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48年春天,武漢。
“陳處長,您到了”
斜靠在後排車窗叫陳處長的人,穿著一件格子西服,迷迷糊糊之中聽到叫聲,睜開眼睛用手揉了一下,噢!我怎麼睡著了,過了一會兒,意識慢慢回來,才想起了自己是來書店取書的,他探了探車窗,推門下了吉普車。
“處座,那我先走,等一下老地方接您”,司機恭敬地敬禮後,開走了。
五月的漢江路街道兩邊,粗壯高聳的梧桐已是枝繁葉茂,空中不時有漂落梧桐花絮,讓街上的行人時不時地打個噴嚏。斑駁的梧桐樹枝後麵是一座三層小洋樓,映入眼簾的是一塊寫著雄勁筆峰的匾:世界書局。
陳處長整了整衣服,大步地走向世界書局,突然聽到身後傳來幾聲,“陳處長,陳將軍,請留步”,轉身順著聲音看過去,隻見一位戴著墨鏡、頭發花白、略微發胖的中年男子彎著腰恭敬地伸出手試圖邀請他過去,而這位男子身後掛著一張條幅,上麵寫著大大的“命”字。
原來是一位算命先生!陳處長向來不信這類東西,帶著一臉鄙視正準備轉身繼續之際,他又把腳收了回來,奇怪!他一個街頭算命先生,怎麼會知道自己是誰?而且自己還是便服並沒有穿軍裝,好奇之下忍不住走向了算命先生。
“將軍,請坐、請坐。”算命先生感覺到了陳處長靠近自己,咧著嘴彎著腰不停點頭。
一走近,陳處長看清了算命先生身後條幅“命”字兩邊的一副對聯:“一智能滅萬年愚,一燈能破千年暗”
好大的口氣!
又見下麵小楷寫的四行詩“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陳處長識得這是宋朝無門慧開禪師所作,平常事道,有點意思!
聽到陳處長的落坐聲,算命先生才抖索坐回自己位置上,“將軍,一定好奇老朽如何識得將軍。”也不管將軍是否樂意聽,繼續娓娓道來:“算命雖講的是五行、陰陽八卦、奇門盾甲,其實這些都是噱頭!”,說到此處老頭擺擺手,露出怪異的笑容,“更多是觀察、判斷、邏輯、概率的推演。老朽在此處擺攤多時,將軍眼高自然注意不到老朽的存在。將軍時常周末進出書局,店員也都識得您了,您的尊稱自然偶爾傳入老朽的耳內,國軍將領雖多出身黃埔,文采飛揚愛好筆墨也非稀見,但懂看洋文書刊,又好鑽研新式圍棋棋譜的卻少之又少,這武漢三鎮的駐軍大概隻有新建的新製軍官軍校黃維校長和陳佩高處長您了,陳將軍淞滬會戰羅店戰役時任營長,戰至全營殆盡而你深受重傷,威名遠播,敬仰、敬仰!鬥膽問一下將軍,老朽猜的如何?”,說完算命老頭仰著頭,咧著僵硬的笑容,似看非看地對著陳佩高。
陳佩高坐的離算命瞎子很近,不時聞到他身上飄過來的酸腐味,隻見長布杉上布滿了無法洗掉的油脂汙垢,白胡拉茬上少許鼻涕沾著一小朵枯萎的花絮,為了控製自己用手把它拍掉的衝動,趕緊把眼光從他的臉上移開。
這一席話很難想象出自一位落魄街頭算命先生之口!他的眼瞎估計是裝的吧?
“我看你戴著墨鏡,原想你是瞎子,竟然能看得見我進出書局,嗬嗬。聽先生你的談吐絕非是江湖術客,像是讀過書、有見識的人,可否告之先生大名?先生找卑職,想要個酒錢、還是想謀個機會?”
算命的躬身回道:“眼瞎久了耳朵就特別敏感,能從聲音識辨出不同的人。有失有得,人生就這麼奇妙!鄉野匹夫,遊走街頭巷尾多年,名和姓早已隨風而去了,這世上萬物原本虛虛實實,如幻如影,有緣駐足相談,無緣擦肩而過。就像這梧桐的花絮落在誰人上,是隨機還是有意,誰人識得?”
話音剛落,一陣風吹過,滿天梧桐花絮飛揚,一朵花絮不偏不倚落在了陳佩高的鼻尖上,陳佩高伸手取下鼻尖上花絮,盯著花絮,不由的喃喃低語:“隨機?有意?”,怔怔地想著算命先生話中之話。
“佛曰世人皆苦,故來普渡眾生,我曰萬物皆虛幻,唯渡有緣人!將軍您要的書當中《時代周刊》今日也許未到,將軍的西服舊了也許有人會送你新的,今日將軍的飯也許也會有著落。不耽誤陳處長了,老朽也要回家吃飯,就此別過,將軍若還有雅興,自會相見。”
算命先生邊說邊抖抖索索略微收拾了攤椅,顫巍巍地拿著竹杖“啪啪啪”的走了。陳佩高呆在一邊,等回過神時,算命先生的竹杖聲已經遠去。
這算命先生不太簡單,他有點懊惱自己剛才的無禮,也懊惱自己為何發呆不向他請教,歎了一口氣,希望下周在此還能再見到他!
