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應大人,新來的都在校場候著了,您是現在去還是……”程平小心翼翼地偷偷抬眼看案後正在奮筆疾書的應無求。案前的總指揮使應聲抬頭,觸動他的似乎不是程平的聲音,更無關乎內容,隻是程平腰上繡春刀的刀鞘末尾順著他跪下的動作,磕在青石磚上發出的輕微聲響。程平看著他鎖緊的眉頭,不知他究竟聽沒聽見他說的話,隻得遲疑地又喚了一聲。“大哥……”

應無求的眼神忽而就直愣愣朝他眉間掃過來,唇隻一抿便冷冰冰吐了話道,“沒規矩。”

程平心頭一凜,後腦一麻,幾乎要出汗似的,手心已經捏出濕意。他忘了,忘了昨天應無求回指揮使司時新下的命令,各階千戶百戶、校尉力士均不可直呼名姓,更不能以大哥之類兄弟稱呼相稱。隻要是在那指揮使司大門之內,親疏之別一概不論——應大人沒有解釋原因,大家隻當默認了他要肅清規矩,但話又說回來,誰知道這與離歌笑有沒有關係……

應無求似乎沒有管他的冷汗淋漓,隻是徑自站起了身收拾了桌上看到一半的文書。程平跟著站起來亦步亦趨地一同往門外去,心裏著實鬆了口氣。應無求應大人心狠,這是誰都知道的,便是那蕭大人不也……可應大人對他程平,出乎意外的寬容。應大人不褒不貶地說過他爭氣,大岔子是從沒出過的,隻是反應慢了些,又寡言寡語,做事倒是利索的。也不知應大人是什麼意思……程平看著前麵應無求挺直的背影,總有些忐忑,忐忑過後又還有些心安。應大人雖然心狠手辣,可終究還是個人。

程平慢慢升到千戶的位置,是花了幾年時候了。他聽說應大人以前也是這麼升上來的,還聽說應大人那會兒的指揮使打壓應大人打壓得很,可他依舊升得很快。他沉默寡言的性子眾所周知,兄弟們常會逗他,也常會找他說話,跟他說話大抵是放心的。他聽說了很多事,包括他來之前的,和現在正進行的,大多是牢騷,也有怨憤,他聽得真真假假,全不盡信,卻又放在心裏。比如現在的應大人和以前的鄭東流離歌笑之類的糾葛種種,他不認識離歌笑,也不認識鄭東流,聽說他們很剛直,又聽說他們很會得罪人,聽說他們對應大人很好,又聽說,他們對應大人不好。

這都是側麵總結,程平隻挑和應無求有關的記下了。跟對該賣命的人,做對不喪命的事,這是應大人告訴他的規則,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規則。

程平早就知道,同樣的話,他真正的主子早就告訴過他。不過那人不論是立場身份,還是脾性性格,都不像應大人。每個人都說嚴世蕃嚴公子滿腹經綸通曉時務,又眼高於頂自恃不群。他還記得他被送進錦衣衛之前嚴公子坐在那把特地抬高了底座的交椅上睥睨著他對他說了那番話。

“你要跟的應大人,腦子可不笨,關於怎麼做狗,你倒是可以跟他學學。隻是待得再久,也別忘了你的主子是誰……”

程平對那一幕印象一直很深,燭火在燈罩下綽綽約約,嚴公子笑起來很好看,卻讓人很膽顫。

“關於他的事情,不論巨細,你都聽著記著,我若要聯係你,你就一一說給我聽。”

世人皆說,嚴公子最厲害的便是他的眼。眇一目又如何?任你是忠奸權臣,鄉野小民,朝中人都如何說他來著?——他嚴世蕃,看一眼知人,看兩眼知心,看三眼知天。

應無求叫了程平的名字,程平領命上前,一如既往地,應無求對栽培新人並不感興趣。應大人用人,隻管好不好用,你是什麼品性什麼過往全無關係。錦衣衛選人,最重要便是必從良民中選,可應大人當了指揮使以來,已將這條置之腦後,隻要有本事,有手段,便是重犯,也可在他應無求的手上起死回生。而應無求本人對這也不甚關心,程平一邊帶領那些新的錦衣衛們穿過校練場一邊想,也許應大人的心裏,隻有離歌笑一個人吧。

作者有話要說:

☆、【2】

國子監街兩側槐蔭夾道,幸而今日的月好,縱然被樹蔭遮了大半,好歹還會漏下零星光斑。應無求走到集賢門門口,總算視線開闊了,抬頭望月,斜探出來的一枝疏影隔斷了一輪圓滿,慘淡白光照下來,他想也許自己的臉色估計也不會比這好看多少。

“應大人,有心思在外麵看月,不如早點進來吧。”

應無求自然聽得出是誰的聲音,仿佛永遠帶著笑,冰冰冷的尾音拖過來仿佛留下一道水痕。他收回了目光,吸了一口氣往裏走,嚴世蕃倚在太學門那兒,見他朝他走過來了,便轉身穿過了琉璃牌坊往廳堂走去。路過彝倫堂的時候突然停下來嗤笑一聲,應無求不明就裏停在他身後兩步開外。嚴世蕃轉過身來,未遮住的那隻眼裏笑意滿滿,卻看得應無求背後一冷。

“下次不如我們在這裏……?”

應無求抑製住了握拳的衝動,勾起了嘴角。“公子說在哪兒就在哪兒吧。大不了多殺幾個人。”

嚴世蕃撇了撇嘴,“算了。”

應無求無聲地笑了笑,“這兒既是藏書之地,一來怕哪位博士突然跑來查書擾了公子興致,二來,若翻倒了火燭走了水,要交待起來難免有些麻煩。”