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一章(1 / 3)

正文-第一章

鶴州市因依傍鶴山而得名。

鶴州市城東北角有一條福壽路。這裏原先有一座福壽寺,據老人們講,香火旺的時候,有百十畝那麼大。賣小吃的,耍把戲的,開店鋪的,進香的,熱鬧得很。就有點象北京的天橋,南京的夫子廟,民俗文化的意味很濃。

臨解放的時候,國民黨軍隊把寺廟改建成了一座指揮所。結果,解放軍一陣猛轟,國民黨官兵舉手投降,寺廟便在歡慶解放的鑼鼓聲中灰飛煙滅。

解放軍進城後,就在福壽寺的廢墟上圈了一道圍牆,安營紮寨。從此,這片土地便成了軍產。

後來幾經變遷,八十年代初,部隊大興土木,在院子南邊蓋了十幾幢四五層高的公寓樓,又在院子北邊修了七八棟帶花園的二層小洋房。大門口原先的牌子“汽車訓練基地”,換成了現在的“省軍區福壽路幹休所”。

打那時候起,周圍的老百姓便把這裏叫做了“將軍院”。

不過,進出院子的老人大部分是躬腰駝背,步履瞞跚,臉上布滿了老年斑。很難把他們同電影上那些叱詫風雲、威猛高大的將軍們聯係起來。但是,了解內情的人都知道,如果恢複軍銜製時給他們授銜的話,這些老頭子個個都是貨真價實的將軍。

公元一九八四年初夏的一個傍晚,一輛省政府辦公廳接待處的豪華“淩誌400”型轎車,駛進了幹休所的大門。

這輛車立即成了正在納涼的人們議論的話題。

“咱所裏什麼時候也配上這樣的車就好了,真氣派。”說話的是一位胖胖的,敦敦實實的老頭兒。他叫何培忠,離休前是一個軍需倉庫的主任。四五年入伍的老兵,好容易熬了個副師待遇,這才進了幹休所。要不然,像他這號的,都得交地方民政局。老何剛過六十,在幹休所的老幹部當中算是小字輩。

“就是,那幾輛老掉牙的破‘上海’,早該進博物館了。”有人在一邊附和。  正散步路過這裏的覃老頭聽了這話,眉頭一皺,邁著四方步,搖著巴蕉扇,一搖一晃地朝這邊走來。

“這有什麼好眼氣的,中國人還是坐中國車心裏舒坦。小日本兒的東西,我這輩子都不會沾它!”

覃老頭兒大名覃紀元,飛行員出身。典型的炮筒子脾氣,愛抬杠在幹休所出了名。衛生所的幾個小護士背地裏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杠子頭”。當然,誰也不敢當麵叫他。

覃紀元是冀中人,世代種地為生。抗戰初期,八路軍在離他們村兒十幾裏的東山溝打了一場伏擊戰,消滅了進山“掃蕩”的一個鬼子中隊。

日本鬼子吃了虧,有氣無處撒,就調集了好幾百鬼子兵,包圍了覃紀元他們村子,拿老百姓泄憤。就那一次,全村兒八百多口子,幾乎都叫日本人殺了。覃紀元那年剛滿十三,長得又瘦又小,無意中被埋在死人堆裏,才算揀了一條命。打那以後,他就參加了八路軍。

解放後,組建空軍,他以陸軍營長的身份,被送進航校學習。畢業後就分配在戰鬥部隊工作,從飛行員,飛行大隊長,一直幹到飛行師長。

“嘿,覃師長,咱這不是說的車嘛。”何培忠知道覃紀元是個紅臉漢子,火爆脾氣,又有心髒病,連忙打個哈哈,掛起了“免戰牌”。

“車?車怎麼啦,日本車不是日本人造的?我看沒什麼區別。”覃紀元寸步不讓,眼睛瞪得溜圓,一米八五的個子戳在那兒,就跟鐵塔似的。

何培忠雖說是個好好先生,但對方的話太有點兒咄咄逼人,也覺得臉上有些掛不住:

“日本咋啦,你家老五還不是找了個日本媳婦兒?”

