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個把月,玉和老人總是要帶個夥計上趟省城,采買些貨物,結算帳目。這天一大早,雇好的馬車停在了王家門口,夥計拿了床厚褥子墊在車上,又拿了些麻袋堆在後麵讓老人靠著。嫂子給兩人準備了幹糧、水壺之類的東西,路上得一整天呢,兩個人中間怎麼也得打個尖。

嫂子又給兩人準備了兩把傘,這風吹日曬的,雖然老人身子骨挺結實,可畢竟是六七十多歲的人了,淋不得雨。德成送到門口,向爺爺道了小心,趕車的吆喝一聲,趕著馬車出了姚安集。

王家一切照舊,店照開,德成照舊上學,德勝照舊養傷。

到了晚上,嫂子哄著兩個孩子睡著了,開始收拾起東西來。嫁到王家這些年來,和爺爺一起操持著這個家,這裏每一件物品都已經跟自己有了感情,拿起這個又放不下那個,拿著個包袱皮不知該裝些什麼好。挑來挑去,挑了幾個綢緞的被麵,那是當年出嫁時陪嫁過來的,一直舍不得用,壓在箱子底下。現在覺得就這東西金貴,得帶上,又抓了幾件還比較值錢的衣服放在包袱裏,急得德勝一把扯過來扔進了箱子裏道:

“什麼也不能帶,你這是給鬼子漢奸送信呢。”

嫂子眼淚流了出來,輕輕啜泣道:

“我就是舍不得,都是咱一點一點攢出來的,說扔就扔了?”

德勝輕撫著她的後背安慰著她,“會有的,隻要有人在,一切都會有的。”

嫂子歎了口氣,擦了擦淚水,把一遝紙幣撚成一個一個小卷,又一個一個地縫在幾個人的衣服裏。

德成也坐在自己的屋子裏呆呆地發著愣。

十幾年了,他生在這裏長在這裏,這裏的一磚一瓦他都是熟悉的,都印著他的印記,都有著他及家人的故事。明天就要離這些而去了,可能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了,他舍不得,可又不得不舍。還有那一條花槍,白蠟杆的槍杆是外公親自給種的,長了七八年才長成,砍下來給他做了槍杆,他也使熟了,以後可能再也找不到這麼直、這麼密、這麼重的槍杆了。

再見了,我親愛的家;再見了,我的學校我的同學;再見了,我的少年生活,從此就要走向另一個世界,過另一種生活了。對新的生活他感到有些茫然、有些擔心。想了半宿,心裏又發了發狠,好男兒誌在四方,離開這個家,離開親人們也是早晚的事情,隻是這一天來得稍微突然了一些,沒什麼,王德成是個男子漢了,能挺得住。

第二天早上,仍然一切照舊。夥計按時來上班、小店按時開了店、嫂子依舊照顧著生意、德成依舊去上學,而德勝也依舊躺在床上養他的腿傷。

這一天是難熬的一天。

德成坐在教室裏,心可早就飛走了。他本來就是個心重的人,按著與大哥商量好的方案,他把整個出逃的細節想了一遍又一遍。每個環節可能出現什麼問題,出了問題怎麼處置他都一一在心裏作了推演。也許是他太走神了,以至於老師說的什麼他都沒聽見,直到老師提著耳朵把他從座位上揪了起來。

“回答我的問題!”

老師衝著他的耳朵大喊道。

德成吭吭嘰嘰的不知要回答什麼,窘得漲紅了臉。

老師從黑板旁邊摘下小竹板,拉開他的左手啪啪連打了五下,然後對他吼道:

“你就站著聽吧,站著聽入耳。”

這給他提了個醒,自己這麼失態,真的行動起來怎麼能不露餡?方案已經想了一遍又一遍,應該沒什麼紕漏,再有什麼突發事件隻能隨機應變了。

幹脆不想了。

以後可能再也坐不到這個學堂裏了,能多學一點是一點吧,安下心來聽完這最後一天的課。

這一天的課他反而聽得格外用心,以至於幾十年後他還能回憶起那天幾堂課講的主要內容。

下午的放學鈴聲終於響了,一股又甜又辣的味道湧上了咽喉。就在這一刻,他突然覺得這學校、這十幾個同學,甚至惡狠狠打他手板的老師都是那麼的親切、那麼讓人留戀,他甚至拉著那剛打過手板的老師給他深深鞠了一躬。再見了我的朋友們、再見了我的師長們,也許從此天各一方,今生再也不能與你們相見,為了你們,我就要去戰場上和鬼子們拚殺,可能會戰死疆場,可你們要好好的活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