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六十五(1 / 1)

正文-六十五

第八節

台兒莊的日軍準備撤退,楚芊也準備撤退。

萬江已經辦完了與五戰區的所有物資移交事宜,並聯係好了回後方的火車;錢正倫也正式向上級補報了我的案情,鑒於不少人高級將領出麵斡旋甚至主動攬責,軍法司旋即複電:……查其雖非矯令擅為,然行止亦有失當,著即日歸隊,並交本部長官嚴加訓誡。

從各種意義上來說,我都已接近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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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楚芊走的時候,她已脫去了軍裝,變戲法兒般地換回令我魂牽夢繞的一襲藍色碎花上裝,以及一條過膝的墨色褶裙……就仿佛她仍舊是那個愛在滬上街頭打發無聊時光的楚芊。然而,我知道,一切都變了,而且變得無可挽回。她早就不是那個連跟同學上街遊行都拈輕怕重的官家小姐。她親眼目睹過太多的鮮血與死亡,甚至用她並不堅強的臂膀,托起了一些彌留者對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縷溫情記憶。

我終於可以安安靜靜地一睹芳澤。

也直到此刻我才弄清楚這一路上與她須臾不離的背包裏都藏了些什麼:隻是這一身衣裳——當日她送我時所穿的,也理應是今日被我送時的妝扮。楚芊啊楚芊,讓我怎麼說你,讓我又何忍說你!

萬江坐在車窗後微笑注視著還在站台上的楚芊和我。這趟軍列拖曳的車皮絕大多數都是用來轉運傷員的鐵皮悶罐,隻在最後加掛了一節常規車廂,算是給予少數有頭臉的乘客的優待。南線日軍已經逼近隴海線,沒人知道徐州通往後方的鐵路運輸還能維持多久。

“徐連長!”萬江叫我。

“萬處長,楚芊一路上還得麻煩您幾位給照看著。她一根筋、小孩子心氣兒……”我陪著笑回答。“誰說的!我早就不像以前了。”楚芊噘著嘴不以為然。

“嗬嗬,小夥子,這次見到芊丫頭,她確實懂事了很多。也難怪,槍林彈雨裏摸爬出來的,任誰都會成熟不少。至於路上,你大可放心,我一直都把她當作自家女兒……”楚芊又想插嘴,被我狠狠瞪了一眼,“讓萬伯父把話講完!”

既然他自視為楚芊長輩,我也就順勢改了稱呼。

“小徐啊,此來徐州,萬某感觸良多。這個中國啊,也就指望著你們這一輩年輕人了。我看出來了,這丫頭真有朝一日跟了你,也是她的福氣。等我回到武漢,就把你們的事情說給世選,將來你們的大事,應也少不了我這個證婚人。”萬江鏡片後的兩眼已經笑眯成了一線。“不過,戰場詭譎凶險,你也要多加小心。我與楚芊父親在後方等著把她完好無缺地交到你手上。”

我並非聽不出萬江弦外有音。隻是楚芊時刻膩歪在我身邊,他隻得話說半句。

好在我根本來不及雲山霧繞。剛才還亂哄哄的傷兵已經全部進了各自的車廂,腰後別著兩麵小旗的站上人員正從前往後地檢查廂門、大聲嗬斥那些把頭手伸出車廂還在與人道別的家夥。

“走吧,要開了。”我催促楚芊上車。她咬著嘴唇,像是在醞釀著某種決定。

突然,她幾乎是惡狠狠地抱住了我……不過片刻之後,就重又鬆開,改成踮起腳、用雙臂環勾著我的脖子,把嘴湊至耳邊:“記住!死徐渡,我走以後,不許對別的女孩子家動心眼兒,就是叢惠也不行!我沒坐上正房前,輪不到你娶小!”

我的天,這種道別的話,全天下也許隻有她能想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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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短一長、響徹雲霄的鳴笛之後,軍列緩慢、沉重地起步。楚芊把頭探出車窗拚命朝我招手,一邊不斷重複、呼喊著我的名字,就仿佛那是某種最痛徹而簡短的誓言。我的頭腦中一片空白,隻剩下本能地揮手回應,用目光去追隨她正在遠去的臉龐……

“徐渡……要活著!”這是我能夠聽清的最後一句話。這時的我,眼淚早已噴湧而出。

楚芊走了。她終於可以回去了,回到本就屬於她的世界。我知道後方的人們一定不像歌裏唱的那樣隻是枕戈待旦、苦守佳音,甚至更有可能是口號喊過之後,馬照跑、舞照跳……她會懷念戰場嗎?懷念繼續命懸一線的我們,還有他們?

我胡思亂想著,腳下磕磕絆絆。一名正準備撤離的憲兵打我身邊經過,用一種友善的目光盯著我看,而我隻能裝作對他的好奇視若無睹。

傷感這東西實在不可理喻。你越是努力試圖壓抑它、無視它,它卻能彈簧一般被反激得愈為強烈……本以為楚芊的離去,對我會是一種桎梏的解脫,誰知道換來的,卻是不折不扣的失魂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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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鷗鳥一般揮動臂膀,旁觀的麵孔,已是無所謂的風景……”很多年之後,當我從一個後輩晚生口中聽到這段詩句時,當年徐州送別的那一幕記憶便在刹那之間重回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