這話差點兒沒把覃紀元噎個跟鬥。

“你--”他用手中那把大蒲扇指著何培忠,“你”了半天也沒個下文。

何培忠一看覃老頭兒真急了,連忙給周圍的人打個招呼,抽身而去。

“算啦,算啦,管他哪個國家的車,隻要給咱咱就坐。日本車又不紮屁股,怕哪樣?”有人出來打圓場了。

“哼!”覃紀元氣乎乎地把手一背,回家去了。邊走嘴裏還叨叨著:“再來個八年抗戰,不知又要出多少漢奸!”

幹休所院內分為兩個區:北院是A區,住的全是軍以上幹部,十幾幢米黃色的二層小樓,家家屋後有個不大的花園。B區在南院,也叫師職區,八幢四層公寓樓,每棟兩個單元,樓的外牆貼著白色的瓷磚,太陽底下,白晃晃的一片。辦公區靠東南角,一幢三層的紅磚樓,底層是衛生所,二三層辦公用。

軍隊曆來等級分明,在位時是這樣,退下來了依然如此。軍、師職幹部的住房,除了建築麵積各不相同外,樓層多少和他們的職級待遇正好成反比。職務越高者,住的樓層越少,職務越低,住的樓層越多。這不,軍職是兩層,師職是四層。如果有團以下的幹部,就得上六七層了。  A,B兩個區之間並沒有圍牆相隔,隻是用綠化帶巧妙地造成了這種似分非分的視覺效果。

那輛“淩誌-400”進門後拐了個彎,向A區駛去。

聊天的人們換了個話題,繼續若無其事地談天說地。可每個人的目光卻有意無意地尾隨著那輛在路燈下幽幽發亮的日本車,像貼在車上的不幹膠。

汽車悄無聲息地輕輕一顫,停在了一扇圓形的朱漆門前。

哦,原來是周司令家的客人。人們用目光相互傳遞著這樣的信息。

周司令叫周有成,離休前是省軍區的司令員。據有些人講,老頭兒原來準備調任大軍區的副司令,分管後勤那一攤。命令都打好了,誰知剛好碰上貫徹新的軍官服役條令,一卡年齡,又把老頭兒給卡下來了。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是說的有鼻子有眼,就跟那些人剛剛參加完研究幹部任免的軍委常委會一樣。

周有成是福壽路幹休所裏職務最高的首長,老紅軍,副兵團待遇。所裏的工休人員依舊稱呼他的老職務,人前人後都叫他周司令。

車門打開了,一個剃著平頭,身著製服的省府工作人員先下車。他熟練地拉開後座車門,又用另一隻手在車門上沿搭了個涼棚,以免乘車人下車時不小心碰著頭。

車廂裏伸出一隻腳,瘦骨嶙峋的腳掌上套著一隻棕色皮鞋,還是意大利的名牌“老人頭”。緊接著,一顆頭發花白稀疏,但梳理得整整齊齊的腦袋從黑色的車殼裏拱了出來。

年青的工作人員摁響了門鈴。那位穿“老人頭”的人站在他身後,高挑的個子,瘦削的臉上幾乎隻剩下了一張皮,“壕溝”密布。兩隻眼珠深陷在眼窩裏,眉骨以下全是陰影,像兩個黑洞。他的穿著在幹休所的老人們眼裏顯得很滑稽,淺灰色的背帶西裝褲,筆挺筆挺的。花格子的短袖襯衫,脖子上係了一條深紅色的領帶。兩隻細細的胳膊像兩根又長又尖的牙簽,幌幌蕩蕩的掛在身體兩邊。

門上的小窗戶打開了,露出警衛員機警的眼睛:

“請問找誰?”

“這位王先生找周司令。”那位工作人員指了指身後的老頭兒。

“對,周司令,周有成。”老頭兒怕年青人沒說清楚,又補充了一句。他的聲音明顯的有些僵硬和發抖。

“事先聯係過嗎?”警衛戰士白了他一眼,依舊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我是省政府外事辦的,事先給李秘書打過電話。”

“請稍候。”

小窗戶又關上了。

過了一會兒,聽見裏麵門栓響。接著,門開了一條縫,那個小戰士堵在門口:  “你們從哪裏來?”

“鶴山賓館。”

小戰士還想問什麼,那個王先生一下子擠到了前麵:

“我是從台灣來的,快去告訴周副師長。”王先生說話的聲音很急促,連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

周副師長?這是周司令三十多年前的職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