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三二(2 / 2)

昭和十三年、民國二十七年九月二十六日七時許,半壁山的清晨被來自江麵的炮彈撕破。在多艘掃雷小艇的護衛下,日軍溯江艦隊的一艘驅逐艦、四艘炮艦首先從薄霧中現身,以艦炮對要塞展開轟擊。不出我所料,敵人最先“關照”的是位於山頂的永備工事與炮台。頃刻之間,半壁山儼然變成一座巨大的采石場,硝煙滾滾、碎石四射。

日軍第一輪齊射之後,如夢初醒的海軍炮手連眼屎都來不及揉就跳進炮位,操控一、二號炮台上的八門重炮進行還擊。一○五毫米艦炮炮彈在日軍軍艦周圍紛紛落下,激起幾米高的水柱。一艘低幹舷炮艦中彈起火,前甲板上升起烏濁的濃煙……

然而,這一場看似勢均力敵的炮戰隻是我們山上山下萬把人全天噩夢的序曲。就在山頂炮兵與敵艦隔空對射打得地動山搖、不亦樂乎的時候,東北方向的天空中又傳來滾滾“雷聲”——轉眼之間,日本陸軍航空兵團第一飛行團的轟炸機中隊就飛臨我們頭頂。約九架輕型轟炸機先是不慌不忙自高空投下幾十枚晃晃悠悠的炸彈,緊接著兩兩一組降低高度,向已然烈焰滔天、爆炸此起彼伏的山下防禦陣地俯衝掃射。從天而降的機槍子彈有如惡魔的皮鞭,驅趕、追逐著失去了屏障、更失去了希望的守軍步兵。

又一枚大口徑炮彈直接命中了山頂。我抬起頭,眼睜睜地看著一截築防用的巨大條石被炸斷之後再被掀上天空,繼而翻滾著墜落崖下……

“該死,被那玩意兒拍上一定死得很疼……”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如果我沒有猜錯,應該又有一門艦炮與它的炮手一同灰飛煙滅了。

“掩蔽!快掩蔽!”我歇斯底裏般地叫嚷,希望警醒陣地上那些張大了嘴、不知所措的家夥們。麵對這種徹頭徹尾的立體打擊,我壓根兒不指望我的部下還有還手之力。他們唯一能做、也唯一該做的,就是盡可能深地把身體塞進提前摳好的防炮洞裏,並祈求它不要轉瞬之間變成自己的墓穴。

“你他媽的想找死?!”我惡狠狠地把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士兵踹翻在戰壕裏,他正端著一支該死的步槍打算對空射擊……在臨沂時,我見過無數有過這種企圖的家夥,他們的命運大多是哼都來不及哼一聲就被傾泄而下的子彈射斷了肢體、打飛了腦袋。在這種局麵下,不要說步槍,就算扛著一挺輕機槍,射中甚至擊落敵機的機率,也並不比衝著人家丟石子兒高到哪兒去!

活著,必須活著。我們這幾千條賤命,還得留著對付即將接踵而至的地麵衝鋒。

我蜷縮在自己的防炮洞裏,聽著尖厲的子彈破空之聲接近而後遠去,繼而再接近、再遠去……與此同時,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腦子裏快速而有節奏地敲擊,直到我意識到,那種聲響其實正源於自己的牙床。

第四節

持續了十來分鍾的轟炸與掃射,在我覺得竟似有一年那麼長。

機群遠去後,還能喘氣的榮譽師官兵陸續從隱蔽處爬出,連排長們高聲叫罵著,催促人們進入陣地,所有人都灰頭土臉得如同才從地球的另一端打洞過來。

“救護傷員,身邊有挨了炸的倒黴蛋就拖到一邊,別絆著活人,步兵該上來了!”那是胡六左的嘶啞嗓門兒。

我開始懷疑日軍要想弄死他,光有足夠變態的火力也許還不夠,還得有同樣好到變態的運氣。

我窩著腰胡亂地滿身撲打著,不斷有泥土從鋼盔上震落下來,空氣中彌漫著火藥與灰土的混合氣味兒,嗆得人難以呼吸。經過第一輪洗禮的榮譽師陣地仿佛被生生啃掉了一層,亂七八糟的鐵絲網、亂七八糟的拒馬、亂七八糟的屍體、亂七八糟的彈藥箱碎片,以及四處冒著青煙的亂七八糟的壕塹……

胡六左正端著望遠鏡了望,見我安然無恙,他苦笑了一下:“團座,敵人步兵應該會從咱的左翼與正麵同時進攻,三營這裏你盯著,咱這就去二營,他們營長翹了……這個倒黴鬼,把個指揮所修得太乍眼,鬼子一顆炸彈下來,連同裏麵的一個班全銷號了。”

“軍部有消息嗎?”現在,我關心的反倒是上峰給榮譽師的最終底限。這種打法兒,隻消兩天、最多三天,我的兩千人、或是一千多人,就得全埋在陣地上。

“電台被炸壞了,聯係不上。”他撇了撇嘴,作出一副要哭的嘴臉。

我無話可說,那是全師唯一的電台,拜李芳郴所賜,在他把另外兩個團拉去富池口前留在了我這兒。

現在,既然與上峰斷了聯絡,我們也隻好聊盡人事,能撐多久就撐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