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四年,四月初一,直隸廬州府合肥縣城外一座大宅院。
偌大的庭院之中,並無一草一木。前院全以青石板鋪地,零星散布著一些木人石鎖兵器架等物。院落大門外聚集著七八十人,形色各異,有粗布草鞋的農夫和漁人,也有大腹便便的地主商賈,還有身著勁裝的江湖人士,甚至能看到幾個衙役的身影。這些人寅時不到便來了,現在卯時已過,或翹首以望或席地而坐。院外人雖不少,卻並不嘈雜。來這裏的人,多少知道點規矩。
院內大約三十餘人,一水的深藍色蜀山幫幫服,黑底紅紋束額和鐵扣腰帶表明了他們幫中中層管事人的身份。一場爭執發生於一個幹瘦老者和體型健碩的中年人之間。
“張老,上個月四起,這個月八起,你酒管搞出事情來,全讓我民管擦屁股,還連粗紙都不給一張,我拿手擦?”
“王管事,話別說得那麼難聽。到底是誰的事,上有督捕司下有幫規,不是你我二人說了算的。”
“好,張老,那你說,督捕司哪道公文還是哪位大人說了,酒管的場子出了事歸民管管,幫規又有哪條規定,酒管出事要找民管?”
“王管事,幫派與老百姓之間有誤會,本來不就是民管負責解決,這一點沒有什麼疑問吧。”
中年人臉漲紅了:“你!那你張管事家牛被偷了,難不成也要找民管?”
老者眼皮耷拉著:“那要看了。武人偷了呢,是幫內的就找刑管,是幫外的就找外管。老百姓偷了先報官,看官府怎麼說。”
中年人大聲叫道:“那些捕役他們管個屁事!還不是能推就推!”
“吱呀”一聲,當中那間屋門開了,裏麵走出一個身著短褂,正在穿衣,睡眼惺忪的中年人。此人便是蜀山幫首席長老馬義長。
眾人齊刷刷向他望去。
“吵什麼呢?”馬義長擦擦眼角的眼屎拖著長腔,隨後小聲嘀咕,“昨晚喝多了,怕早上起不來,就睡這兒了。”
王管事搶上前一步抱拳道:“馬長老,月議事會上本不該提這事,可他酒管實在欺人太甚!王二在此鬥膽請馬長老主持公道!”
馬義長麵無表情:“知道不該提為何還要提呢。說說吧。”
“元年以後,往來商旅漸增,總有那摸不清路數的渾人,在酒管轄地或找茬或撒酒瘋。馬長老,咱們酒管的作風,你應當是清楚的,哼哼,當真是快意恩仇,斷胳膊折腿那是家常便飯!別人告官,府衙推給督捕司,督捕司又推回給衙門讓直接找蜀山幫,不知從何時起,民管來收拾爛攤子就已成了慣例!原來月把兩月有那麼一回,也就罷了,可現在酒管越發肆無忌憚,三月份一共出了八起啊馬長老!兄弟們啊,八起啊!武民糾紛武讓民,事主全都是我們去安撫,完全跟他們酒管沒屁相幹!最近這個,是大通號一個分號的掌櫃,天天就躺在衙門對麵的客棧裝死,開口就是白銀五百兩,否則麵都不讓見!實在沒辦法,隻好報到幫裏,幫主就給了兩句話,一句是“這個你好意思在議事堂提麼”,一句是“遇到事情都這麼解決還要民管做什麼“,長此以往,我這管事還怎麼幹?百姓,官府,督捕司又當如何看待我蜀山幫?說到最後,王二張開雙臂,義憤填膺。
酒管張管事這時候來了一句:“據我所知,這件事不是已經解決了。”
“解決?”王二高聲叫道,“拿什麼解決的?幫主的臉麵!蜀山幫的臉麵!還有我蜀山幫兄弟的血汗錢!習武之人,怎能不知忍一時風平浪靜的道理!起碼,最起碼你得安排些有眼力見的人管你那些酒樓客棧!”
“馬長老!”張管事上前一步麵對馬義長沉聲道,“張成功做酒管管事十三年,今天還是頭一次聽人說我用人不當!”
馬義長立刻斥責王二道:“張管事是幫裏的老管事了,怎麼用人輪到你來說?你說話給我注意點!不過張管事,單就這一件事來說,打了大通號的人,似乎……這個……確實不妥啊。”
張成功冷笑一聲:“嗬,馬長老,打了大通號掌櫃,確實不該,這一點老張承認。並且,老張也被議事堂罰餉一個月,這個,知道的人怕是不多。”
“哦……”見張成功停頓,馬義長接口道,“有這個事?反正我是不知道。王管事,既然張管事已經受到處罰,你還提這個事做什麼?”
王二一時語塞,剛待開口,張成功又道:“在我酒館的場子吃住都要比普通地方貴上三成,為何來往商旅仍是絡繹不絕?還不是因為我蜀山幫的金字招牌!外地來的都知道,在我的酒樓,吃飯點菜不用問價。在我的客棧,睡覺枕頭底下不用藏刀!不錯,是有不少人在我的場子挨過打,可挨打的都是該打之人!仗勢欺人的,調戲女眷的,意圖偷盜的,甚至還有那想壞我規矩砸我招牌的,我的確是一個都不客氣!若我酒管的場子如你王管事說的那般不堪,還能如此興旺?”
