她們立馬噤聲。
李為國執意去迪海,而迪海正是老師嘴裏那個山清水秀的地方。
她討厭迪海。
據說那裏的人連雪都沒見過,說話也不直白,小裏小氣。
可是沒辦法,李為國還是買了兩張火車票。
初到迪海,李為國給她找了一所初中。
這裏的孩子都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對成績一點不在乎,但確實一個比一個水靈。
她一下子成為了全校最黑最壯的人。
她說話有口音,帶著濃濃的東北味,尤其讀英語的時候,特別癟口。
就連英語老師聽了,都忍不住笑,“李香啊,你的成績不錯,但是英語發音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初升高的時候,是要考口試的。”
全班都在嘰嘰喳喳的議論,老師喊了好幾嗓子才壓住他們。
那是第一次,李香感到了一種叫丟人的情愫,之後,她拚了命的改口音,每天三點起床對著出租屋外的湖麵,開始吊嗓子。
期中考試後,她得了第一,忽然有一個溫溫柔柔的小女孩拉住她,問她要不要放學一起回家。
她笑著說好。
那是她來迪海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她格外珍惜,把所有自己認為最好的東西全部與她分享。
冬天的時候,溫初說她也想體驗一下李香嘴裏玩刺溜滑的感覺,吵著鬧著要去湖邊。
迪海最冷的那天,氣溫創下曆史新低,所有人穿上了羽絨服帶上了羊毛手套,但氣溫還是沒有凍住湖裏的水。
李香在零下的水裏遊了打半小時才救上來溫初。
溫初的父母在醫院職責了李香和李為國整整一晚,李為國初來乍到,誰也不敢惹,點頭彎腰賠不是。
李香站在一旁捏著拳頭把嘴唇咬破,忍住沒有上去給他們一拳。
溫初醒來後的第三天,李香去病房裏看她。
溫初一臉蒼白,穿著寬大的藍白病服,更顯得較小可憐。
“你去和你父母說,是你獨自去的湖邊,不小心失足掉下去的。”來迪海前她做過功課,迪海的氣溫普遍較高,冬天最冷的時候也凍不住湖裏的水,她拒絕過溫初的提議,但是溫初性子強,李香不同意,她為此還生了氣。
那天,李香實在不放心,剛到湖邊的時候,溫初已經掉了下去。
溫初滿臉驚慌,此時溫爸溫媽剛好進來,看到這幕還以為李香又在欺負溫初,什麼也沒說給了她一巴掌。
李香不敢動手,因為這家醫院的醫藥費他們已經負擔不起了。
李香走前隻給溫初說了一句話,“以後別讓我看到你。”
溫初膽小,如果告訴爸媽實情,她會被爸媽罵死的。
她從小聽話,這是她第一次做出格的事。
她說:是李香推她下水的。
她卻沒想到,少女遮掩蒙羞的惡魔心正在一步步把李香送入深淵。
李為國把家底賠了進去,才把這件事情平息。
之後,李香一個人度過了被謾罵的三年。
因為成績優異,她考入了一所不錯的高中。
軍訓的時候,她去買水,一眼看到了溫初。
彼時的她出落的更加水靈,有了很多追求者。
李香的班級是重點一班,班主任按照成績排座,她和中考狀元是同桌。
她的同桌是個秀氣的男孩子,一米八八的個頭,脾氣很好,從不大聲講話。
李香的個頭到初三就沒再長過,這時班裏很多男孩子已經超過她,她再也不是班裏最高的人,但依舊是最黑的一個。
狀元叫韓瀚文,他住宿,李香走讀。
迪海一中的住宿製度很嚴,韓瀚文吃不太慣學校的早點,李香知道後,每天多跑2公裏去弄堂內給他買粢米飯團。
韓瀚文對她也很好,李香生物有些薄弱,韓瀚文會在每次新科講完後單獨整理一份知識點給她。
這樣的日子一直過到高一結束寒假前。
韓瀚文周五放學回家前問李香,“下學期可以每天多帶一份飯團嗎?”
李香笑著說可以啊。
“一份和原來一樣,另一份不要鹹蛋黃。”
“你不是最愛鹹蛋黃嗎?”
韓瀚文笑但是沒說話。
那天,是李香來迪海後最幸福的一天,回家路上,就連弄堂外趴著的狗都給她吵醒被迫接受了她的下午安問候。
她最不愛吃鹹蛋黃了。
少女在青春期心中開始悸動,她開始注重外表,開始學護膚,減肥,把一頭短發留長,學會小聲講話。
她用了一個假期讓自己變得精致,開學那天她穿了一身粉色連衣裙去到新班級。
環顧一圈,她都沒看到韓瀚文。她隨便拉了一個人問韓瀚文呢。
同學說,韓瀚文學文了啊,你不知道嗎?
她愣在原地。
升完國旗後,李香去文科班找他,把有鹹蛋黃的那份給他,韓瀚文問,“另一份呢?”