世界書局是武漢的三大出版商,而位於漢江路上的世界書局的書店是武漢三鎮最大的書店——一座三層的洋房,氣派又不失典雅。
這家書店的分店經理周慕賢是陳佩高的清華同學,陳佩高通過周慕賢訂閱一些美國的軍事雜誌,《時代周刊》,還有日本的圍棋期刊,幾乎每周日陳佩高都會來取書,而周慕賢也會陪坐一小會,聊聊時局,如果周慕賢不忙的時候他們也會一起吃個中飯。可是通常周末都會是周慕賢最忙的時候,多數情況也隻是在周慕賢的經理室小坐一會兒。
陳佩高徑直上了二樓走進經理室,一位職員正在和周慕賢討論事項,也識得陳佩高,見陳佩高進來急忙起身抱拳熱情打了招呼,識趣地找個理由離開。
“柳青兄,坐”,周慕賢笑著迎上來,柳青是陳佩高的別名。
周慕賢穿著壯青色的長布杉,戴著一幅厚厚鏡片的金絲眼鏡,身材廋高,帶著一份儒雅,拿著熱水壺給陳佩高沏了一杯茶後,走回自己辦公桌邊上的書櫃拿出幾本雜誌來。
“你訂的《時代雜誌》這周沒有收到,軍需物資運輸優先,我們的很多書也卡在路上,時局惡化的太快了”周慕賢苦笑了一下繼續說道:
“柳青兄,聽出版界、新聞界的朋友傳說黃維會被任命為即將成立的12兵團司令長官。有好幾個版本,新的版本說因為委員長曾為兵團司令人選的問題特意派秘書林蔚去征詢在上海養病的陳誠,陳誠本想讓其嫡係愛將胡璉出任,但林蔚從中斡旋道:‘胡璉當司令,下麵的羅廣文肯定不服,上麵的白崇禧也不理睬他,到時候兩頭受氣,很難把事情做好。’權衡之後,陳誠遂舉薦另一嫡係愛將黃維。此傳聞若是真的,柳青兄是黃維校長的愛將必要隨他出征,我也替柳青兄高興,柳青兄是我們清華物理高才,又是黃埔優等生,思維縝密,足智多謀,能夠大展拳腳。可我又有些擔心,這十二兵團還沒組建已是各派各係激烈角逐,明爭暗鬥,黃校長坐上這位子估計也是各種製肘也不好坐,想想你能推了還是推掉的好,做你的校務處長專心軍事參謀培養,不必卷入複雜人事中。柳青兄,喝茶、喝茶。”
陳佩高用杯蓋撥了撥茶葉,喝了一口,說道:“你們新聞屆消息就是靈通,黃維校長也和我談過這個話題,他滿腹經綸,熟讀兵書,可惜為人清廉耿直,不善變通而常受人排擠,被迫脫離作戰部隊。這幾年一直從事軍事訓練和幹部培訓工作,有這麼個機會重回一線作戰指揮,他是非常高興的。如果他的任命得到確認,他希望我隨他出征,做軍團指揮部作戰處少將處長。他是我多年的長官,對我一路提攜,無法抗拒啊!不像你回旋餘地大,不管誰得天下都需要會寫文章的,而我作為軍人沒有站隊選邊的空間,像我們這類人在內戰中注定不會有好的歸宿。”說完放下茶杯,無奈而略帶傷感地朝周慕賢苦笑了一下。
這時電話聲響起,秘書喊道“經理,社長電話”。看周慕賢忙,陳佩高起身向周慕賢抱了抱拳,拿上書轉身走開。聽到身後周慕賢的聲音,“柳青兄,不好意思,不送了,下次喝酒再聊!”
走出世界書局回到街上,陳佩高特地朝剛才算命先生的位置看了看,發現攤位還在,人沒有再回來。真是一位奇人!他心中歎道,他說《時代周刊》沒到,果真沒到!轉眼又想他很可能從進出書局的書局職員聊天中聽到而已;又說飯有著落,他一定推測周慕賢會和往常一樣有空請我吃飯,心中暗笑,他這可猜錯了!
街上陽光明媚,樹葉婆娑,陽光透過樹葉斑斑點點地撒在地上隨樹葉晃動,行人如織,車水馬龍,一派繁榮祥和。陳佩高思索著剛剛周慕賢提到十二兵團的事情,人知道的太多未必就是好事啊,知道了你又左右不了,不就是徒增煩惱!搖搖頭盡力不去想它,向街頭的璿宮飯店走去。
淞滬會戰爆發之前,陳佩高和一群戰友像劉姥姥逛大觀園似的逛過外灘、十裏洋行,還在永安百貨買過東西,震撼於上海的繁華。而在隨後的淞滬會戰之上海郊區羅店守衛戰中又是如此的殘酷,自己所在的師幾乎全部戰死。上海繁華和戰爭的殘酷並存於他的記憶深處。璿宮飯店布局設計風格基本上照著上海的永安公司,陳佩高對璿宮飯店有著莫名的好感。每當周日從世界書局拿到書而周慕賢又沒有空的話,他都會一個人到璿宮飯店華美西餐廳吃牛排,喝上一杯拿鐵,看一會兒書,愜意地度過一個下午。
步行十幾分鍾,就見不遠處一座宏偉的五層洋樓,樓頂雙羅馬柱構建的塔樓邊下四個大大的紅色字塊:“璿宮飯店”,極具氣派。
突然聽到一位女人急促的叫聲:“抓住他,他是小偷!”,隻見一著灰色衣服壯漢迎麵狂跑過來,後麵一位女子邊追邊喊。那壯漢經過之時,陳佩高本能的伸手試圖攔住他,壯漢一把推開陳佩高,奪路而跑,陳佩高勃然大怒,轉身追上,一把抓住灰衣人領口,灰衣人試圖掙脫未果,突然反手一把明晃晃的刀刺向陳佩高,陳佩高也是反應了得,鬆手、側身避開、掃堂腿掃向灰衣人,一氣嗬成!不料被掃到腿的灰衣人,“啪啪”向前踉蹌幾步倒地後,居然一個鯉魚翻身快速起身,幾乎同時手一揚,把手上的女式手提包扔向陳佩高,陳佩高不得不用手擋了一下,那灰衣人趁機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