一番話說得是底氣十足,字字鏗鏘,聽上去沒有半分破綻。有少數人開始小聲議論,點頭稱是。不過在場者大多數人都一副靜候下文的樣子,個別年長的嘴角上翹微微搖頭,很不以為然。
王二氣極反笑,大喝一聲:“說得好!那從今往後再有類似事情,便麻煩衙門的老爺秉公斷案,再也不用我民管多事了!張大管事,如此可好?”
“王二!你怎麼說也是一管管事,說話怎恁沒分寸!”馬義長怒聲道,“你有話便好好說!今天這麼多人在這,是非自有公論!”
事實到底什麼情況,在場的人絕大部分都清楚,馬義長自然也清楚。酒管的店生意好,首先是沾了蜀山幫的光——府幫的標記就印在招牌上。再有就是市口沒得挑,城內大多客棧無處安頓大隊車馬,城外的客棧無論是路口處還是地勢稍高之處都是蜀山幫的。他老張把這全歸功於自己,在場的管事沒一個信服。另外所謂該打之人,甚至還包括了“意圖”偷盜,這說到哪兒也說不過去吧?還把“壞規矩”和“砸招牌”放一起來說,表麵上沒問題,可事實上誰知道店裏跑堂的說的一句話就是“規矩”呢?
一旦沒當回事,就被當成“砸招牌”的了?當然,老跑江湖的自然曉得,不會去犯忌,可酒管對客人太過“一視同仁,童叟無欺”了。
馬義長這通火,表麵上是對王二發的,其實卻是在提醒王二,事實情況大家都清楚,如果被氣昏了頭反而上了張成功的當。當然,也確實有點怒,怒其不爭。當管事已經兩年了,本來辦事能力還算可以的,可遇到這種事還跟毛頭小子一樣,在張成功麵前落盡了下風。
可憐王二每次一開口就被馬義長訓斥,完全懵了,完全沒聽到馬義長讓他“有話好好說”,滿腦子都是“馬長老今天是怎麼了”這想法,嘴裏一個字都擠不出來。
張成功得勢不饒人:“口口聲聲上有督捕司,酒管這類事情,一開始就是督捕司下令由民管解決,你做民管管事時間短不了解這不怪你,你不了解還不知道問問前輩?還開始月把兩月才有一回,你說的開始是指民管的開始還是酒管的開始?遇到了硬茬子就叫苦,哼哼,老張認為幫主所言極是!還有,花了幫裏兄弟的血汗錢你心疼,難道這個錢由我酒管出,我酒管的錢就不是幫裏兄弟的血汗錢了嗎?還是說,我酒管的錢我捂著不花,最後被我張某人裝回家了不成!”
“那是,酒管的錢也是血汗錢,不錯!”一個蒼老的聲音,一看,說話人頭發稀疏滿臉皺紋,一副病懨懨的樣子,乃是軍管管事柳事成,。
張成功一看有人公開支持自己,連忙對柳事成躬了躬身:“柳叔,可對?對吧。”
就在張成功覺得精神百倍準備對王二再度大舉攻伐之時,柳事成小聲嘀咕了幾個字,字字清晰入耳:“流汗,流血倒未必。”
張成功一口氣瞬間泄了,他瞬間想起,這柳事成年輕時是出了名的多管閑事口無遮攔,又做過外管和運管的管事,自己剛剛的話應該是得罪這老頭了,因為畢竟外管和運管都是刀口舔血的活計。這不冷不熱不鹹不淡的一句話仿佛點了張成功的啞穴,張成功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本來節節敗退的王二趁這當口終於緩過來了,對馬義長一揖到底:“馬長老說得對,是非自有公論,月議事會上無需作口舌之爭。屬下懇請馬長老向議事堂提案,從今往後,酒管與民管設一聯合辦事處,專責此類事件,處理結果由二管事處共同承擔。若議事堂不能通過,則請求幫裏增派一位副管事到民管,專門處理酒管相關事務。”
馬義長眉頭緊鎖,心中苦笑。酒管和民管都是管事處,可酒管在幫中的地位豈是民管比得了的?酒管是四大開山管事處之一,僅排在複管、護管之後,蜀山幫最困難的時候全幫都靠酒管養著,就是現在,全幫好幾個能掙錢的管事處,一年到頭算下來酒管的收入也占全幫三分之一強。而且酒管裏的人十之七八都是功勞戶,功勞戶那都是上輩就在幫裏,跟韃子拚過命的,一言不合真能叫自己下不來台。馬義長從內心來說不喜歡王二,不大不小的事情上綱上線,扯什麼幫派的名聲,動不動說什麼不幹了。這不,說是兩個請求,其實等於說這種事我王二以後反正不管了,擺明了說要撂挑子。這件事說到底,還是王二覺得自己丟了麵子,再加上王二是內幫的,管事這個位子是一步步爬上來的,對功勞戶肯定有些積怨,現在幹了兩年感覺自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級別也夠了,這次的事情他又覺得自己占理,一些別的情緒就借機一下爆發了出來。
馬義長咳嗽一聲道:“這個,幫派各管事處之間,這個,本就要互幫互助,要互相扶持,通力協作,這個,辦事處一事,有些多餘了吧。當然了,這個情況,我還是會向議事堂反映的。管事處之間矛盾可能會有,有了矛盾,咱們想辦法給它化解了,對不對,臉紅脖子粗也解決不了問題。張老,你們酒管是老大哥,在有些事情上要讓著兄弟部門,對不對,王二年紀輕,有時候說話做事有點不妥當,你多包涵些。王二,自設民管起你是第一批進去的,幹到現在時日也不短了,有的事情要知道變通。這件事過去就過去了,下次一定要多商量,多坐下來商量,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