李香不知該怎麼回答。
“忘了就算了,”他一轉身,對第一排的溫初說,“你等一下我把鹹蛋黃弄出來你再吃。”
李香隻覺得渾身被灌了鉛,脊背一陣涼意,她站在門口,和班級裏坐著的溫初對視。
最終,是她先撇開視線。
據說,韓瀚文和溫初在升高三的那年在一起了,兩人要去同一個城市,考同一個大學。
李香看著手裏的保送名單,心裏冷笑。放下名單,她使勁往嘴裏扒飯,什麼減肥護膚留長發,早就被她丟了太平洋去。
她得吃飯,她得吃飽肚子去學習,這是唯一能改變她命運的方式。
高三寒假的時候,家裏的煤炭不夠,李為國接了個活,去背煤炭的任務就交給了李香。
她一個一米七的女孩,推著的小木車,艱難的行走在弄堂內。
迪海這年奇跡般的下了雪,她一個不穩,連人帶車摔倒在地。
雪花飄在她泛黃的白色圍巾上,她拍拍腿,扶著木車起來。
一抬頭,溫初像個精致瓷娃娃一樣站在她麵前。
她還是那個嬌小,像個紙片人。
李香用力扶起木車,期間幾塊煤炭灑出在地,溫初下意識向後躲。
從她身旁走過的時候,溫初說,“李香,我把當年你們家賠償的錢雙倍還給你。”
李香停下腳步,把小木車放穩才正眼看她,“有屁就放。”
溫初被她的語氣嚇到,她壯壯膽說,“你要什麼都行,我甚至可以給你四年的大學學費,隻要你離開他。”
她說的是給,像個施舍者。
李香比她高,氣勢也比她足,“憑什麼?”
“憑隻有我能和他在一起。”她指指自己的衣服,“我們穿同樣品牌的衣服,同樣吃米其林三星的點心,可是你呢?”
她對上李香的眼神,一字一句道,“你連最基本的生活都保障不了,這都什麼年代了,還燒煤取暖。”
她一句一句戳到了李香內心最柔軟的地方。李香忍了忍想動手的想法,走前丟給她一句話,沒有字麵上的意思,單純想氣她:“我是比不了你們家庭優越,但是我能和他保研到同一所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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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笑嗎?挺可笑的。
韓涵文喜歡她?
又同時喜歡溫初?
高考前一個月,李香又一次正麵見到了韓瀚文。
他約李香吃火鍋,李香去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溫初會去找你。”
“哦。”李香吐了個字。
韓瀚文把菜下進沸騰的紅浪裏,說,“那份保研申請,我交了。”
李香有些坐不下去了,“你今天想說什麼,快點別絮叨。”
李香來迪海6年,學了三年多普通話才改掉東北口音,但是當她氣急的時候,東北話不自然的飆了出來。
韓瀚文第一次聽她講東北話,十秒後,他小聲說,“我會想辦法讓溫初和我一起去北京,但是她不太喜歡你,所以……”
果然,他在溫初和自己之間,選擇了前者。
李香聽懂了,心裏苦笑,但更多的是難過和心酸,“所以,你想讓我放棄保研,放棄去北京發展,放棄前途,放棄我本該擁有的一切,放棄……”
韓瀚文沒想到她說的這麼直接,“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什麼意思?”
他說不出話,李香站起身,垂眼,聲音清澈透亮,“你和溫初想去哪裏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你們想做什麼,對未來有多麼美好的期待和幻想都是你們的事,但是我今天告訴你們,我,李香,憑本事保研,你的溫初要是有能耐,讓她自己考到帝都去。”
溫初的目的很簡單:她不一定能考到北京,但一定不能讓李香去北京。
自那後,李香沒再見過溫初和韓瀚文。
日子一如既往的過,平淡又冗長。
李香已經沒去上課了,她保研到了帝都外國語大學金融係,李為國彼時正在出租屋裏收拾去帝都的行李。
李為國計劃好了,到了帝都他繼續做美縫,或者開個小賣部,實在不行回老家謀生,帝都到老家的火車票,硬座隻要72塊錢。
落葉歸根,每個人終歸是想家的。
就在一切往好的方向發展的時候,李香出事了。
李為國最後接了一戶人家的美縫,之前說好明明要銀線,但是交工的時候對方忽然改口說李為國用錯顏色。
戶型足足有170平,幾乎全部瓷磚內都美了縫,對方要求李為國賠償。
瓷磚全部是進口貨,一塊的價格夠李為國和李香半個月生活費。
他們賠不起,打官司也沒有依據。
那夥人來到出租屋的時候,李為國已經把去帝都的大部分行李收拾好。
對方以為他們要跑,砸了出租屋,扔了鍋碗瓢盆,這下,他們連住的地方都沒了。
他們走後,李香含著淚一個一個把不鏽鋼的碗撿起來。
水泥地上全是米粒,生的熟的白的黃的都有。
有些吃不了,李香找到塑料袋裝好,去丟掉。
門外,溫初穿著那身粉色連衣裙站在門口不屑的看著她。
那一刻,所有的隱忍、屈辱、不甘、憤怒全部湧上心頭。
她“嘭“的一聲把手裏的垃圾砸到溫初腳下,米粒飛到溫初精致的粉色皮鞋上。
下一秒,她一腳踹到溫初肚子上。
她很久很久沒動過手打人了。
韓瀚文那般侮辱她的時候,她咬咬牙把所有的恥辱咽了下去。
她隻想離開迪海,離開這個不屬於她的南方,回到她心裏驕陽似火的北方,回到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