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邱殿魁一瘸一拐的身影,德勝手不停地撫著下巴上的胡子碴,眼神很是耐人尋味。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邱殿魁像條魚一樣地溜進了山本校長的門。

山本一如往常的沉穩,待二人落座後方才問道:“情況怎麼樣?”

邱殿魁道:“姓王的口風很緊,沒問出什麼來。”

“沒關係,這在意料之中。今後你隔三差五的找他多聊聊,總會有些收獲。另外,把便衣隊那十幾個人撒出去,特別是人來人往比較熱鬧的地方,什麼飯館呀、旅店,經常的轉一轉,看看市麵上都有什麼動靜。”

“嗨”。

“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邱殿魁遲疑了一下說:“我一個人盯姓王的盯不住,他出來進去的到處跑,我盯得太緊也容易露馬腳。可讓那幾個兄弟盯也不行,姓王的跟他們太熟了,扒下層皮他都能認出他們。”

山本思索了一下,“不用盯得太緊,你現在的任務主要不是盯他,而是取得他的信任,讓他什麼話都願意跟你講,千萬別驚著他,那就什麼都得不到了。你還是正常交往,要學會放長線釣大魚。那十幾個人就不要管這邊的事了,就撒在市麵上打聽消息就成了。你打算怎麼接近這個姓王的?”

“這還是他提的,讓我搞個小擔子做個小買賣,正好,從他那裏進個貨、結個帳,再不就是進屋喝個水什麼的一天能在他家進出個兩三回。”

“不用那麼頻繁,兩三天去一次也就行了,千萬別讓他察覺出什麼。”

“嗨”

活了二十多歲,邱殿魁從來沒覺得像現在這樣活得有精神。

邱殿魁在這姚安集是僅有的幾個可以稱得上是“知識分子”的人,卻又不同於那些個老派的腐儒,他是個新派的知識分子。

他生在一個普通人家,父母省吃儉用的供他上完了小學、中學,中學畢業後又到杭州讀了師專。

杭州和閉塞的姚安集可大不一樣,那是一個充滿了新鮮事務的花花世界,富裕人家的先生們都是要穿西裝的,講究點的手裏還要拿個文明棍,而太太小姐們則穿旗袍燙卷發,身上的香水味隔老遠就能聞得到。有一次和幾個家裏有錢的同學到一家大賓館吃飯,那厚厚的波斯地毯讓他覺得是把家裏的被子放在地上踩,後來他才知道,其實那地毯比他們家的被子要貴上不知多少倍。

不僅物質上接觸了新鮮事務,精神生活也得到了極大的豐富,各種各樣的報紙、書籍給他打開了以前從未得知的精神世界。在這裏,他知道了易白沙、吳虞等一批名人,但其中最讓他佩服的莫過於胡適。《問題與主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我們的政治主張》這些作品讓他讀得如醉如癡,而跟隨著《胡適留學日記》,他瘋狂地循著胡適的思想曆程,找來狄更斯之《雙城記》,莎翁之《亨利五世》《羅密歐與朱麗葉》《哈姆雷特》《無事生非》《李爾王》《麥克白》,大仲馬之《俠隱記》,司各特之《尼格爾的家產》,喬治·艾略特之《織工馬南》,幾乎把《日記》中所開列的書目,隻要是他能找到的都找來讀了一遍。這耗盡了他的業餘時間,也耗盡了他不多的生活費,讓他不得不整日以大餅鹹菜度日,但他越來越清臒的臉上越來越顯露出了堅定,他覺得自己已經是胡適先生的弟子了,也明確了自己一生的作人準則,那就是懷疑一切政治製度、懷疑一切陳規舊矩,他要作一個完完全全自由的人。

通過文學這個窗口,他也知道了外麵還有比姚安集、比省城、甚至比中國還要大的一個世界,知道了世界上居然還有美國、英國、法國這樣令他著迷的國家,那裏不僅富裕,而且居然可以開放到向總統扔雞蛋,可以在報紙上罵任何一個執政者,這讓他神往了好一陣兒。

但現實又是讓人這樣的灰心喪氣,政治的腐敗自不必說,就說眼前吧,學校的規矩就讓他很不舒服。每月一次的升旗唱國歌就讓他打心眼裏產生一種很輕蔑的感覺,覺得這個破國家也配有自己的國旗嗎?也配有自己的國歌嗎?這樣的破國家也值得大家去愛嗎?不值得,真的是不值得,他覺得隻有象法國、英國那樣的國家才是值得愛的。向校長、教師鞠躬問好也是他不喜歡的,他認為人和人之間是平等的,不能因為對方是教師就要得到更大的尊敬,當然,如果老師們先向他鞠躬那麼他也可以向老師鞠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