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倉鼠過得更孤獨。從他踏上祖國的土地的那一天起,隨著戰爭進程的發展,七處——這個專門針對J國展開戰前諜報工作的特設單位完成了最終的使命,大部歸入三部某局,從此從總參三部的序列中消失了,能夠保留下來的隻有用鉛字記錄的檔案。他的老上級王達明也不再是總參三部直屬第七海外行動處處長,晉升了,進了軍委辦公廳。七處整編了,他這個還沒上任的處長助理處於待安排狀態,還有審查,這是必不可少的程序。至少,在此後的很少一段時間裏,他哪裏都不能去,隻能呆在原七處生活區大院,整日坐在組織上分配給他的320平方米的公寓裏,穿著那身嶄新的07式校官製服,扛著兩顆耀眼而沉重校星,每日麵對著各種內參資料、戰事快報,以及由中央保密委員會、總政治部保衛部、總參謀部直屬政治部等多方人員組成的審查組提出的每一個細致的問題。
審查進行了一周後,經劉清正將軍的特別批示,他才得於暫時離開那裏,到傘兵訓練營找到我,一同前往一座無名山頭。劉清正將軍交給了他一些東西,他告訴他:“都安頓好了,就等你。隻有幸存的當事人才有資格為死去的英雄們頒發勳章——這是行內不成文的規矩。1024特別行動組的兄弟們在等著你們。去吧,庭車常中校。去吧,賈溪少校。”
上山的路口,列隊站著兩排高大魁梧的士兵,沒有花圈、白布和黑帶,沒有撕聲裂肺、哀鴻遍野,那是軍人的葬禮,隻有青山肅穆,隻有一排排56式儀仗步槍,槍上的刺刀如雪皚皚、威嚴耀眼。
倉鼠和我走出車門,碧空萬裏,山野幽靜,每邁出一步身體就輕了一分,仿佛魂魄出竅,遊離無著,唯獨手上捧著的東西是沉重的,帶著體內真切的冰冷,一步一步登上山頭。
他,庭車常。總參謀部第三部原直屬第七海外行動處京東站站長兼政委、1024特別行動小組組長。
我,賈溪。總政治部保衛部“血鳥”部隊原駐1024特別行動小組特別保衛幹事。
因身負不可坦白的使命而沉淪於海外的遊子,終於回到魂牽夢縈的土地。站在寂靜的山腳下,胸前掛滿了勳章,帶著榮譽和悲傷,當遙遠而嘹亮的號聲再一次響起,雄壯的軍歌像多年以前那樣在心口激蕩澎湃,那一串串熟悉的身影,音容笑貌,在潮濕的眼角處模糊,在冷卻的淚痕上凝成細密的冰霜,讓風帶走,一粒,又一粒。
當儀仗隊士兵邁著整齊的步伐,聲聲鏗鏘,目光堅定,如同閃亮的刺刀,我的心碎了。不是刀刺碎了我的心,而是堅石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後,碎了,碎片割得心很痛。戰友們死了,在刺入敵人的心口後,坦然地碎了,就像當年深深隱埋刺刀的光輝甘願化為大漠孤石一般從容。隻有我很痛,因為我還活著,活著就會痛。
當我們來到靜悄悄的墓地,從懷裏拿出一枚枚勳章,一枚一枚地放進空蕩蕩的、隻有編號的骨灰盒裏,身旁空無一人,隻有青山綠草,風中搖曳,隻有他們永遠的戰友和兄弟——倉鼠,還有我,有權力在此獨處,因為我們的生命屬於他們。
最後一把黑土從手指頭邊墜下,塵埃落定。
山頭的另一邊走來一個身影,他的肩上多了一顆星,軍帽下卻少了一隻眼睛,沉默狐狸變成獨眼狐狸。他和我們一樣,墨綠色校官製服上縈繞著檀香木的空幽暗香,殘留著黑土的濕重氣味。他也剛剛獨自地掩埋了他的兄弟們——總參二部特勤局代號“紅蜘蛛”部隊一中隊的三名隊員。同樣沒有骸骨,隻有忠魂永駐青山,萬年不渝。
那雙手分別搭在我和倉鼠的肩膀上,盡管風很冷,手掌裏仍淌流著一種溫暖,融進我的軀體,從此血肉相連、不離不棄。
原來,我一直都不是孤獨的,將來也不再孤獨。
刺刀依舊閃亮,是用那一塊塊毫無光澤的石頭磨利的,比從前更亮。
心依舊會痛,是熱血與肉體存在的意義,會讓敵人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