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七九
第九節
“人呢?”
“在裏麵。”
“領我去看,你們在這裏等著。”
迷迷糊糊中,我聽見外屋有人在說話。男的應該是本家主人老黃,而女的聽著耳熟,卻又實在不敢確定。
我想睜眼,可大概是被眼屎糊住了,擠眉弄眼折騰了半天,才勉強算是把眼皮撐開了一條朦朦朧朧的細縫。
眼前的場景如夢如幻,卻又似曾相識:昏黃跳躍的油燈燈光映照下,一個女人正認認真真地端詳著我。即使視線模糊,我也不難感覺到她目光中透出的那股直白的親切與焦急。
“妹子,是你啊。”盡管我努力想讓自己顯得體麵精神一些,可由於虛弱已久,仍然氣若遊絲。
“你別說話!”
“唉……妹子,咋每回你都撿我落魄的時候來啊?”我歎了口氣,“趕明兒我再想見你,是不是得先讓自個兒倒點兒黴……”
“都這樣兒了,你就不能讓自己嘴甜點兒?”說著,叢慧伸手探了探我的額頭。
“咋就不會照顧好自己,都這麼大人了……”說這話的時候,她的一雙寫滿埋怨的眸子已經開始變得潮濕。比起上次見麵,她明顯消瘦了許多,兩頰也不複早先的圓潤光潔。
“當休養了,昨兒還吃上肉了。”說著,我咧嘴想扮一個鬼臉,不過估計效果相當失敗。
“你等等,我馬上回來。”叢慧抿了抿嘴唇,像是作出了某種嚴重的決定。說完,轉身出到外屋。
“老郭,隊伍就先交給你帶著。我留下,等他好得有些眉目了,再去找你們。”
“分隊長,這怕不行吧。萬一上麵追究起來……何況,這裏離鬼子據點不遠,萬一有個那啥,我們救援都來不及。”
“不用勸了。我是分隊長,上級如果要處分,我一個人承擔。我在這世上能稱得上親人的,也就兩三個了,他算是一個。”
老郭,大號郭國定,隊友們私下都叫他光腚。襄陽雙溝人,當過私塾先生,不沾酒的時候堪稱一流的軍師兼師爺。第一次隨棗會戰時,郭國定的村子被突入雙溝的日軍幾乎殺得雞犬不剩,郭家一門六口也在其中,隻有郭國定去鄰村幺爸家喝酒而幸免於難。加入叢慧率領的新四軍鄂豫皖遊擊大隊第三分隊後,他逢人便說“夫子現在是光腚一個,多殺個鬼子就多賺條命。”當然,這些都是後來叢慧閑暇時告訴我的。
此刻的叢慧繼續說道:“趙家根同誌跟你走,這一帶他熟,有大事兒可以讓他來通知我。蓋力同誌留下來幫我。”
“隊長,我……”被稱作蓋力的女子顯然不大樂意。
“我什麼?他是友軍指揮官,也是抗日的英雄,他身上的傷疤比這屋裏所有人身上的加一塊兒還多,讓你照顧他還委屈你了不成,再說我不也在嗎?!”
我很羞愧,我身上的傷疤是挺可觀,可那大多是打茶葉山時被手榴彈片崩的……有些東西,是不能以量取勝的。
第十節
叢慧的突然出現,令我本已日漸灰暗絕望的情緒大為改觀。要不是有那個風風火火的蓋力在,倒真有幾分偷得浮生半月閑的感覺。
在我有過交道的丫頭裏,蓋力絕對是個獨樹一幟的家夥,因為你很難用好看或不好看來定義她。很多時候,我都覺得她根本就是一把凶器:一柄刺刀或是匕首什麼的,鋒利而又精準。
叢慧悄悄告訴我,蓋力原本是湖北省立第五中學的學生。民國二十七年戰火燒至鄂境後,學校也由襄陽西遷鄖縣。與家人失散後的她傍著幾個從河南流亡過來的學生,四處晃蕩。雖說也在好幾個青年學生戰地服務團、慰問隊呆過,可由於年紀小,又是丫頭片子,始終沒有哪支部隊肯收留她當兵扛槍。直到死了活了地賴上叢慧的遊擊隊,這才算遂了心願。而很快,她使槍的天賦便令叢慧大吃一驚。隊裏的火器,無論是膛線快磨平了的老套筒,還是連上刺刀比她短不了幾寸的三八式,隻要校上幾發,基本都能做到瞄眉毛不打眼睛。在一次與日軍搶糧隊的遭遇戰中,隔著七八十碼的距離,她一個人就差不多放倒了半個小隊的鬼子,以至於身邊的幾個男人索性不再放槍,輪流給她供槍填彈。那場戰鬥後,叢慧破例把自己的匣槍獎勵給她,而她也成為全分隊唯一一個整天挎著盒子炮亂晃的戰士!
近十天的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在這段時間裏,我的寒症也大有起色,差不多可以下地行走了,隻是由於虛弱,走不幾步,就得停下歇歇喘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